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馳打電話過來，說他有個朋友聽說我父親來了，想請我父親請餐飯，讓我們在家里準備一下，晚點他來接我們。

我跟父親說后，父親一直說能不能推掉，還讓朋友破費，這樣多不好，我說他們之間吃飯有什么破不破費的，就是他們的生活日常，反正就是吃來吃去的。

父親有些緊張道：“我穿成這樣，會不會有些失禮呀？”

是??！父親來了這么多天，我都沒有帶他去買幾套體面的衣物，只是前兩天在東門步行街買了幾件衣服。

“要不您穿馳的衣服？”

“不了，不了，他的衣服都貴，別被我糟蹋了，我穿你前兩天給我買的?！备赣H擺著手道。

然后，父親開始進房取出衣服，還去洗手間洗了個澡又洗了頭發，出來時，我發現父親的手黑不溜秋的，而且指甲間還有許多黑色，我對父親道：“爸！您的手太臟了，看看能不能洗干凈?！?

父親看了看他那既粗糙又布滿老繭的雙手，慚愧道：“是??！這雙手都不能見人，別在飯桌上，人家看了都沒有胃口。”

然后走到洗手間開始洗手，接著，我聽到洗手間刷子刷東西的聲音，我走過去，看到父親拿我刷鞋的刷子，不停地刷著手背、手心與手指甲之間。

突然之間，我眼眶里充滿了淚水，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因為我知道父親手上的根本不是臟，只是因為前不久他挖紅薯時，紅薯漿走進指縫之間，然后與表皮混在一起，形成了黑色。

父親的手是勞動人民的手，他常年勞作，皮膚粗糙，掌紋顯現，遍布老繭，他用這雙勤勞的手養育了我，但現在長大后的我，卻開始嫌棄這雙手太過粗糙、嫌它臟、嫌它給我丟人。

古話說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呢？我的生活才剛有些起色，也開始嫌棄我鄉村的父親土、臟、粗糙了，我成了什么？我成了我以前眼中最鄙視的人。

我急忙走回房間，跑到陽臺掩面哭泣，洗手間不斷傳來“唰！唰唰！”的聲音，每一聲都像一把刀一樣，砍在我的心坎上。

我走回房間，急忙用紙巾把臉上的眼淚擦干凈，然后去廚房洗了一下臉，再走到洗手間，拿過父親手上的鞋刷，把父親的手放在洗手盆洗干凈后，牽著他走出來。

對父親笑道：“爸！您不用這樣去刷手的，您的手很干凈，比所有人的手都干凈?！?

“哪里干凈了？你看這指甲里面，都黑秋秋的，不把它洗干凈，出去與別人吃飯，那不是讓你們失禮了，要不，你拿針來幫我挑挑吧？這指甲里面沒法刷得到?！备赣H道。

“爸！您怎么會失禮呢？所有人失禮，您也不會失禮，您從來不會讓我覺得失禮，我說不臟就不臟，別人吃不下就別吃好了，反正我能吃得下，并且吃得香?！蔽矣行┣榫w激動道，因為再說下去，我又要哭了。

父親看我這個樣子，他沒有再講話了。

晚上，在一個高檔酒樓包房里，加上我們一起有十來個人，馳的朋友既熱情又客氣，看年紀他應該比我父親更年長，但他一口一個世伯，叫得甚是順口。

其他人都非常禮貌客氣，每道菜上來時，他們都要優先夾給父親品嘗，當吃大閘蟹時，父親有些為難了，我們家鄉的河里有螃蟹，但我們當地人從來不吃螃蟹。

不但不吃螃蟹，像田螺、青蛙、牛蛙、各種鳥類，我們當地人都是從來不吃的，應該說除了自己養的，野生的動物極少會打來吃，頂多會打些山中品種泛濫的野獸，賣了換錢。

因為我們那里是山區，祖輩教育我們，山中的野獸，是山里的仙靈，它們與我們山水相依、共生共滅，如果山里的仙靈都沒有了，那我們就只會剩下窮山惡水。

只是近些年來，年輕人出門打工后，發現城里人什么都吃，回鄉才開始吃，父親面對這種螃蟹，自然有些無從下手。

我看著父親，把他的螃蟹拿到我盤里，然后再一點點幫他分解，輕聲教他如何嘗試，很快父親掌握到方法，知道怎么吃了，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又不好意思吃了，他覺得他的手太臟了，這樣拿著螃蟹吃，實是有些不雅。

我輕聲道：“爸！沒事的，試試吧！這種螃蟹味道還是不錯的?！?

