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雨星辰
- 方文
- 7678字
- 2022-07-28 11:53:11
圣地行
一
延安被稱為中國革命的圣地,也是我們這一代人心中的圣地。我和云霞都生在新社會,都是唱著紅歌長大的一代,又經歷了上山下鄉,所以對圣地延安的向往不亞于對北京及天安門的熱愛。2011年7月28日,太陽當空,在游人蜂擁而至的時候,我們終于站在了延河岸邊。
面對太陽,站在延河橋上,最讓我感慨并讓我憧憬的是左邊仰望的寶塔山,這是我們這代人一輩子的記憶和夢想。“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我們不是回來了,是終于看到了,和夢中的想象是一樣的,和記憶里詩文的描寫是一樣的。導游說不上寶塔山,它不在旅游的日程內,不僅是我們這個旅行團不上,其他旅行團都沒有這個項目。她解釋說,寶塔山遠看近看都一樣,上山還要花六十元買門票。現在看到的寶塔有一點歪斜,那是1988年那場洪災所致,不說或沒有比較看不出來。山高路陡,車上不去,為了保護寶塔山和寶塔,沒有旅游團集體上去的,但個人可以上去的。聽導游這么一說,所有人都擁到橋上拍照,我也在河岸邊拍了幾張有山、有塔、有橋的照片,但我更想上寶塔山。
我和云霞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選好位置,擺弄姿勢拍照留影,而是抓緊導游限定的三十分鐘自由活動的時間走一走、看一看。我看到在我們的右邊與寶塔山遙遙相對的就是延安城,高樓林立,繁榮昌盛。這不是山城,山只是它的背景與陪襯,這是一座建在高原平川上的現代化城市。寶塔山就是它的過去,這樣的天然地貌和創造者們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設計構建真是美妙絕倫。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有山、有水、有塔、有樓的真情實景的畫面,一邊是歷史的滄桑、信念和仰望,一邊是現實的繁華、快樂和喧鬧。延河橋就像一道人間彩虹,把歷史和未來,理想與現實連接了起來,融合在一起。
在歷史的塔山窯洞和現代化的城市高樓之間還隔了一條河,就是有名的延河,它還是不是曾經的樣子我不知道,但它是流動的。從遙遠的高山流來,又流到遙遠的大海;它是循環的,滿世界天上地下地循環往復;它的歡快和潺潺源源,讓城市流動活躍起來,有了既動亦靜、天人合一的品質。塔山永固,河水長流,精神光大,這就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圣地延安。睹物思人,風云翻飛,游覽者情意涌動、思緒綿綿。水長流,光陰短,恍如昨。
延安的歷史,就在左邊的山上,從寶塔山一路向下走,楊家嶺、王家坪、棗園,這些曾和革命與紅色中國相聯系的景物,歷歷在目,神圣就在身邊,而且保存完好,質樸整潔。只要看那么一眼,就如同我們曾經在書上看到的那樣,風雨歲月、戰火硝煙就在眼前浮動。摸一摸窯洞的墻壁,就會有真切的體驗和感受,歷史絕不是書上寫出來的,而是帶著沉甸甸的厚土和人煙氣息。
尋覓精神,少不了要看延安城。我們要敢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也要敢于建設一個新世界。這里有新舊世界的對比,有昨天和今天兩道風景。這里是精神的圣地,也是現實的樂園,不來就不知道什么是昨天和今天。
我忽然發覺,跟著旅行團走,帶著觀景和到此一游的心態來,只能是山轉水轉人也轉的不亦樂乎。“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這里不是觀景抒懷、吟風弄月的地方。
