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先生聲音不大,但一語驚堂。
不論是正廳中的世家子弟們,還是偏廳的世家貴女們,皆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堂堂一位大儒的話,分量自是極重。
可怎么這位大儒一上來,便說出這般奇怪的話,委實是令人費解。
隨后,隴西世子讓出主位,自己則落座一旁。
端陽先生從沈謹言身旁走過,正眼都未瞧他一眼,便自然而然地落座于主位。
沈謹言沉默,一言不發。
端陽先生明滿京都,他也曾有所耳聞。
更是憑借筆下所書的文章,天下傳閱,踏足儒道四品,立言之境。
儒道四品,可稱大儒。
說到底,鴻儒與大儒,都是四品,但大祭酒一類的鴻儒,由于摸到了一絲圣境的門檻,因此才冠之以鴻字。
但大儒就是大儒,儒道四品,他與之相比,有云泥之別。
若是一位大儒鐵了心找他的麻煩,那他真的就很麻煩。
“端陽先生能來赴宴,當真是晚輩之幸事,晚輩敬先生一杯。”
隴西世子在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儒面前,自稱晚輩,顯得極為謙遜。
在場不少人都知曉,端陽先生成就大儒之后,曾游歷天下,去過很多地方。
可唯獨在隴西州盤亙數月未離去,可見其與那位隴西王私交甚篤。
因此他自稱為晚輩,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子鴻,記得初見你之時,你還只是個稚童,沒想到晃眼便是十數年,當真光陰如流水,握不住,握不住吶。”
端陽先生喝下杯中之酒后,看著如今的故人之子,唏噓不已。
“對了,你父親可還好?”
“父親身康體健,百病不生,多謝先生掛念,父親也時常念叨著先生,吩咐子鴻這趟來到京都,定要到您的府上好生拜訪一番。”
“父親還囑咐子鴻,讓我問問墨老的身體如何,父親之前特派人去尋了一枚延壽的丹藥,想來此時已在趕赴京都的路上。”
隴西世子口中的墨老,正是文廟的廟君,在天下讀書人的心中,都有極高的威望。
不過當代廟君墨老,已逾百歲,壽元自是無多。
“你父親,倒是有心了,還記得我那已過期頤之年的胞兄。”
端陽先生幽幽嘆息。
二人像是旁若無人地聊起家常,將眾人冷在一旁。
可一位大儒當面,他們也不敢有所置喙。
特別是當中一些修行儒道的世家子弟,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儒道四品立言,已然具備了一絲言出法隨的威能,若是惹得大儒不快,可沒什么好果子吃。
突然,隴西世子一拍腦門,言語中有些懊惱。
“都怪子鴻年少無知,竟將適才先生所言全然忘卻。”
“不知先生適才上樓之時,口中所言關于沈兄的話,究竟有何深意,還請先生為我等解惑。”
此話一出,眾人立馬振奮精神,畢竟之前端陽先生的一番話說得云里霧里,讓他們疑惑的同時,也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
不同的世界,永恒不變的,就是吃瓜群眾。
“儒學一道,重在心誠,若只思考鉆營之道,妄圖憑借此道流芳萬世,終究不過是癡心妄想,鏡花水月罷了。”
“沈謹言,你可認同?”
端陽先生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將目光落在沈謹言的身上。
而且直呼沈謹言的全名,言語已是十分不善。
古代但凡直呼人姓名的時候,大多是要準備開始罵人。
“請恕晚生愚鈍,不知端陽先生此言何意?”
沈謹言不卑不亢地反問道。
既然明知對方來者不善,索性他就直接一點。
不過他還是有點想不通,對方究竟為何一來便開始發難。
這個難,又該怎么發?
端陽先生淡淡地瞥了沈謹言一眼,開口道。
“老夫早年間,曾游歷天下,在這當中,所遇所見,皆有不少感悟。”
“因此,老夫寫了不少詩詞,皆在這本隨心筆記之中。”
說著,他便從袖口處掏出一本老舊的薄冊子,其上書寫著隨心筆記四個大字。
全場的目光,都落在了這小小的一本薄冊子上。
突然,端陽先生一抬手,這本薄薄的冊子在空中形成一條拋物線,直接來到沈謹言的腳下。
“這本隨心筆記,老夫從未示人。”
“解釋一下,為何你近日所做兩首流傳甚廣的絕世詩文,竟與老夫這筆記之中的兩首詩,一模一樣,一字未改。”
全場嘩然。
此時,就算再反應遲鈍的人,都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抄襲詩文?!
端陽先生的意思是,最近聲名鵲起的潁川侯之子,竟是個竊詩賊?
