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相間的德牧慵懶地趴在車后座上，時不時抬頭看下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開車的是一名年輕的男司機，經過崎嶇的山路時，他特地放慢了速度：“老師，路有些難走，您受累了。”

后面一直沒有回音，年輕人透過后視鏡看著后座的情況，一頂樸素的帽子，下面是瀑布般的銀色長發，年長的婦人正靠著椅背睡著。

真是奇了怪了，這位老師一直都是神采奕奕的，不管是公司高層的會議，還是學校組織的研討會，每次前往一個新的地方總是能在路上滔滔不絕講個半天，不管是在車上有客的情況，還是僅有他的情況。

而這只德牧也是如此，不管在哪都皮得很，這回反倒乖的很。

他只得靠邊停下車來，“老師？”

被人從睡夢中拍醒，她猛地睜開眼，眼神有那么一瞬的呆滯，不過年輕人覺得這是他的錯覺，因為老太的眼神馬上又恢復了之前的神采了。

“哦，這是到了......不對，懂了，阿德，靠我膝蓋上，來，咱們系上安全帶......好了，小劉，咱出發！”

德牧，不，阿德乖乖地趴在老太的膝蓋上，眼神無辜地看著司機。

真是奇了怪了......換往常這狗子聽到這些話早就開心得蹦得三尺高了。

車開到陵園里，遠遠看到一群烏泱泱的穿著西服戴著白花的人。

把路都占滿的程度。

“老師，過不去了，”小劉問詢道：“我下去跟他們講一下？”

很輕微的，小劉甚至懷疑是錯覺，他感覺后座嗤笑了一聲。

“不用，我們下去走吧。正好看看這風景。”

“......”破陵園有啥好看的，除了墓碑就是墓碑，遮陰的樹都還沒長成，但他還是把車停到了一邊，給老太撐著遮陽傘。

阿德乖乖地跟在老太身旁，溫順得不像樣子。

“哎呦，有點暈。”阿德焦急地在兩人身邊轉圈，直到小劉拿了糖給了老太，它才又安靜下來。

前面烏泱泱的人群還沒散，甚至目測有十幾個人圍住了墓碑，確切來說，是站在最靠近墓碑的地方的一個高個子。

“老師，前面好像在鬧事！”小劉欲帶老太離遠一些，老太跟著他到了一處小樹陰處，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擴音器的刺啦聲傳來。然后一個年輕卻又堅定的聲音順著空氣擴大地傳播在整個陵園：

“各位叔叔阿姨你們好，”

聲音響起的那一刻，老太笑容燦爛，臉部的皺紋順著微笑的紋路交織在面龐。阿德也支棱起耳朵，聚精會神地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很感謝各位來送家父最后一程......”趙燁的聲音里略帶哽咽：“各位的心意，相信家父的在天之靈一定知道，只是，家父生前最喜安靜......”

老太笑容不減，她托著下巴，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德牧的額頭。

小劉沒看到老太的表情，看她的動作，以為她累了：“老師，要不先去車里休息會兒。”

“家父他，”趙燁眼淚縱橫：“家父臨走之前，最是惦念各位，說無法再與岳叔、張叔你們一起暢談敘舊了......“

兩個頭發灰白的老人在子女的攙扶下，老淚縱橫，還不忘安慰趙燁：“小趙，逝者已矣，逝者已矣！“說罷又是一陣嘆息：“老趙，壽終正寢啊！你慢慢走，這邊就放心交給我們吧！”

人群漸漸散光了，老太平淡地打量著在她眼前經過的人，那個被叫岳叔的老人被兒女攙扶著走過的時候，看向這邊，有一瞬的慌神。等他再想看清楚些時，老太已經不見了蹤影。

“爸，怎么了？”

“像是見到了故人。”

“爸，您這是思念趙叔過度了，出現幻覺了。咱回吧，我們擔心您的身體。”

“欸，走吧。”他也想盡快離開這個傷心地，多呆一秒都會讓他痛苦加倍。

這邊，趙燁送走了長輩們，他獨自站在墓碑前，眼神平靜而幽深。

“老師，小心臺階。”

德牧吐著舌頭散熱，跟在老太身邊，他們慢慢靠近趙燁，趙燁扭頭看了他們一眼。

一些古老、陳舊的記憶變得新鮮、鮮活起來。像是記憶深處的閥門被打開一樣，里面塵封的東西像洪水猛獸一般猙獰而快速地出來，卻又四處潰逃。雖然這樣，但老太仍靜靜地看著趙燁。

兩人就這么僵持著。

小劉和德牧像是被這種詭異的氛圍定住了，也愣愣地站在那。

“爸，”趙燁突然扭頭看向墓碑，語氣平淡，一點也不似之前的悲傷痛苦：“人來了。”

老太還是靜靜地看著他。

“值得嗎？”

良久，趙燁突然問道。

“光我知道的，”趙燁眸中帶著痛恨，“家暴、出軌、強奸、嫖娼......”

“你知道我媽怎么沒的嗎？“趙燁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噴涌而出，他看著老太：“我媽剛生我之后，她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姑娘，那時候他六十歲，帶朋友回來聚餐，喝醉了在那討論女性側切，我媽那時候就在茶水間......那群畜生！”

老太的心情瞬間墜入谷底，她聲音顫抖：“你...怎么知道的？”

“我媽的日記！他從來都沒在意過我媽，她的日記一直都在臥室柜子里，我媽去世后他嫌晦氣就搬出去了，”趙燁一拳狠狠捶在墓碑上：“但凡那時候，但凡他，再多在意一些我媽的感受，我媽她不至于產后抑郁，崩潰到自殺！我也不至于，從小就沒有媽......”

老太靜默。

小劉一臉震驚，雖然搞不清狀況，但他還是決定什么都不說，安靜地當一個石頭樁子。

“......”老太又是一陣沉默。

“我最痛恨的就是，我的樣子跟他年輕時候的樣子極為相似。”

“又重復了一個悲劇而已，”老太平淡地注視著墓碑，看著80多歲的頭發花白的老人，熟悉又陌生的樣子，夾雜著歲月的滄桑和侵蝕：“他小時候也是這樣，他爸能把他媽當生育機器，他對你媽也會這樣。”

“更何況是老夫少妻。你知道不，他從小就跟他爸一起出差認識人......”

“那是他的事兒，”趙燁眼神冰冷，打斷老太：“張老師，我該尊您一聲長輩，但是抱歉，我做不到。”

“我也拒絕替他接收你資產的十分之一。”即使他現在真的很需要錢。

“恕我直言，人都沒了，年少意氣時候的承諾，您沒必要堅持到現在，也沒必要徒勞感動自己，”老太看著他似故人的臉，說著跟故人一樣訣別的話，感覺心臟刺得錐疼，她看著眼前青年的嘴一張一合，良久，她才辨認出講的內容：“請回吧，收起您那廉價的彌補，雖然我也不知道您跟他之間有過什么，但我覺得，他或許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