第一天我們跟著旅行團走,只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就把延安的人文景觀、歷史文物、革命舊址走馬觀花地看了個遍。瞻仰窯洞的人太多、太集中了,都趕在了上午,人們比肩接踵,簇擁在一彎一彎的山道里,從一個窯洞里鉆出又鉆入另一個窯洞里。瞻仰并不收費,但請講解員要花錢,收費金額隨著人數遞增。我按照人數平均了一下,每人不少于十元。好像都在趕時間、趕任務。想看就顧不上聽,想聽就顧不上看。
年輕貌美的女講解員們,衣著是當年工農紅軍的打扮,八角帽,紅領章,扎腰帶,打綁腿,活脫脫的現代版紅色娘子軍。再看那帽子下沿透露出來或黃或紅被燙染的發絲,那描眉涂唇冷峻淡漠的俊臉,以及耳戴的微型麥克風,腰別的黑色方塊擴音器,船形楔子口黑亮皮鞋,怎么看也不像紅軍女戰士。是啊,她們只是裝扮一下,她們當不了紅軍戰士,也不想當女戰士。
講解如清泉流水,行步如風車飛轉,我和云霞擠在人群里,幾乎用小跑的步子才可跟上,一路上只聽到講解員斷斷續續的聲音。幾個山坳轉下來,頭暈人乏,腦子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記住。
第二天我們離開了旅行團,決定留在延安住兩天。我們特地選擇一個下午,又去了一次棗園、楊家嶺,又瞻仰了一次革命前輩們曾住過的窯洞。像小學生那樣無拘無束,像哲學家那樣面壁思考,像戀人那樣依依不舍。我們把一個個窯洞都細看了,這些窯洞保護得真好,就像剛剛有人住過。
曾有人說,延安就那么回事,看了不如不看。我承認這是一部分人的體驗,如果跟著旅行社,甡甡尾隨,游山玩水,把圣地當勝景看,把歷史和現實孤立分開看,可能是看了不如不看,來了不如不來。但要是滿懷崇敬和理想,尋覓,追求,帶著歷史和社會發展的觀念緬懷延安精神,結合現代風俗人情,高山松塔,平川細流,從先輩們大志風采中看到今人的平凡和多元個性,那肯定情溢意滿,感受良多。
我和云霞單獨上了寶塔山,山上人很少,肅靜冷清,讓人心懷坦蕩、超凡脫俗。可以仰頭放緩腳步走,可以彎腰低頭一步一個臺階上,可以什么都看,也可以什么都不看;偶爾看見山頂塔尖,無需爭先恐后給自己鼓勁;累了駐足俯瞰川河大地,方知天高地迥人既偉大又渺小。
站在寶塔山上看延安城,像一個“川”字寫在大地上,四面山巒圍繞著延河水,高樓和市區都建在延河兩岸。城市道路也是繞著延河轉,一條干線傍山沿河從寶塔山下一路連著王家坪、楊家嶺、棗園遠去,直接通向市外,這是延安連接外省市的主要路線。想當年,就是這條用騾子和馬車走出的道路,走來了千萬仁人志士和熱血青年,又走出了千萬革命者、無產者和英勇戰士;今天,它已經是高速公路了,來來往往的車輛像南飛北翔的大雁。
看到寶塔,我很想上去,但找不到售票的地方,只看到在進塔的門口斜倒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登塔每人十元。”牌子很舊,字跡漫漶不清。繞塔轉了一圈,也沒找到賣門票的地方,只好自顧自往上爬。塔里可容身的地方實在有限,轉式梯子僅容一人上下,如果人上下時相向相遇就沒法轉身,而且越往上梯子越窄。爬到一半,我忽生恐懼:這是沒人管理的塔,無序登塔害人及己。我對云霞說,不要上了。話音未落,她就一溜煙跑得不見背影。大概是她早已害怕,只不過之前有我在前面撐著,聽我說不要上了,繃緊的弦一松,如拽緊的皮筋彈出,把一片死寂和驚恐反彈在我身上,我連喊幾聲“云”,都似風吹云走一樣毫無回應。
走出塔來轉到另一邊的樹蔭處,才看到有一小屋,里面坐著兩個工作人員在聊天,像是售票的地方。這時便后悔之前的粗心和匆忙,知道即便人在圣地也會犯錯誤。
從寶塔山上下來,計劃去楊家嶺,單獨打車打不到,只能順路拼車。問一位在山下站點等車的年輕女子,去楊家嶺怎么坐車?那女子說得也輕巧,“就在這里等。”說完不久就有一輛中巴車來了,那位女子身輕似燕地飄了上去。我也興致勃勃地朝車上沖,忽然感覺有人用一種恨恨的眼神正盯著我。我忙止步問:“去楊家嶺,可以嗎?”盯我的人是司機,面黑,身壯,頭發蓬亂,橫眉瞪眼朝我大喊。我壓根兒聽不懂他濃重的陜北方言都喊了什么,但看他很不友好的怒容,便猜想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惹他不高興了。