這個罪名,可謂滔天。
哪里來的深仇大恨...沈謹言臉色一變,終于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這是在污他的文名,而且若一旦坐視,他的儒道之途,必然就此斷絕。
他必須要自證清白。
所以他年頭急轉,沉聲反駁道。
“京都人盡皆知,這兩首詩晚生初作之時,有異象伴隨。”
“若非原著,在筆尖未凝成文氣的情況下,又怎會生出異象。”
“還請大儒為我等解惑。”
在場眾人聽聞后,恍然大悟。
對啊,未以文氣落筆便生異象者,莫不是原著之人可成。
詩詞若生異象,幾乎不存在抄襲的問題。
“這便是你心思詭詐之處。”
端陽先生似乎早就料到沈謹言會如此反駁,神色十分平淡地回應。
“當初老夫寫下這些詩詞之時,未避免太過驚世駭俗,是以切斷了詩詞與天地之間的關聯,由此,異象不顯。”
“待重新寫下這兩首詩文時,自會異象重顯。”
“沒想到,你不知從何得知這兩首詩詞,竟以此來蒙蔽世人,此等詭詐齷齪的心思,怎配讀圣書,明圣意。”
此言一出,幾乎是坐實了沈謹言的抄襲之舉動。
在場眾人,無不信以為真。
一位大儒的話,跟他的話,世人會信誰?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突然,有人出言大聲斥責。
“竊詩賊,滾出去!”
“好臭,我輩讀書人,怎出了你這等竊詩之人,當真是臭不可聞。”
“對,這等無恥之人,看之一眼便覺惡心,還不趕緊滾出去!”
...
面對這些斥責之聲,沈謹言默不作聲。
他只是握指成拳,指節出不自覺地漸漸發白。
大儒一言,可壓死一人。
看著對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忽然覺得老而不死是為賊也這句話,確實有一定的道理。
可即便對方很無恥,確實也讓他現在無話可說。
此時,一切反駁之言都顯得很無力,很蒼白。
他猛然轉頭,目光落在隴西世子的身上,而對方的目光,也同時看了過來。
對方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讓他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瞬間,仿佛有一道電流在他腦海中劃過。
原來今日,是個鴻門宴。
難怪,難怪對方之前將他抬得如此之高,原來是棉里藏針,在這里等著他。
抬得越高,摔得越慘!
不對,或許就連之前他的小侍女不小心將酒水打翻一事,也是對方有意為之。
目的,就是故意激起他的憤怒,好叫眾人對他有一個狂悖的印象。
狂悖,抄襲,這兩個標簽打在他身上,幾乎可以說是將他釘死在儒道的恥辱柱上。
好深的心思,好高的道行...
這位隴西世子,是在鏟除爭奪半圣之徒的異己。
他還是大意了,沒想到對方一出手,便是致他于死地!
一想到今日種種,一股無名怒火便從他心頭竄起,熾烈燃燒。
他的面前,隴西世子,端陽大儒,以及在場一干人等的樣子,在他眼中快速閃過。
這些人或陰險,或無恥,或趨炎附勢。
但他,又怎能讓其如愿!
“啪啪啪”
沈謹言掌聲,在此間響起。
“好故事,好演技,奧斯卡小金人都可以頒給你。”
端陽先生皺了皺眉頭,并未開口。
他不懂奧斯卡小金人是什么意思,但也覺得這并非什么好話。
盛怒之下,沈謹言的臉上多了一絲娟狂之意。
“端陽大儒,我再確認一次,今日是不要臉面了?”
端陽先生臉上閃過一絲怒容。
一旁的隴西世子裝腔作勢地嘆息一聲。
“沈兄,先生是在幫你,你莫要不知好歹才是。”
旁人都以為他得了失心瘋,色厲荏苒,紛紛露出鄙夷之色。
“好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便請諸位一觀。”
沈謹言大手朝地上一拍,將之前落在地上的酒盞拍成碎片。
他神色淡然地拿起一塊碎片,朝著手指一劃,便劃出一道極深的口子。
鮮血頓時從傷口處流了出來,沿著手指的邊緣,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隨后,他蹲在地上,以地板為紙,以鮮血為墨,以手指作筆。
悍然落筆。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所有文字,皆以鮮血鑄就。
剛一寫完,沈謹言抬頭掃視眾人,淡淡道。
“此四句,非詩非詞,爾等可看看那筆記中,是否還有一模一樣的四句。”
眾人看著地上的血淋淋的四句話,眼中全是震驚和不可思議。
隴西世子渾身顫抖地看著地上的四句話,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咔嚓。”
端陽大儒手中所握的酒盞,瞬間被捏成碎片。
然而,令眾人萬萬想不到的是。
下一刻,一股駭人的血色文氣柱,從地上憑空而起,直接將屋頂破開一個大洞。
瞬間,直沖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