父親想了想，決定嘗試，但又看了看我，問道：“你怎么不吃？”

“因為螃蟹寒涼，怕影響胎兒，所以我暫時不吃，生完孩子就可以吃了?！蔽业?。

父親點了點頭，到了差不多九點多，我們準備離去，走在走道上，馳的朋友與馳在前面邊走邊用粵語聊道：“你這位老丈人不錯！我就說你找的這個女朋友，怎么這么知書達理呢？今天看到她爸，我就明白了?！?

“是??！我也覺得我這位岳父人很好，以前聽我老婆講她爸好，我還不信，但現在看來，我老婆沒有半句虛言?！瘪Y答道。

“他是一位本分人，這種男人厚道，絕不會在后面給你扯后腿、添麻煩，與這種人家結上親，是你的福氣呀！”

“是的！的確能找到我老婆，是我最大的福氣，之前我還有些擔心，但想不到她年紀輕輕，如此通情達理。”馳道。

“兄弟！好好珍惜吧！”

“那是，那是，也托兄長的福！”馳客氣道。

然后與眾人分別后，我們回到家中，父親告訴我們，說他想回家了，馳馬上告訴他，讓他在深圳多玩兩天，他明天陪他出去玩，父親說不了，說他出來這些天，擔心家里的一切，雖然弟弟、妹妹有爺爺照顧，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他想趕快回去。

馳問我的意見，我讓他去訂票吧！

其實我知道父親早就想走了，他天天說城里不好住，住的房子都是鳥籠，他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感覺像坐牢，并且打腦，他說頭痛。

說還是鄉下好住，青山綠水，自由自在，藍天白云，晚上繁星滿天，哪像城里，星星都看不到幾顆，他說他再住下去感覺要生病了。

馳說那就訂到武漢的機票了，我說不了，訂火車票，訂個由深圳出發的臥鋪，他問我為什么不訂機票了，說父親沒有坐過飛機，可以試試。

我道：“就是因為沒有坐過才不坐，如果有我們陪著無所謂，但我們不在身邊，我怕他萬一給誤了飛機，并且坐飛機的都是有錢人，我爸樣子一看就是農村來的，萬一路上被哪個惡心俗氣的爛貨羞辱了，這會對他造成陰影，算了吧！還是坐火車，買個下鋪，先買軟臥，買不到軟臥再買硬臥。”

“好的！”馳聽后，點著頭道。

第五天，父親要回湖北了。

下午，我們送他到羅湖火車站坐車，我邊走邊對父親道：“爸！您放心吧！您女兒也不是吃素的，我可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對象，我既不傻也不懶。

爸！我這次結婚，一分錢的禮金都沒有給您，您養了這么大的女兒，就這樣白白送出去了，其實是我讓馳不要給了，因為他現在公司出現困難，他的資金緊張，所以，我想這個時候，就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但是您放心，別人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但您女兒肯定不是潑出去的水，我還要給您養老的，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我就要分出一部分孝敬您。

爸！您要相信我的眼光，您女兒能看上的男人，絕對有他優秀的地方，就算不是人中龍鳳，也肯定不會是個爛人，馳現在是困難了些，但爛船還有三顆釘呢，他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將來就算是去打工也比一般人強，等馳賺到錢了，我會慢慢把要給您的禮金，一分不少地拿給您?！?

父親緩緩道：“我哪會要你的禮金，就算你給我，我也會都還給你，我是內疚呀！你出嫁，我沒有一分嫁妝給你，這些年，這個家一直都是靠你來支撐著，跟著我這樣的父親，讓你吃苦受罪了。”

“爸！這些都是我自愿的，誰讓我是個來報恩的孩子呢，可能上輩子，您就是我的大恩人吧！所以我生來就是要報答您的，爸！不用為我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的，遲點，我們就要去武漢涉外婚姻登記處領證了，您回家記得幫我盡快辦好我要的證明?！蔽业馈?