我忙收住了上車的腳步,只好再問一聲:“我去楊家嶺,你說什么?”云霞也只好無可奈何地站在我的身后不動。這位老陜司機大概是放羊的出身——吆喝慣了,不會禮貌待客,嗓門更大了,扭著脖子又僵又硬像要上場的斗士。這回我聽懂了他的吼叫,“你識得字嗎?”我看看車身和車窗上,哪里有字?想起來了,趕忙跑到車頭前去看風擋后面的一個小長牌,上寫:“延安——吳起鎮。”
我明白了,這是一趟跑短途的私家客車,不是市內公交車。我向他招招手,示意對不起。他的車開動了,很快從我身旁馳過。我看他回了兩次頭仍豹眼橫瞪,嘴里還在嘰里咕嚕,大概是說不文明的話。今日開車的與當年放羊的真的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參觀了延安革命紀念館,好似親歷了戰火的洗禮,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展覽的場面宏偉壯闊,內容豐富翔實,思想深邃精辟,意義現實久遠。有景、有圖、有實物的展覽,把中國共產黨在延安的多年革命斗爭史實展現得形象逼真,如身臨其境。每一位瞻仰的人都能感受到,革命的勝利與黨和領袖們的偉大、正確的領導分不開,也與黨所領導的軍隊和人民不屈不撓的艱苦斗爭分不開。
我邊看邊想延安精神的本質。延安精神是艱苦樸素、自力更生、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勇于奉獻、不怕犧牲、團結友愛及全心全意為人民等。最為核心的還是與民同心。一切為人民,一切來源于人民。
這是最好的展覽。展館外是革命的故地,展館內再現革命和戰爭的人物、場景,讓人熱血沸騰。“先生,這邊看看吧。”“先生,買件紀念品吧”。我還沉浸在歷史的云煙烽火中,卻被導購小姐的聲聲呼喚回過神來。噢,現實世界充滿繁榮和競爭。
與展廳相連的是一個品類齊全的大商場,樓下還設了精品特優紀念品專賣店,憑參觀券每人準購一物,八折優惠,其實多購也可以。都是金銀玉石,名人字畫,古玩器皿,高仿古瓷、古董,等等。我感覺這些商品離展覽太近,讓人壓抑,我知道這樣的展賣在其他城市及景區也有,但在此時此地,逃避的人還是很多。我匆匆朝前走,其實我是想有所紀念的,只是不想由別人來告訴我該怎樣做。
我無法相信法國當代歷史學家比爾·諾哈曾說過的話會成為現實。他說:“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一場以發展為指歸的現代宏大敘述正在登場,于是這樣的現代化的大敘述,必然要抹殺革命的記憶。”展覽和瞻仰正是為了時刻牢記,紀念品自然也是一種緬懷和宣傳的方式。只是導購小姐們的殷殷勸導,太過專情和用心,反而讓人多了一份戒心。
我和云霞終于各選了一個紀念品。我為未來的孫子買了一個手搖的撥浪鼓,是延安安塞集團生產的腰鼓系列品之一,傳統手工工藝。鼓上兩面印著一個穿著紅肚兜的光體陜北娃,頭扎兩個紅繩發辮的丱,臉頰涂成紅蛋蛋,一蹦一跳,奓著兩胳膊,伸著兩手,學著大人扭秧歌的樣兒,天真無邪,夸張爛漫。云霞買了一個金鑲玉的掛墜兒,玉環上印著毛主席的像,她說是送給兒子袁原掛在車上用,可防止開車打瞌睡,吉祥保平安。
我自然是很中意我的撥浪鼓,不遠萬里將它帶到美國,作為剛出生的孫子的見面禮,既是逗他樂的玩具,又代表著一代人的喜好和文化觀念。它的來歷神圣又有意義,中國小朋友在一堆外國小朋友中手拿撥浪鼓,多么神氣自豪。
中午在賓館午休時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小孫子出世了,會下地走路了,手搖撥浪鼓,一晃一晃地走,鼓聲“咚”“咚”地響。我怕他跌了,在他的后面不停地喊:“文天!文天!”文天身子一歪,跌倒了,我一驚,夢散人醒。
這時候手機響了,兒子告訴我,他兒子出生了。在我夢到孫子的那個時刻,大概正是孫子出世的時間。我和云霞開玩笑說,圣地的鼓聲就是靈驗,在延安搖一搖,在美國巴爾的摩的孫子就在腹中按捺不住,聞鼓而舞,提前來到了這個躁動的世界。云霞反而無心開這些玩笑,心早已飛到了美國,樂得合不攏的嘴還在自言自語。兒子怎么這么急掛了電話,我還有話要說呢!
