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忽如遠行客(叁)
- 遠行客
- 青蓮池上客.
- 3420字
- 2023-01-17 11:53:58
后來的一個星期,日子似天邊溫暾的太陽,懶懶的,從不改變方位地游走。
朝廷的浩明是在一個尋常的午后,宮中親派欽差抑揚頓挫地讀完那卷軸,待初兮從地上起來,院中的楓已落了一地。
姚府的喪服還被脫下,又要開辦喜事,嫁妝嫁妝全權由宮里出。和親乃兩國之姻,事宜操辦起來竟比逢年過節還熱鬧。任務一派下去,底面的官員忙得腳不沾地。
“小姐,我隨你一塊兒去!”朝云跌跌撞撞地奔到初兮身邊,扯著她衣袖死活不放。
初兮將手覆在朝云另一只手上,輕拍幾下安慰道:“急什么?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和娘說,讓她別傷心,初兮對得起爹和姚哥哥。”
朝云這么一聽更是急紅眼,她們一起停在府里的楓樹下,“小姐,你要走嗎?那我跟你一起去,只要跟你在一起,怎么樣都好!”說著她摟住初兮,左臉貼著初兮右臉。
初兮撫著朝云的發絲,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們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和娘。伯父先前一直想把我往宮里送,朱墻之內凄苦,到北涼說不定還自由些,我不后悔”她不知為何感覺好難受,口中苦,鼻頭酸。
她的選擇向來不多,狼窩和虎穴就看你自己心態。心態好哪里都是桃花源,心態差地獄也分層。
她輕輕對朝云說:“你一直受不住寒,和我去北涼也熬不住,就留下吧,想贖身回家就和我娘說,若不想走,就替我照顧好娘,可以嗎?”
朝云把臉放在初兮肩頭上,低低應諾:“嗯嗯,我聽小姐的”她看著熟悉的院子,想起和初兮打賭誰先長高,她們就把身高線刻在那楓樹上,幾年來分毫未動。
朝云止不住啪嗒地掉眼淚,她自知自己畏寒,去到北涼活不長,只能在這里抱著初兮叮囑:“小姐,你要照顧好自己,到了那邊別亂跑,別亂吃亂喝,寒露前就要加衣服,還有……”
聽完朝云的絮絮叨叨,初兮轉頭看見姚氏在遠處的門檻后,向她不斷招手。姚氏面色蒼白,臉上浮出細紋,她秋日的故疾又犯了。衣服上的褶皺未撫平,發髻未理正,銀釵子插在參白發間,分不清那些是幾時生出的。
“兮兮,你來。”她喚著,讓人無法拒絕。
“太太,您小心凍著,回屋吧”朝云望著姚氏關切道。
“回屋?那樣他還能讓我們說嗎?”姚氏答道。初兮想起姚肅剛拿著圣旨進里屋,那神色黑得似大雪日運來的煤灰。
初兮看向姚氏的瞳孔晃動,“朝云,你先回吧,我和娘想單獨說說話”她沒有移開頓在姚氏身上的視線,反而感覺越來越委屈。她和養育她長大的母親,還隔著門檻。
初兮一提裙角眉都未低就跨進去,看著姚氏傻傻地笑。
“娘,我來了”
姚氏捏著初兮的臉,掩面笑說:“哎呦,又瘦了吧!”
“哪有?我變胖了不少,不信瞧瞧”說著初兮背著里屋方向裝了一圈,又看向姚氏。
“這是陛下的決定?”姚氏冷不丁地問出一句。
“差不多吧”
她繼續問道:“你的想法?”
“差不多吧,是我和陛下提出來的”初兮輕描淡寫地應著。
姚氏的神色有些復雜,她的目光很銳,少頃,又鈍下來,嘆道:“陛下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竟然同意了?”
“娘,我已經二八了,我要自己決定我的婚事。”初兮對上姚氏視線。
那對面的婦人忽地笑起來,像退淡朱紅的殘垣上溫馨的暖光,她用手摸到初兮的臉頰說:“可是,兮兮這真的是你的選擇嗎?你有的選嗎?娘能和你說的話不多。我自知有一天你會走,我眉眼低,這和你爹那溫和的性格不同。娘才不在乎其他人,只要我的女兒能幸福,其他人我都無所謂。所以既然事已至此,我也知道你是自愿的,那娘只希望你,別回頭,別后悔。”
姚氏的目光像春節的糖瓜粘,再多釋然,也抵不過糖漿般粘稠的戀戀不舍。
她瞇起眼,放下手,“兮兮,你先回去,娘還有事,明早娘給你編發,咱娘倆有很多可以說的”
初兮回頭便望見姚肅著鴉青素服,向她們望去。
往后要離去的幾日,姚氏果真日日為她編發,將陽光細細編進發絲,她們享受這份不可多得的寧靜。
離開的那日是霜降,窗花被凍得僵硬,霜片被雕琢成燦爛焰火,潔凈而明艷。日頭一上,窗紙就被濡濕了。
初兮于堂前拜別姚肅和姚氏以及府里一些不認識的長輩,又去祠堂上香跪拜,聽姚肅一番說辭,磕頭三拜,起身站直,門檻先邁右腳。
臨出門她看見朝云在楓樹后敲她,初兮眨巴一下眼睛,唇間咬出幾個字,“我會回來的”。
“小姐,莫要言語”身邊的人提醒道。
說一下又能如何?這句話初兮沒有叫出口,只向朝云那邊瞄了一眼。
隨后坐著馬車去皇宮,永寧帝于殿前肅穆,循規蹈矩地封初兮一個“長離公主”的名號,就再沒有回頭。
一切流程是鯉魚躍龍門后墜入水中,水花濺起,一片波光粼粼,繼而又平靜下來。
初兮前幾日就遣散一大半要跟自己的丫環下人,這些不過是各方勢力派出的眼線,沒有人樂意真相服侍她。人多眼雜,若是說出去什么東西,她不好處理,只留幾個陪自己就行。
“公主,這有幾塊附近的糕點,您若有心可以嘗嘗。”
一個平緩的女聲打斷初兮的思緒,最近她一直在嘗試描出自己到北涼行走過的路程。
抬頭時,望見一張及笄左右的面容,眉似柳葉,唇片薄得,讓初兮想起暮春時零落的杏花。她眼睛狹長似一股流動的溪,至眼尾,忽地轉折,向下滑去。
初兮實在不習慣別人叫她公主,這幾日那些隨著來的人時常公主長,公主短地喚來喚去。
她可不是公主,鳳陽宮里住的才是公主,她不過是個普通的野丫頭,為什么要有那么多恭恭敬敬的虛假稱呼禮儀,她哪里能學會。
“別叫我公主了,換一個!”初兮不耐煩地發起脾氣。
“是,那叫您,姚姑娘嗎?”
