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文沒有胡說，他懷疑女管家不是人工智能，真的事因為她表情太多了。
嚴格來說，陳亦文可以算半個自閉癥，從小就不喜歡與人接觸。
他研究過自己身上的問題，認為是太過在意周圍人對他的看法，害怕收到負面評價，才導致了社交恐懼。而害怕負面評價，又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對周圍人不夠了解。人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感到害怕，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但人與人接觸，總有個相互熟悉的過程，很難說一個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所以自閉癥終究是個心理問題。
有自閉傾向的人，在和自己熟悉或者新人的人相處時，大多能展現出開朗的一面，原因也在于此。
不過有弊總有利，因為擔憂他人對自我的評價，就會更努力地研究別人的想法，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觀察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甚至他們嘴角上揚的弧度，肌肉微不可查的抽搐，試圖從這些細節中找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陳亦文就是如此。
仿生人不具備真實情感，微笑也好，嫵媚也好，冷漠也好，所有表情都基于固定程序。一般人或許難以察覺，但這些細節逃不過陳亦文的眼睛。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在遺囑上簽下“英雄”的名字，從而讓女管家完全卸下偽裝。
充能短棍的威力他是見識過的，其原理是短暫癱瘓電子設備，對生物起不了多大作用。但現代人普遍植入了納米機器人，即使大腦和肌肉不受影響，人依然需要些時間去適應沒有機械輔助的身體。
也就是說，身體機械化比例越高，充能短棍的癱瘓效果越強。
陳亦武只用幾分鐘就能重新站起來，說明他身體的適應能力很不錯，可地上的仿生人就不會那么幸運了，在電子設備完全重新啟動之前，她不會有任何行動能力。
這個時間一般是十五分鐘，護衛型的程序相對復雜，重啟過程只會更長。
陳亦文支撐著站起身，大致檢測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覺得十五分鐘還是便宜她了。剛才挨的那一腳，至少要讓自己恢復兩個禮拜。
不過正事要緊，熊鷹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命或許能救回來，意識的破損卻無法挽回，就算活著也只能是個植物人了。陳亦文也只能趁著最后這點時間碰碰運氣，寄希望于熊鷹殘存的意識還能做最簡單的交流，就像之前修改遺囑那樣。
好處是，這樣的人至少不會說謊。
“你是英雄嗎？”
這次不是用嘴問的，而是一行虛擬屏上的文字。
考慮到對方的意識所剩不多，陳亦文還特意在最后加上“是/否”選項，方便對方回答自己的問題。
“否。”
刪掉了“是”字，陳亦文就當他承認了。
不過從熊鷹和英雄兩個名字來看，他們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原本就很高。
原本還以為“英雄”是他的志向，沒想到只是隨手起的一個名字。
“你知道記憶污染嗎？”
“否。”
“記憶污染讓一個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這是真的嗎？”
“是。”
這次刪掉了“否”，代表答案是否定的，陳亦文稍敢心安。幸虧當時面對葉明珠時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否則豈不是要得到兩個相反的答案。
只可惜眼下英雄的狀況，讓他沒法問得更詳細。
“你在入侵城市安全防衛系統時，發現了記憶污染的秘密？”
“否。”
“羅非，你雇傭過的一名間客，他的電子腦沒了，這可能和那個秘密有關嗎？”
陳亦文等了許久，屏幕上的“是否”二字依舊沒有變化，他猜測英雄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于是只能往其他方向嘗試。