記得我們還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看到比我們大的學生們去延安,真的好羨慕、好向往。在我們的心中,延安塔又高又大。讀高中時,我們時刻準備著上山下鄉,一遍又一遍地朗誦《理想之歌》。北京知青下鄉到延安,那是我們一代人的偶像,那一行行階梯式的詩句,像大雁在飛,如一顆心在跳。
紅日
白雪
藍天
……
乘東風
飛來報春的群雁,
從太陽升起的北京起程,
飛翔到寶塔山頭,
落腳到延河兩岸
……
時間荏苒,沒想到四十年之后,在我們快做爺爺、奶奶的時候,終于從北京來到了寶塔山下,來圓少年夢,來覓少年心。江山代有才人出,革命自有后來人,我們好似經歷了從平凡到神圣,又回到了平凡。我懷著不舍的心情打開舷窗再看一眼寶塔山和延河水,默默道一聲“別了——延安!”再見,美好的延安機場!
二
早晨,我們五點半起床,沒顧上吃早飯,六點就出門離開了賓館。雖然回北京是九點的飛機,但機場我們不熟悉,更怕出租車不好打。結果一切比預想的要好,剛出賓館就來了一輛空車,司機也沒問我們去哪兒,就讓我們上了車。我和云霞很高興,這是在延安第一次坐上專用的出租車。但沒高興多久,途中還是停車拼上了一老一少兩人,是老人送小孩去學校的。我們反成了中途下車的人,被司機丟在了路邊。
時間正好是七點,我們兩人一人提一個背包猶猶豫豫走進了一個敞門的大院落。整個院落冷冷清清,大廳的門是鎖的,機坪上沒有一架飛機。我們在候機樓外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以為這不是機場,或是今天停飛了。問了一位掃地的老人才知道,大廳八點開門,工作人員八點半上班。老人說,九點的飛機,能在十一點起飛就不錯了,這里一天就一兩次航班,沒有準時的。我們一聽慌了,趕忙問什么地方能買到吃的?“機場沒有賣吃的,機場外都是馬路和田地,哪有飯店?只有坐車到市里。”老人掃了掃我們身邊地上的紙屑和樹葉說。我問:“大廳里有小賣部嗎?”“沒有!整天也沒有多少人,小賣部的東西賣給誰呀!”老人說著就掃到別處去了。
我想了想對云霞說,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市里,但我能搞到吃的,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她懷疑又好奇地問:“什么辦法?”我故作神秘地說道:“你跟我來。”拖著小皮箱在前面帶路,沿著鋪滿方磚的人行道向西邊一處平房走去。
延安機場不大,就一座航天樓是機場的標志和服務營業場所,大樓的正面是迎向客人的一個無門敞開的大院,有停車場、花壇、環島、供旅客上下車的平臺和甬道。大樓的另一面是偌大的空無障礙的飛機坪,機坪的遠處可見連綿的山巒,山巒附近有朵朵白云。
院子的西面還有一個小院,小院被橫豎兩排的老式基建平房圍起來。我向西邊的小院走去,云霞不知我要干什么,也不問,只默默地緊跟著走。小機場的好處就是一目了然,可以到處隨便走走看看,既沒有柵欄也沒人防賊似的防著,也沒有“機場重地,閑人免進”之類的警示標語。到了小院之后,她明白了我為什么帶她來到這里,這里原來是機場人員的宿舍和食堂。
但她又猶豫起來,機場的食堂怎么可能接待旅客?人家都是用飯票或劃卡的,又不對外營業。她有些不好意思和不情愿,認為我們這樣有點像行乞,自毀尊容。我勸她,沒關系,他們賣就買,不賣就算了,我們倆就算體驗一下生活。最好的形象在人的內心里,別怕!
