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幾近五鼓，孟蕓意識到自己不得不回去了，免得惹人懷疑。她輕輕放下茶杯，盯著高長睦清澈的眼睛就想告辭。

可是，有人比她走得還急……

只聽門外“咯噔”一聲，似乎有什么人跑開了。孟蕓和高長睦頓時對視一眼，同時沖到門前。

“砰”一聲，兩人迅速打開房門。借著燈光看，屋外空空如。隱隱約約有犬吠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孟蕓心想這下糟了，白日難免隔墻有耳，可誰知這三更半夜也是防不勝防。若是今夜密談讓人聽了去，便埋下了禍根。孟蕓見那竊聽之人行動迅速，來無影去無蹤，應該非等閑之人，怕是個難對付的主兒。

倏然，黑影在東墻一閃便消失了，這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接著，高長睦的聲音傳過來：“遲小姐，此處不安全，你帶上燈籠先走。那人應該跑不遠，我去那邊看看，順便找守衛擒拿他，這里的路我熟悉。”說著，高長睦把僅有的一盞燈籠塞到孟蕓手里。

“你多保重！”孟蕓給了他一個擔憂的眼神。接著，她看著高長睦朝大門走去，開始那青黑衣還被燭光映亮，下一刻便淹沒在黑暗里。

一陣疾風刮過，孟蕓縮了縮脖子，心想事已至此只能自求多福了。

借著明亮的燭火，孟蕓極力回想著來時之路。一步，兩步，三步……腳踏在冰冷冷的土道上，她握著佩刀的手微微出汗。

東拐西拐，孟蕓勉強辨識著道路，心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這里的街道改造一番，畢竟如此錯綜復雜實在惹人生厭。孟蕓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今夜天空陰云密布，皓月與星辰通通被掩蓋。這天兒怕是要降雨雪。

忽然，一陣異樣的寒風從孟蕓背后刮過——有什么東西過去了。孟蕓極力穩住心神，心里暗想或許那竊聽之人就近在咫尺。她壯著膽子，旋身去警惕觀察，隨時準備防身。

這一轉身不要緊，孟蕓猛然發現身后不到一丈遠之地，有兩盞幽幽的綠色亮光亮起！孟蕓下意識疾步后退，小聲驚呼起來。見到這種反應，那兩盞燈倏然遠離，黑暗中傳來喵嗚一聲。

原來是只貓。

孟蕓松了口氣，看來自己方才也把那貓嚇到了。然而，她沒有注意到一個黑色人影閃到她身邊。

只聽“啪”一聲，孟蕓手中的燈籠頃刻被打翻在地，燭火瞬間熄滅。孟蕓沒有反應過來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內心頓時咯噔一聲沉下去。

接著，隱隱約約的，遠處的巷子燃起一片亮光，有嘈雜的呼喊聲傳來。

“快追！”

“別讓他跑了”

……

孟蕓立馬意識到應該是高長睦找的守衛來抓人了。她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行蹤為好，畢竟守衛抓到了三更半夜在這里閑逛的自己，雖說在高長睦那里過得去，但是畢竟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自己實在不好給出個解釋來。

然而方才孟蕓提著的燈籠的火光和發出的驚呼聲似乎暴露了自己的行蹤，那群人直直地向孟蕓所在的方向追過來。孟蕓撇撇嘴，心想自己若是跑得快，一旦無聲無息藏在黑暗中，那些人可以看到自己才怪。

于是乎，她輕輕閃身躲到身邊眾多巷子中的一個。輕輕向后挪著身子，孟蕓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

正后退中，忽然，孟蕓感覺自己似乎背后撞到了什么東西。出乎孟蕓意料，一只冰涼的手從孟蕓身后捂住了她的嘴。隨即一剎那，孟蕓感到自己被身后之人制住了，動彈不得！

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耳邊傳來：“別動，閉嘴。”

那聲音低沉喑啞，充滿威脅。

意識到自己已經是無力反擊了，剛想呼救的孟蕓只得乖乖就范。黑暗中，身后的那人同她一同沉默著。四周一片寂靜，只可以聽到孟蕓略帶急促的呼吸聲。孟蕓極力平穩慌亂的氣息，猜測著身后之人很可能就是方才竊聽之人，莫非他也是恰巧來藏身的？那人呼吸極輕，從捂著孟蕓嘴的手來看，他似乎清瘦結實。

