飛奔出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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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芻藁……一步一步,走向懸崖……莫非……眼一閉,心一橫地
——
自開海陽狼鹿鯨瑪四員大將被滬·鬃馬等右派分子放逐,被押解至煞峰剛沒幾分鐘,卡西莫多·比鄰星和青崗·土司空就臨時編織蓑笠保個暖底,卡西莫多·天瑪的赤瑯蜷縮在比鄰星烏色腰帶圍里抱怨世道的不公。
“天瑪嗷……真相終會水落石出的……鬃馬的反動派泥柱子撐不了多久……”土司空停不下手中的工作,就一面忙一面安慰天瑪。
“再來點狗尾絨即收尾,芻藁——芻藁呢?!”
殊不知他們哆哆嗦嗦埋頭工作正興時,芻藁寂然無聲,使他們忘記他的存在。須臾寒風攜雪奏起《風雪交響曲》,湮埋遠處所有的蹄印,芻藁復寂然無聲。他們離完工就差一撮狗尾絨,剛想讓芻藁到遠處薅一些回來,于是回頭一瞧:芻藁已不見蹤影!
他們沒見鹿影,只見蹄印。蹄朝東北,東北草甚茂,高若屏障。
心頭涌陣陣驚駭,他們不由得起一身戰栗,后仿著魯濱遜在自家島沙灘上見別的人類腳印,還當做自己第一次登島的腳印一樣,為撫定自己波動得厲害的情緒,隨便給芻藁失蹤案找個簡單得不得了的理由:
“他去解手吧……徒行萬里誰不上廁所啊……”
他們拼命認同“芻藁解手說”,自個兒薅狗尾絨插納龍族式大檐斗笠的頂尖兒上。然后,原地等待……
一連幾日,芻藁仍未出現,倒先等到南托·宇普西隆的召回。
芻藁,仍一去不復返……
“煞峰東北是懸崖……”比鄰星面露難色,惶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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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無聲息沒入東北處茂草從,朝懸崖方向緩步前進,后邊一步一個深坑,由過去的風花雪月永久湮埋。他肩胛俱白,不清楚是做好怎樣的準備,他的面容才如此憔悴。他耳朵隨處都能捕捉冰凌“喀啦喀啦”稀碎的慘叫,聲調愈發沉悶,直到懸崖邊它們才死一般沉寂。
懸崖底處無風,卻有一小片高大且茂密的松竹,溫和而平靜,與世隔絕,人獸罕至,芻藁方知之。
那些松竹編成的寬綽手掌,有雪的鋪設那叫一個“酥”,仿佛迎接他的到來,給予他無限撫慰。
再道煞峰,其上:
風嘯凌厲,草皆枯黃鍍冰凌;
雨雪潑揚,鳥俱失音無蹤影。
凄凄其植被,慘慘其光景。
戚戚其人獸,涼涼其無歇雪亭。
怎么地,一個字:貧!
冬日的海陽島高海拔地區,常常冰天雪地,寒風入髓。生命,總在藍日沒的最后一夜迎來生與死的大裁決。金色太陽的曙光,卻總是姍姍來遲,自南天極晃一下,又重新鋪上無盡的絕望。
曙光,對于海陽黨,對于革命者,對于全宇宙來說,只有四個字:遙不可及!
“為什么,自己毀滅后,祂才不好意思地出現?甚至——永不會出現?所以——多年來的準備、努力、等待、忍耐,毫不留情地全白費?”
如今,在這座望天毫無遮擋的山峰上,雨雪冰雹一旦扣過去,他多少都會被扣作落湯雞!
“所以,面對這個世外桃源的邀請,我,要跳下去嗎?”
要?還是不要?
就算能等到曙光的幸運兒,未來要面對的,將是更深的絕望!
跳吧……這下,自己坐盡山明水秀,甭管外界煙火如何,自己甭被驅逐得風雨飄搖,不成器的弟弟也甭拉踩罵黑他啦!
自打他當海陽黨主起,滬·鬃馬便以自家三寸不爛之舌挑唆居民們敵對自己,再說他親自領兵打倆敗仗,把南托·紫武拋棄于血泊中,海陽島大塊土地賠給亢王朝……這一切,這一切還不是芻藁他自己搞出來的?!
他本為一只青春巨鹿,卻年少輕狂,誤打誤撞上革命道路,使得生靈涂炭,全海陽皆唾棄他!既然全海陽皆唾棄他,那他在大家眼中活著還有甚用處?