她沒想到那女孩這么快就同意,“姑娘”就不錯,平易近人還顯她年輕。
“姑娘就可以,對了,你叫什么?”
她仔細打量起身前的女孩,一身侍女服沒有什么特別,只這衣服上的紋樣她在宮里見過。
“奴婢沒有名字,過去在宮里,陛下叫奴婢小七”她向初兮行禮,眼睛直直看著底下,僅留初兮幾分余光。
初兮繼續問道:“你之前在宮里?”
“是的,姑娘,奴婢之前是孤兒,被收養在宮中,有幸長伴龍椅,侍奉陛下起居”
“那你以后就跟著我吧,唔……叫暮雨怎么樣?還有以后不用自稱奴婢,同我一樣,自稱‘我’就行。那么多規矩束著,何苦呢?”
暮雨侍立在桌旁聽得一怔,還未等她細思,眼神先徘徊到初兮身上,似乎知道冒犯了禮,急急得應道:“姑娘,訓導的是,奴婢下次注意”
看來要遷就自己的性格需要改得真不少。
初兮拍去襖上細灰,順勢咳嗽一聲,故作嚴肅道:“你從現在就應該知道”
“我明白的,姑娘”
窗外日光彈指過,秋意似水墨的暈染,在不經意過渡到冬季。初兮他們走得慢,山高路遠,不知不覺竟過去一個多月。
那日白天,天空變成鉛灰色,初兮身上發熱,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她不知不覺就靠在暮雨身上睡著了。
突然,睡夢中,一陣刺骨的寒意竄到初兮的脖頸。
這還不讓人好好睡覺了?她往暮雨那邊磨蹭,兩只手扯著衣衿往脖上壓。
“現在到哪里了?”她向左邊蜷縮身體,又在盡可能為暮雨留出地方,聲音因為剛睡醒還是啞的。
暮雨將披風披在初兮身上,“到安槐了,姑娘,已經是北涼地界,剛才來了個人,說是南安王的”
初兮一下子驚醒,問道:“到安槐了?”又猛然掀開車簾,寒氣夾雜雪花爭先恐后地涌入廂內。
北國冷空氣總是混著枯草揚沙,聞起來像臥在地上咀嚼泥土。大片漠漠的白色荒原,總能讓人忘卻時間,萬徑人蹤滅,那雪就覆在一具具尸骨上,他們在寂靜的雪中哀嚎尖叫。
初兮的胃翻江倒海,一些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往事翻涌,她趕緊捂住嘴,鼻子已經被寒氣染得通紅。
“停車!”姚初兮掀開簾子,手扶著車櫞站起來。
北涼來人,在此不敢停留太久,這是雙方在談和后,心照不宣,避而不談的敏感處,或者說只是大晉的敏感處。
茫茫的雪原一遍遍沖擊初兮的視線,這種遼闊蒼茫的曠野令人生畏,因畏生敬,憶起這片土地下掩埋的生靈。
初兮提裙跳下馬車,新落的雪迅速掩住鞋尖,周遭靜得出奇。馬匹的喘氣聲格外清晰,呼哧呼哧吐出的哈氣,在鬃毛上凝成白霜。
初兮將斗篷帽子戴上,從裙袋中取出包裹好的泥土,揚揚撒在空中,來自大晉京城的泥土散入雪間,頃刻間就消逝不見。
無盡的瀚海上,一個人或者一行人都是渺小的,他們都是天地間蜉蝣一掠,是白宣紙上突兀的墨點。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
白翎金竿雨中盡,直余三脊殘狼牙。
我尋平原乘兩馬,驛東石田蒿塢下。
風長日短星蕭蕭,黑旗云濕懸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盡將羊炙。
蟲棲雁病蘆筍紅,回風送客吹陰火。
訪古汍瀾收斷鏃,折鋒赤璺曾劌肉。
南陌東城馬上兒,勸我將金換簝竹。
初兮掖住裙角,跪在雪上,雪片自覺地落在妃紅帽尖,發絲還是墨一般的黑,她的聲音被揉進鉛灰色。
“大晉長離公主拜謝諸位”她重重地將頭磕在雪上。
“大風起兮云飛揚,一懷之土敬故鄉。諸位為人子,盡孝,為人臣,盡忠,為國將,護大晉海清河晏,河山永蔚。雖身無完肉,尸供蛆蟻,亦碧血丹心可鑒,彪炳青史長留。吾三尺微命,于此拜見諸位。”初兮又是俯身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