不遠處，火光忽然明亮起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孟蕓縮在黑暗里大氣不敢出，眼看著巷子口一群人呼啦呼啦地呼喊著跑過去，接著又消失在遠處。見到他們走遠了，孟蕓松了一口氣，身后那人似乎也松了勁兒。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孟蕓猛然掙脫后果斷跑出巷子，那里稍微明亮一些。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氣，似乎是……酒香？

她氣喘吁吁，回頭一看，瞬間嚇了個機靈。原來那人已經無聲無息地跟過來了，正筆直地站在她身后。只見那人負著手，一襲黑衣，似乎把這漫天浩瀚夜色都揉在這讓人捉摸不透的黑衫里了。他背著一對閃著輝光的銀锏，整個人冰冰冷冷，一副不近人情之態。

寒風刮過，似乎帶來了什么冰涼的東西，雪白雪白，一片一片的。

下雪了，涼州的初雪，鋪天蓋地。

白雪映襯著眼前的黑衣男子，顯得越發不可琢磨。孟蕓退后幾步，試探地問道：“沈最？”

孟蕓剛想開口一問究竟，沈最卻打斷了她：“如你所見，池婷小姐，我可以說話，啞巴是裝的。迄今，這世上除了你我……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了。”

或許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緣故，沈最的聲音有些許不自然。他的嗓子喑啞，語速很慢，但是一腔官話說的很標準。孟蕓呆住了，她盯著沈最翻動的喉結，問道：“為什么裝啞？你又為何竊聽我與高太守的談話？”

“從見到小姐的第一眼我便感覺不對勁兒，因為你長得和阿雅太相像了。小姐可否記得，十七年前，錦衣衛探知你娘親娜買提的下落，一夜之間，她全家被屠之事？”

孟蕓搖頭，她還是個尚在襁褓的嬰孩。

“這么一說，你是不記得你的姨母娜屠了？”

孟蕓一愣。自己的姨母？聞所未聞。

沈最有些激動：“娜屠是你娘親的親妹妹。那夜，娜屠出逃到關中，她在那里成家生子，她唯一的小女，就是阿雅！”

孟蕓眼睛倏然睜大——怪不得長得如此之像，原來那個女孩就是自己的姨妹！

沈最低垂眼簾接著說：“十五年前，陰魂不散地錦衣衛找到了她的藏身之處，她帶著阿雅一路逃亡，身受重傷，被我爹救下。怎奈傷的太重……臨終前，她叮囑爹和我一定要保守她母女倆的身世秘密。追兵追來，我帶著阿雅逃亡，而我爹卻戰死……”

“逃脫后，四周鷹爪眾多，到處有人稽查盤問。為了信守承諾，為了不讓這個單純的孩子飽受身世之苦的折磨，我擔心不小心泄露秘密，便決定緘口不言……”

孟蕓一愣。

裝啞十五年！為了一個諾言，為了一個孩子……

眼眶有些許酸澀，孟蕓擦拭了一下眼角。她緩緩說道：“所以沈少俠的目的……”

沈最立刻接話：“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在這世上還有親人，也不想讓阿雅與自己的親人形同陌路。另外，還要拜托遲婷小姐你多多照顧阿雅……”

孟蕓重重地點頭，卻忽然發現沈最的表情變了樣。只見他忽然臉色一變，一瞬間瞳孔放大，面色蒼白。

孟蕓吃了一驚——難不成有危險？她渾身僵住去察覺有何異樣，只聽到一陣兇惡的犬吠聲由遠及近。

孟蕓一轉頭，猛然發現附近原來擺滿了半人高的酒缸，一丈遠之處，一面鮮紅酒招旗在紛飛白雪中翻涌。她馬上意識到，似乎這是九娘子的酒肆，而那由遠及近的犬，應該就是灰狗戎戎。

孟蕓松了口氣，心想還好不是什么兇惡的餓狼野獸。

她剛剛回頭想去告訴沈最無須擔心，不料那里竟然空空如也！原地只靜靜地躺著一張紙條，人卻沒了蹤影。孟蕓扶額。接下來，一個動作敏捷的黑影噠噠噠地跑過來。孟蕓低聲喊道：“戎戎！”

由于那靈犬遇到過孟蕓，性子又溫順，便蹲在孟蕓便前搖著大掃帚似的尾巴。孟蕓一邊摸著狗頭，一邊托腮思考著：結合之前沈最看到戎戎的表現，事情就是如此——

原來沈少俠他極其怕狗啊！！！

白雪下的越來越大，漸漸形成鵝毛大雪之勢；寒風刮得越來越猛烈，漸漸形成排山倒海之態。眼前白雪紛紛，孟蕓被迷得睜不開眼。

拂去附在頭上的雪花，借著街邊掛著的幾盞稀稀拉拉的燈籠，她拾起來那張沈最丟給她的紙條，起身朝著弦月樓的方向走去。孟蕓記性好，此時道路又不是伸手不見五指，故而她不擔心自己回不去自己的廂房。

