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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在高尚者那里情況正好顛倒過來,他會預先自發地,亦即從自身出發去構想出“好”這個基本概念,由此才為自己造出一個關于“壞”的表象!這樣一種起源很高尚的“壞”,和那種從沒喂飽的仇恨的燒鍋中釀出來的“惡”——前者乃是一個附帶創造,一個順便,一道互補色;后者則相反,是本原,是開端,是構想一種奴隸道德的真正行為注71——“壞”和“惡”,這兩個與貌似是同一個概念的“善”之反義詞,是多么的不同呵!但那并不是同一個“善”的概念。人們或者毋寧該自問,在怨恨道德的意義上,“惡”的到底是誰。十分嚴格的回答是:就是另一種道德里的“善人”,就是高尚者、有權勢者、統治者,只不過是經由怨恨的毒眼被染了色,轉了義,變了模樣。在這里,我們至少想拒絕一點:誰若只把那些“善人”當作敵人來認識,他所認識的也無非是些惡魔注72,而這樣一些是惡魔的人們,他們是那么嚴格地受限于禮俗、崇拜、習氣、感激,更多地還是受限于相互的警惕、同儕爭勝的嫉妒;而另一方面,在彼此相處的行為方式中,在顧慮、自制、體貼、忠誠、自豪和友誼方面他們又顯得如此花樣百出,——他們是沖著外部去的,沖著接壤于陌生之物和陌生之地注73的地方而去,與出柙的食肉動物相去無多。他們在那里享受著擺脫了一切社會強制的自由,他們在荒野中保護自己不受共同體中的緊張的傷害,那種緊張在共同體的和平中造成長久的封閉與隔閡,他們返回到食肉動物良心的無辜里,成為歡欣鼓舞的巨怪,也許在一連串丑惡的兇殺、焚燒、褻瀆、拷掠之后,能夠帶著一種驕恣與靈魂的平衡悠然離去,仿佛只是耍夠了一場學生鬧事,還確信詩人們現在又有了可以長期吟唱傳頌的東西了。所有這些高尚種族,根性里錯不了都是食肉動物,都是堂皇地垂涎尾隨于獵物和勝利果實之后的金毛野獸注74;而這個暗藏著的根性時時需要釋放,動物一定要再出來,一定要再回到荒野:——羅馬、阿拉伯、日耳曼和日本的貴胄們,荷馬時代的英雄們,斯堪的納維亞的維京人們——這樣一種需要,他們全都是一樣的。高尚種族,就是其所過之處皆可見到“野蠻”概念的種族;即使在他們最高等的文化中,仍然會流露出這方面的一種意識,一種自負(比如伯里克利在那篇著名的墓前演講中對他的雅典同胞們說:“我們的果敢開出了通向一切邦國和海洋的道路,無論好歹注804a,隨處立起了不朽的碑石注75”)。高尚種族的這樣一種果敢,如其所展露的,如狂如癡,突如其來,這種甚至于他們的功業不可預測、未必可成的東西——伯里克利注76特加表彰了雅典人的?αθυμ?α[輕松注77]——,他們對安全、身體、生命、舒適的漠然和不屑,他們在所有毀滅中、在戰勝后的所有淫樂和殘忍中所得樂趣的那種令人駭然的明朗和深湛——所有這一切,在為這些罹受苦難的人們那里,皆歸入“野蠻人”和“惡魔”的形象中去,比如“哥特人”和“汪達爾人”的形象。德意志人一旦掌有權力便會激起的那種深深的冷冷的不信任(現在又是這樣)——一直都還是那次不可磨滅的驚駭的余音,曾經有幾個世紀之久,歐洲帶著那種驚駭觀看過金毛的日耳曼野獸注78們的暴烈(雖然,在古日耳曼人和我們德意志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概念上的親緣關系,更不用說血緣了)。有一次我曾經提醒人們注意赫西俄德在構思黃金、白銀、青銅的文化年代順序時的尷尬注79:荷馬那個如此壯麗卻又同樣如此駭人聽聞、如此殘暴的世界給了他一個矛盾,他不知道如何去消除,只有把一個年代做成兩個,使之前后相繼——一個是特洛伊和忒拜的那些英雄和半神的年代,那些高尚的世系在記憶中所保留的世界就是這樣,他們自家先王就源自于彼;然后是青銅年代,在那些被踐踏者、被掠奪者、被虐待者、被拖曳者、被買賣者的后代們看來,那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個由青銅鑄成的年代,如前所述,堅硬、冷酷、殘忍,沒有情感與良心,一切皆磨為齏粉,抹以鮮血。假定,倘若現在被信為“真理”的東西不論如何竟是真的,全部文化的意義恰恰就是,從“人類”這種食肉動物中培養出一種馴順的文明動物,一種家養動物,那么毫無疑問,所有那些幫助羞辱和強暴高尚世系的反應本能與怨恨本能,必將被看作真正的文化工具;但這可不是說,那些本能的托載者注80們本身同時亦對文化有所表現。而毋寧說,相反的情形倒還差不多——不!今天已經是有目共睹了!這些托載著諸種低賤拂逆和復仇若渴的本能的東西,歐洲和非歐洲的所有奴隸階層,尤其是所有前雅利安人住民的后代們——他們表現的是人類的退步!這些“文化工具”是人類的一個恥辱,更確切地說,是一個讓人從根本上猜疑和反對“文化”的論據!人們消除不了對一切高尚種族根子里的那只金毛野獸注81的恐懼,對它分外提防,這完全是對的:不過,相對于不恐懼卻又在不恐懼的同時擺脫不了那些長壞了的、渺小化的、枯萎了的和受了毒害的東西的惡心景象,誰不是百倍地寧愿要那種同時尚允許有所驚嘆的恐懼啊?而那景象不正是我們的厄運么?是什么造成今日我們對于“人類”的反感呢?注82——因為我們罹受著人類注83,這一點毋庸置疑。——不是恐懼;而毋寧說,對于人類我們再也沒有什么好恐懼的了;而毋寧說,“人”這種蠕蟲已經爬上并且是蠢蠢簇集于前臺了;而毋寧說,“馴化人”、中等得無可救藥的人和令人不快的人本身已經學會覺得自己就是目標和頂峰,是歷史的意義,是“高等人類”;——當然,只要他覺得自己與那些長壞了的、患病的、疲憊的、生命消耗殆盡的到處涌出的人們(今日之歐洲已經開始聞得出這種臭味了)還保持著距離,他就有一定的理由這樣去覺得自己,從而覺得自己是至少相對長得算好的、至少還有生命力的、至少還對生命說著“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