孔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說:“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人遇到艱難困苦的時候最能看出人性的最為真實本質的一面,體驗一下被冷眼或被另眼相看的感受,是不錯的收獲。
這時從食堂里走出一個人來,手里拿著一個藍色的搪瓷盆,穿一身民航制服,與我們擦肩而過。突然他又轉回身問我們:“有事嗎?”我實話實說:“我們不知道機場有沒有賣吃的地方,想在食堂買點早飯,不知行不行?”他毫不猶豫地說:“應該可以,但要等員工們吃得差不多時才可以賣給你們。一般早餐會多余一點,不會太多,就你們兩人,不會有問題。”我又問道:“你們都自帶餐具,食堂有餐盒嗎?”他說:“有公用的餐具,你們請等一會兒。”說著,他又進了食堂,過了一會兒,他出來了,仍是那副溫爾和氣的樣子。他說:“和食堂的師傅說好了,你們到餐廳里面找個位子坐坐休息一會兒,到時候有師傅會叫你們。”他說完就走了。
我和云霞走進餐廳一看,餐廳不大,有十幾張長方形的餐桌,排得很整齊,已坐滿了人。吃飯的人有說有笑,吃得都是一樣的花卷、油餅、饅頭、稀飯。像這樣熱鬧一體如同連隊戰士一樣在一起吃飯,我已經好久沒有體驗過了。這樣的場面,讓人親切溫暖,有大家庭的感覺。據說只有一些城市的國家機關、國有大型企業還保留了這樣的公共食堂,但都是只對內不對外,就餐都是劃卡或免費。
我和云霞顯得很另類,是特殊的唯一不帶餐具卻帶著行李箱來公共食堂就餐的人,我們選了一張靠最后面的圓桌坐下。一排排方桌在餐廳的前半部分,靠后一排是四張空蕩蕩的大圓桌,冷寂寂的像四個大句號。我們進來時,引起了少數幾個人的注意,也僅是被瞅了一眼,很快就沒人理睬了。自我們進來之后都是吃了就走的人,再沒有人走進食堂。每個人吃好后都到一個有一排水龍頭的水池處洗刷碗筷,有的人把洗好的餐具放到墻角的壁柜方格里,有的直接帶著餐具走了。
等到餐廳里只剩下十幾個人在吃飯時,賣飯的師傅在隔著玻璃的廚房里向我們招手。他給了我和云霞每人一個不銹鋼餐盤,餐盤的小格子里有一個雞蛋一個油餅一個花卷和炒好的包心菜、蒜苗、胡蘿卜等。他還給了我們每人一雙筷子、一個白瓷藍邊大碗。師傅說:“稀飯和雞蛋湯在那邊的桶里,吃多少自己盛,每人一份按員工價收兩元五角,兩人共五元。”
這是我們這次旅行吃得最好、最便宜的早餐,也是好多年以來在外吃到的最為愉快、最為幸福的一頓飯。不光是因為早餐豐富、便宜、衛生,也不全是在我們饑不擇食時有人雪中送炭伸出了援助之手,而是因為我們已經好久沒有享受這種公平的不以營利為目的的服務了。
我們在商業叫賣和社會競爭的喧囂聲中,已經把原本細柔、本真、善良的情感磨礪得粗糙、遲疑、枯槁起來,一旦感受到那么一點點的春風細雨,那么一絲絲真誠與微笑,便會涸泉噴涌、靜海起浪,真情復活,化小愛為大愛、見小美為大美。
我們是真正作為客人享受了一次與員工一樣的公共平等的服務,沒有一點的矯情與作秀,沒有絲毫的矜持與勉強,這個食堂把一次平平常常的服務做得善解人意,在始終陌生的面孔上留下和藹與溫暖。在現在的熟人社會和充滿信任危機的時代,這樣的特殊服務發生在不尋常的機場,自然更讓我們幸福與意外。精神所在,圣地精神在平凡中,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有舊習俗事。
三
果然像那位掃地的大爺所說,飛機直到十一點多鐘才從連綿山巒那邊的云層中飛了過來。大部分候機的人既有些騷動又有些喜悅。當然,我和云霞則暗地慶幸,要不是有早晨那頓美好的早餐墊底,要不是對這里的工作人員滿懷好感,他們的服務令我倆稱心如意,我們大概比這些候機的人還要著急、興奮。
《國語·敬姜論勞逸》中說:“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莫非是延安機場太為冷清不夠紅火才使人保持了靜心本性,莫非是空姐們自以為青春美貌有資本,所以才昂首闊步模鑄成同一張刻板的職業化面容?還是如《小窗幽記》中所言:“事窮勢蹙之人,當原其初心。”一切皆是我們自身和文化的優劣所致,所謂“盈虛有數,命運天定”。神圣已從高山走來,圣地已不僅是某一個地方,而是在人們日常的精神面貌中。正像我坐在飛機上看延安城一樣,飛得越高,世界也會變得越小;像看星星一樣,我們只看到明亮的一點。
中國革命從全國走向延安,又從延安走向世界,始于饑寒,終于艱辛,不畏艱難,勇往直前,是為了人民有飯吃,但又不僅僅是為了人民有吃飯,而是為了開創一個全新的站起來的被稱為人民的時代,人民當家做主的時代。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這樣的精神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對云霞說,對于圣地之行我有三點體會,上塔山讓人沉心靜氣而懷古知今;進窯洞讓人返璞歸真而不忘初心;看展覽讓人精神煥發而人皆堯舜。云霞笑話我:“就你會體會。”
一路思索,直到飛機平穩降落在北京機場,時間正是下午兩點二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