寒風鉆過逼仄小巷，掠過土墻磚瓦，跑過大漠黃沙，發出尖銳的呼喊聲。轉過一個路口，孟蕓發現自己變得被寒風推著走。不知是那風力道大還是孟蕓太弱不禁風，孟蕓竟然感覺被風推得有些“不由自主”，好似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身后控制著自己。

此時此刻，空氣寒冷至極，天地像是一個大冰窖。孟蕓卻不覺這難耐苦寒，她感到自己胸膛中那團火氣又開始徐徐燃燒，逐漸成為燎原之勢。她撫摸著胸口，感到這一陣陣的寒風吹到身上似乎有些許愜意。

許是折騰了一宿后乏了，孟蕓感到一陣難耐的疲憊乏累之感席卷而來，頭腦卻越來越眩暈。

漸漸地，孟蕓感到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孟蕓迫不得已一把扶住周邊土墻，徐徐前行，她心中升到一絲不妙之感。接著，孟蕓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咬著牙，孟蕓拼命告訴自己一定要盡快回去，不然就這么睡在雪地里，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振作一點，一定可以挺過去，一定……

孟蕓一邊在內心拼命吶喊著，一邊掐著胳膊防止自己暈過去。然而，這似乎敵不過孟蕓身體里那種強烈的眩暈感。忽然，孟蕓腳下被絆了一下，她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便怎么也站不起來了。

孟蕓感到自己身體都僵硬了，她拼命撲騰著，臉卻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那硬邦邦、冰冷冷的地面。她的大腦開始恍惚，竟然想要和那土地貼得更緊一點，如此才可以中和渾身的燥熱感。

她閉上了雙眼。

好困，要睡了……

就在孟蕓要兩眼一黑睡過去時，忽然的，她感到有一雙有力地手扶起了自己，接著那雙手把她環抱起來。孟蕓的第一反應是警惕起來，她拼命睜眼想看看來者何人，卻發現自己已經是動彈不得。

恍恍惚惚地，孟蕓聽到有誰在叫自己，那聲音焦急、縹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許熟悉，孟蕓拼命在記憶里搜尋者。直到那人把嘴貼到孟蕓耳邊說話，絡腮胡微微扎著孟蕓，她才反應過來——來者是吳纖塵。

既然是他啊，那我便不用擔心了，孟蕓心里微微松了口氣。畢竟吳纖塵是她目前為數不多信賴的人。接著，孟蕓感覺到那吳纖塵似乎微微擦拭著孟蕓臉上沾的泥水。

吳掌柜，真是雪中送炭啊，孟蕓勾起嘴角，放心地把身子沉了沉。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讓孟蕓渾身又緊繃起來。

她感覺嘴唇一涼。柔柔軟軟，冰涼濕潤的，這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孟蕓怔住了。不過隨后，她馬上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抱在懷里親！

這這這簡直是趁人之危！

豈有此理！孟蕓有些窩火，心想這吳纖塵一沒有表露心意二沒有明媒正娶三沒有詢問自己的意見，竟然敢擅自做這種非分之事！孟蕓殺心一起，想趁機狠狠地咬那廝的舌頭，卻不料弄巧成拙——她微微張口還沒來得及下嘴，反而助紂為虐！此時孟蕓又急又羞又難受，她想要反抗無奈連頭也扭不過去。

廝摩半天，那吳纖塵才依依不舍地撒嘴。孟蕓感覺自己嘴唇微脹微燙，隨后，她還感覺到吳纖塵抱著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顫抖——不只是手臂，他竟然全身都在抖，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由于懷里的那個軟香溫玉。

孟蕓急火攻心，霎時昏過去。

接下來發生了什么，孟蕓記不太清了，只是再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整個小屋亮堂堂的，氤氳著旁人難以忍受但是卻讓孟蕓著迷的草藥味兒。

像是從黑色海洋中被撈上來，猝不及防被白晝擁抱入懷。由于不適應刺眼的日光，孟蕓有點睜不開眼。

床邊，小七正趴在那木桌前做黃粱大夢，一口紅泥小藥爐正呼呼地冒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