他多么頑強地,在大家眼中“瘋癲”大搞一場,終仍是死。
——趁現在離開!英雄落魄如此地步,與其膠泥團似的黏在石碑上,讓石碑污濁招大家挑剔,還不如直接……
他與那些旁白,那些姿態,那些傷害,說了拜拜……
心底的一把刀,以其銳利之尖,對準嗵嗵的心臟……
他闔上雙眼,上邊藍下邊綠的虹膜至此在璨璀星空消失……
他插滿沉重冰凌的身子向前傾去……
“不!!!——”
那是誰的聲音?!
一顫,定格,睜眼,驚瀾。
他無意識地盯著深淵,步伐篩子似的抖著退縮回去。
“我在干什么?!”芻藁一個醍醐灌頂,“我干嘛要耍冒牌的英雄主義?!我干嘛要走向安逸?!自己被人從眾仌排斥還不算什么,主要是還有沒有秉持著一腔孤勇!過去不是自己自盡的擋箭牌,二次敗北不是結局!鬃馬,你個右派老奴,罵吧笑吧嗔吧鬧吧!既然革命決心之箭在弦上,就不得不發了,你還擋我奈何!”
他灰濁的虹膜閃現一束藍光。
芻藁暗暗發誓自己不再提起此事。
?3?
又是一日,芻藁漫無目的地轉悠。
前一天還威凜的虹膜倏地柔和其光。
“我們是星星之火,要燎遍亢王朝枯黃之原!”
“仗切忌馬虎。”
“快幫我們頂住海陽!”
“為海陽黨盡最后一力……”
“你神術升了一階……你會飛了,莽瀾的氣勢更壯了。這是因為紫武之死而逼出來的吧。”
太多回憶的話語,出現在他的腦際,就如幾把利刃,割著他的心。畫面越是不堪回首,越不聽使喚地頻繁彈出眼眶,一點一點錘碎他角膜上的冰殼,催生他對以前與金戈鐵馬刀斧槍炮相伴日子的眷戀。他打開淚水閘門,冬日里,破天荒下二月雨。灰白混雜的雪堆上,晶瑩剔透的冰花,破天荒蔓延一地。
“必破天!!!蝕黃的昏星總會被白亮的新星所替!!!”
“夏馬威!比鄰星,那才是真正的夏馬威!就在巖壁上!”
“兵,折了一半;戰,必須要贏!”
“我不接受你虛假的、恥辱的、遷就的‘和平’!真正的和平是用戰爭換回來的!”
“倆次戰役的失敗,根本不是我們的結局!”
……
芻藁巋然不動,臉龐盡是咸咸的冰,鹿絨被冰霜塑成硬邦邦的鋼針,一根兩根刺蒼穹,既像問責天道,又像祈禱南托·宇普西隆他們孤注一擲,奪回全海陽。
“玄鳳的青花一定會開在海陽島至高端的!”
玄鳳?青花?只是卡西莫多·比鄰星送他們祝福語中的兩個詞罷了,可自家大腦為什么要為此思索來暢想去?我好像聽過……啊,莫不是“玄鳳撒青花”?!
一把鑰匙將記憶深處的匣子打開,芻藁咀嚼片刻,方回憶出自己小時候聽退位的老豺首領(估摸著是藏·畢宗則他爹)云:
玄鳳,神鳥也。頭戴長冠,身披天鵝羽,蛇頸,鷺首,鶴足,靛色。其闊背有青花焉,矮而伏地生。其葉圓如卵,青黑色。其萼如浸墨。其瓣亦靛藍,剔透,能見其脈絡也。其蕊溫黃,夜狂吐異香,卻只招墨蝶焉,今仍不知其理。青花一簇復一簇,鳳背靛黃連如瀑。
一日,玄鳳自山間巢出,抖翅欲飛,忽落一朵射藍光之青花。凌入璨璀幾日,鳳一翻身,撒千萬青花,皆落天兔卡契洲,今仍不見其蹤。
那玄鳳,復山中眠。那單花,藍焰灼灼,神性給予其洲之獸。從此其洲之獸皆有人性,不能人言,卻能人思人學。
而比鄰星授眾獸首領神術時,亦曾曰:“擁有神術者,是非卡契族皆可。
一曰神術先天生,一曰天地降凡人。
一曰玄鳳賜青花,一曰可單修煉成。
一曰神樹種寄身,一曰卡契血脈承。
但我還是建議大家修煉,因為目前你們沒有上述條件,就算玄鳳青花、神樹種存在,也不要投機取巧——想方設法捕獵之。不過鑒于現在如此緊急的情況,說不定——能碰碰運氣。你們有人性,祂們存在該島的幾率不一般大,遲早被亢王朝盯上是意料之中的。”
“你們就是不一般的獸軍團!”