“你購買過護衛型仿生人？”
“否。”
“是她把你弄成這樣的？”
“是。”
回答有些出乎陳亦文的意料，他本以為是因為知曉了不該知曉的東西，才招來眼前的災禍，仿生人多半是沖著這件事而來，可答案卻是否定的。
他只能接著提問。
“她不是人工智能，你知道嗎？”
“否。”
“你知道她有思想？”
“否。”
“她是一個生命？”
“否。”
“她是人？”
“否。”
“她在保護你？”
“是。”
“你想殺她？”
“否。”
陳亦文有些亂。
女人沒有保護英雄，卻也沒有控制英雄。相反，英雄想殺死女人，卻把自己弄成現在這模樣。
重新整理一遍。
陳亦文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來到這里，女管家給他開了門，并把他帶到英雄身邊，她的目的是簽署繼承協議，這樣，她才能保證自己不被銷毀。
但黑客的住址十分隱蔽，如果沒有阿武的幫助，陳亦文根本找不到這個地方。
那么假設今天自己沒有出現，事情的發展應就該是英雄死亡，女管家逃跑。
可女管家又怎么會知道陳亦文今天會來，如果不知道，那她又在等什么？
再回到起點，假設女管家是一個有思想的人。
書房里殘留著腐爛的食物，說明她并不留念這個地方，并且她對英雄也沒有好感。
英雄口中插著導管，嘴角留著食物殘渣，說明女人雖然不喜歡他，但也不希望他馬上死去。
她明明可以丟下英雄逃跑，卻選擇留下，所以，她一定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而這件事與活著的英雄有關。
這也解釋了陳亦文為什么能在這里遇見她。
那么，第二個問題，英雄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能迫使女人留下。
陳亦文看了一眼時間，十一分鐘。
“她不希望你死。”
“否。”
在意識瀕臨崩潰的情況下，英雄本能地拿走他心中的答案，才導致陳亦文看到的結果與事實相反。
所以，女人確實不希望英雄死去。
“和記憶污染有關嗎？”
屏幕變動的間隔越來越長，陳亦文等了將近半分鐘，才看到“是”字消失，確實和記憶污染有關。
陳亦文似乎抓住了重點。
“她留下，是為了確保你一直在系統接入狀態？”
“否。”
十四分鐘。
女管家的關節開始微微活動，她正在逐步恢復身體掌控力。
這回輪到陳亦文蹲在她的面前：“我也和你做筆交易，你把這里的事給我解釋清楚，我放你離開，并且我保證不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女人費力抬起頭，嘴唇微合，發出了一聲刺耳的電子合成音：“好。”
“好。”
陳亦文無奈再次掏出充能短棍，頂住她的下顎，女人甚至來不及做出悲憤的表情。
啪。
你嘴里說好，但眼睛卻在說：“等我站起來，你就死定了。”
陳亦文嘆了口氣，站起身。
女人的身體是護衛型仿生人，且絕對不是普通型號，陳亦文從她剛剛那一腳就能感受出來。
這類仿生人所用的材料很特殊，普通手段無法對她造成傷害，因此陳亦文只能放棄破壞她的想法。
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服。加上連續兩次強釋能，充能短棍儲存的能量也差不多耗盡，這么一來，他就只剩最后十五分鐘了。
回到主屏幕前，回到之前的問題。
女人希望英雄保持接入狀態，其中的原因和記憶污染有關。
然而長時間的接入，導致英雄的身體狀況惡化，甚至意識空間都損傷嚴重。看起來，就像無情的牧場主在壓榨牲口的最后一絲價值。
所以，女人想要的東西一定在英雄的腦子里。
修長的十指再次觸摸到虛擬屏。
“她想要你的電子腦。”
“是。”
“她想要你的記憶。”
“是。”
“她想要你知道的秘密。”
“是。”
都不對。
陳亦文冷靜了一下，再次輸入：“她想要你的身份？”
“否。”
對了。
“她在復制你的電子腦識別編號。”
“是。”
“她在復刻你的生物識別信息。”
“是。”
“她在復刻你……”
陳亦文不停地輸入和刪除，他只能以這種不斷試錯的方式來獲取信息。
“否。”
她在復刻英雄，復刻英雄的什么？
記憶，生命，電子識別編號，生物信息，知識，秘密……這些都不對。唯一正確的只有：“她在復刻你。”
時間又只剩下不到五分鐘。
陳亦文突然想到宋老七，人的意識空間可以產生新的意識，那么意識本身能否被復刻？
“她在復刻你的意識。”
“否。”
“她成功了。”
“否。”
所以……
“她是，熊鷹？”
虛擬屏閃爍兩下，“是”字漸漸消失，只剩陳亦文站立在原地。
“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