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門下,春末的細雨淅淅瀝瀝的打在車上的棚子里,滴滴答答,帶著春末的寒暖復雜,迎接著胡一回到這座見證胡一生命興衰的城市。
胡一讓車夫停在城門前,拿起車內備好的油紙傘,走下了泥土地。
扎扎實實的土壤上零零散散的鋪著石磚,彼時張士誠自封王,太祖派遣上千人馬,以踏穿地面之氣勢,來到這座江南綿延小城,穿破了所有煙雨霧氣營造出的浪漫氣息,帶來了無數血腥。
于是這磚,后人便無人敢修,它象征著,是太祖的英勇決策。
可現在在胡一看來,這諷刺性的,與自己從美好的高處落寞相呼應。
支離破碎,也不會有人再來修補了。
胡一走進城門,接受若干將士的審查,進了姑蘇城。
胡一幾乎是任憑意識在游走,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的思想漸漸抽絲,搖晃在上空,一條條細線牽著、牽著她在回憶的道路上,找著歸宿。
她走到了曾經那個家,那個帶著齊光姓名的府苑,門庭前的人認出了胡一,叫了一聲“夫人”,卻把胡一嚇得渾身哆嗦,她像看見鬼魂一樣逃跑,落荒而逃。
她害怕,如果府里人問道“大人何去”,她該如何回應?
她害怕,若是有一日,自己失了齊光的庇護,得了朝廷流言的攻擊,會牽連整個府里的仆人。他們不能再成為下一個弦兒。
走著走著,她已然站在了戲院門前,門前仍然衰敗,門后歌聲卻依然動聽。
胡一低頭笑笑,不抱著任何希望的走進院內,卻迎來了超乎想象中熱烈的歡迎。
“這不是胡一嘛!”婦人迎了上來,開心的拍拍胡一的身體叫喊到,“大伙快來,我們的胡一來看望我們了。”
何為看望?
“別拘束啊,這本來就是你的家啊。”
胡一有些淚目,原來自己,還能有家。
“那個,大人沒和你一起來嗎?”
是啊,家都是有前提條件的,胡一在播州城門前掙扎的時候,就已經勸誡過自己了。自己失了齊光,就不可能再有自我了。
胡一本融化的心再次冰封,她竟覺得此時的自己,有些好笑。
她低頭,搖搖頭,笑著,看向戲院一眾人。
“無妨無妨,大人該是太忙了,那夫人便快快請進吧。”
胡一抬頭,恰好看到屋內中央的已齋叟,微笑著,看向戲院一眾人。
戲子,人生起落,皆為戲幕。胡一這令人發笑的一生,也不過戲中人,生了戲外情,唱著歌謠,零落遠方。
胡一擺擺手,拒絕了婦人的邀請,扭頭出了戲園。
耳里卻傳來一句刻薄:“憑何有如此架子?若不是大人,汝又憑何過上此般人生?呵,妓女?這倆字說出口,臟的不只是我的嘴,還有別人的耳。吾等對汝卑躬屈膝,汝配?”
“汝配?”
瞬間涌上的,是宰相之子那長達五日的折磨,是言諾潔白身體里道道血痕,是劉媽媽顫抖的身體,是金陵時老鴇不屑一顧的神情,是出生之時娘親口中所念的那段歌謠。
是誰,對不起誰?
胡一不知。
她只能走向驛站,用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銀錢,住下一陣,然后再慢慢去盤算以后。
她本不信,偌大姑蘇,終有落腳之處;可她不得不信,偌大姑蘇,終有落腳之處。
她憑借一身技藝,在街頭蒙面彈曲,路人若經過時有感駐足,便當投下幾枚錢幣,以示欣賞。但大多數時,路人該是路人,過往匆匆,一日下來,胡一拿到的錢,寥寥無幾。
可這也是她能獲取錢財的唯一辦法。
偶有酒樓人家來邀胡一入駐彈曲,但胡一恐酒樓人多嘈雜,來往很多都是官員與富貴人家,此前齊光帶著胡一見過不少。
甚至齊光在姑蘇與胡一的初見,都屬于酒樓里的某處喧囂。
胡一又怎能回去?
春末、夏至,秋分、冬至,年如此短促,胡一未曾來得及回顧,時間就這樣,悄然滑過。
驛站里的老板,是胡一在這座城市里遇見的第二個溫暖的人,他見胡一可憐一身,允了胡一在驛站內打下手,當作住處錢財費用的請求。
如此一來,胡一的生活變得豐富一些,早晨與午后,在驛站內幫忙干活,傍晚至戌時,便在街邊奏曲,雖忙碌,也樂得清閑自在。
還好,在姑蘇終有一處落腳之地,供自己生活。即便放不下播州之地,放不下弦兒輕撫,但也是有一處,能讓自己慢慢放下。
放下過往深情,漸漸冰封自己不堪的過往;放下過往愉悅,漸漸冰封自己活力的心情。
時間會做到的。
弦兒此時驚訝于齊光聽到夫人的離去,竟沒有半分反應,倒像是早已料到一般,說出那句“是我,對不起她。她走了也好,去奏曲,去生活,離了我,也許就能少些悲傷愁緒。”
“大人,這話,你早該和夫人說的。”
齊光眼里含著淚光,看向弦兒。面容消瘦,頭發雖齊整綁起,可散落一旁的碎發,發出著憔悴的音符,擊打著弦兒今早那股愁緒。
“弦兒,吾對……夫人,有愧。愧疚大了,大到世間已經無人可敵,大到我已經無力承受。吾怎敢面見夫人?汝言,吾怎敢!”
齊光笑起來,入了瘋癲,像極了當年齊光母親在屋內,左右搖晃的碰倒一個又一個燭臺,熊熊大火燃燒著所有一切虛幻美景,齊光在一片黑暗中跪地,抱頭痛哭。
弦兒看著一雙人,分離,心碎,無人之處絕望留守,她眼里的淚水也忍不住了。
她跪地,看著齊光,跪坐下來,為此前所受恩惠哭泣、為此前胡一所受屈辱哭泣、為這段本該白頭的愛情哭泣、為自己的憐憫哭泣。
春末將冷熱交織的陽光,惡狠狠的打在本該悲痛的環境里,此處為何會有希望?
為何會有陽光?
不配,不配……齊光仰頭,對著窗前光芒,默默祈禱。
愿這段情就此般了卻。一枕槐安的歡喜里,慶幸的是,胡一還在,活著,便是此時所有的美好。了卻,該是對胡一命運悲慘里,最大的慰藉。那日的惡狠眼神,無數次的化成細針刺破齊光的生機,他靜默的世界里,孔明燈下嬉戲的少女,給了他最后最后最后念頭里溫暖的想象。
他要回去,回金陵,一人之力,抵擋朝廷流言,護胡一周全安心。
求得卻是自己的心安理得。
這便是他求光明饒恕的罪責。
不論如何贖罪,也贖不回來的——一簾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