腦際又彈出一個回憶框框。
是啊!別的禽獸無復雜思想,更無人性。為什么,偏偏在海陽島……
莫非……
“玄鳳啊玄鳳,我們差你一‘花’之力就能與人旗鼓相當。可是,你真的存在嗎?……”
芻藁由衷的渴望,回復卻只有更烈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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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芻藁又原地彳亍幾回,累,趴下歇一夜。
翌日,天仍是無邊的漆黑。他等不了多久。他真想快點重撲金色曙光個滿懷,盡管只有短短一秒。于是轉身向觸星峰攀去。這是無意識的,只覺有一種無端力量驅使他的腳步,再想立在煞峰無所事事也不是辦法,遂啟程。
而在他眼里的觸星峰:
如拔地巨人,似龘龘龍頭。
像定海神針,若破天狼首。
白潯河源自此開,雪頂皎皎吐霧白。
不知何時何日起,磅礴巖木澤漸衰。
傲風冰馬下澄泉,韌骨草木指軒轅。
天地怨,人獸怨,何時干戈離海原?
要想干戈離海原——誒——芻藁嘆之,說干戈是他一時激進瘋了引進來的,呵!我所做的一切,或許有紕漏,但這“紕漏”沒必要這么“嚴重”啊!建黨起義,二話不說被堅執銳即闖刀山火海,只為海陽島乃至全宇宙人民永久和平。他堅信自己當初的選擇沒錯。這些謠言,只是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在一旁蚊子似的絮絮叨叨罷了。
海陽島乃獸之樂園,乃獸之搖籃。今亢軍來犯,怒發沖冠,理應持刀相懟!獸反抗人是笑話?說此話者,其畏敵的懦夫態度,才是真正的笑話!觸星峰不是破了天么?瞧瞧它的氣勢,瞧瞧它猛攻黑暗的英姿,不正是預示著,我們,開海陽黨,也能破天嗎?
登觸星巔峰,上能仰望璨璀星空,下能俯瞰海陽戰功。若亢軍依然又是槍又是炮地侵將來,我覺不容許它們鯨吞海陽中心!用盡莽瀾,也要把你們拒于海陽島門外!
他不再齷齪,抖掉鹿絨沾滿的冰凌和塵埃,昂首闊步而去。
他心中死火得以再次熊熊燃燒。
他滾燙的軀體一刻不停與嚴寒周旋著,就怕本已足夠嚴寒的老天又乘風大作射幾絲入髓橫冰……
“呼——呼呼——”“嘩啦嘩啦——”“呼啦呼啦——”
雨夾雪!
呵!可惡的雨夾雪啊,為何偏偏這時撒脾氣!如今這天地:
山頭呼,山尾嘯,枯草木喧鬧。
雨在哭,雪在笑,陰陽怪氣跑。
漫嗟乎,漫弄嘲,難行惡世道。
旌旗豎,領風騷,險被雪壓倒。
“被驅逐第五天吶……”
本可以借星空之光,映山坡雪,勉強劃明路線。可這雨夾雪一下,天上密密匝匝全是麻黑麻黑的積雨云,一縷透星光的縫隙也不留。天上地下全然被黑暗湮埋,黑洞洞甚是壓抑怦怦跳的心。
芻藁迫不得已尋柴草,但視野內早無一丁點草綠或深褐的光斑。誒……只能消耗一下自家脂肪啦!一星藍綠色的火焰自海拔3500米處肆意迸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六幕俱是五里霧!好家伙,可見范圍只有7平方!
更讓芻藁沒辦法的是,雪總往鼻孔里鉆,呼出的水氣一散發,好家伙,不升華成白霧反變冰!
雨下得更厲害,剛落地就搖身一變成鋪地鐵釘,喀啦喀啦,有好幾茬的都粉身碎骨,踩在芻藁鐵蹄下作臺階;也有幾錐子,割裂蹄中角質,不過似乎沒什么疼痛彈出來擾亂神經。真正煩的,都著陸在鹿絨頂端,一滴兩滴結成吊墜,垂而拽住行進的身軀,加上冰盒子打包的鹿蹄,搞得地心引力翻幾倍一樣,又猶如打上千斤枷鎖——遠遠望去,這枷鎖原材料仿佛是晶瑩高貴的鉆石……
他根本不會屈服于地。
他“發瘋”的決定,導致他寸步難行,呼吸困難,四蹄麻木。他差一點點,東邁一步即陡崖。差一點點,西橫一腳撞巉巖。差一點點,后仰一下墜旮旯……
鮮艷的藍綠色火苗又被雨雪活活枷住不得脫身,一柄寒風制的利刃,一刀,兩刀,剖,剮,血虐他將近虛脫之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