“我知道的，馳這孩子心眼是好的，也是一個仁義之人，我看了他的面相與手相都不錯，有后福之相，可能你會給他生一個不錯的孩子，他的時辰八字與你也不相沖，你跟著他，這一世的衣祿是無憂的。

只是他生性太過外向，浪蕩愛玩，并且花錢大手大腳，完全不知節儉，有一分會花一分，存不住錢，你一定要記住爸爸從小教你們的話，成由勤儉敗由奢，賺錢可以偏門，但守財必須要是正門，你們這個家呀！靠他存不住錢，將來要存錢，還得靠你。

他又有一個那么厲害的母親，我怕你將來要受氣，這人無論怎么勞累，都不會累死，但總受氣，就會郁郁寡歡，容易百病纏身。

這些年，你媽不在家，別人都說我苦，但我苦只是身體上的苦，沒有她天天與我吵，也沒有人給我氣受，相反我精神好了，身體也跟著變好了，一直沒生過病，哪怕是日曬雨淋，感冒都不會有。

你從小體弱多病，性情倔強，有事喜藏心里，表面隱忍，實是性格暴躁，這樣會傷肝勞肺，我是擔心你的身體會不堪折磨，越來越弱，將來重病纏身呀！”父親擔憂道。

“爸！我哪有這么弱呀？”我不滿道，仿佛我一被氣就會被氣死一樣。

“你爺爺也說你，最好要找個性情溫和戀家的男人，這樣才能更好地照顧你，這幾天我也看到了，馳對你是真心好，但他的性格也剛烈，只怕夫妻吵架時，他不肯退讓啊！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以前廣州那個男朋友敬文，倒是挺適合你的，這孩子我雖然沒見過，但聽他講話彬彬有禮，又讀了大學，你去過他家里，他父母雙全，還有兄弟姐妹幫襯。”

我馬上打斷父親道：“爸！您都沒有見過他，就斷定他適合我，我覺得他一點也不適合我?！?

“就憑他父母感情和睦，兄弟相處和諧，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大部分陽光開朗、思想積極，就算是差，也差不到哪去，而且我聽他講話，有條有理，不是一個讀死書的人，這樣的人肯動腦筋，聽你表弟講，他還長得一表人才，對你也是一片癡心?！?

我不耐煩道：“爸！您能不能不要再說他了？我不喜歡他，無論他有多好，我都不喜歡他，跟他分手，我從來不后悔，我跟他沒有那么多緣分?！?

父親嘆息一聲，道：“是??！你們就是緣分不夠，緣分夠，與你結婚的就是他了?！?

父親不知道我與林斌談戀愛的經過，與林斌這段戀情時間太短了，短得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我的父親，我們就稀里糊涂地結束了，我到現在都沒有搞明白，我與林斌是怎么結束的？是何時分手的？

“有些話，我要告訴你，希望你要記在心里，如果生活中有人先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不要太在意，更不要自己鉆牛角尖，一定要保持心態健康坦然，放心吧！老天爺都在看著的。

他老人家自然會補償你，未來你的生活只會越過越好，會比傷害你的人過得更好，將來你也會遇到更好更優秀的人來關心你、照顧你的。

但如果你先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同樣，蒼天也在看著，你要記住了！

好了！我進站去了，你們回去吧，既然你決定要結婚，就好好把日子過好，我會盡快幫你把證明辦好的，辦好了，就去把證領了，也讓孩子好上戶口?！备赣H道。

“嗯！爸！我知道的?！蔽尹c著頭道，我知道，父親這番話，有幾個用意，一方面是寬慰我，未來生活中哪怕馳做了對不起我的事，讓我別心中產生怨恨，因為一個家庭里總是有一股怨氣在，這個家庭就不可能興旺。

另一方面，也是敲打我，告訴我做人要本分，畢竟我太年輕了，害怕我將來抵擋不了誘惑，做出不可挽回的錯事。

第三個，更怕我受不了刺激，自我傷害與自殘，走上奶奶同樣的路，因為我的性情，他是了解的，表面溫柔可人，實則脾氣倔強，嫉惡如仇，眼里揉不進沙子。

父親轉身對馳交待道：“你以后要幫我好好照顧她，她遠嫁他鄉，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在這里，你就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她除了依靠你，就沒有別的依靠了。

淑芯年紀小，脾氣暴躁，可能有時會有做得不恰當的地方，你要多包容，多多體諒她，不要罵她，更不要對她動粗呀！”

馳馬上道：“爸！您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將來無論她對我怎么樣，做了任何錯事，我都會原諒她，絕不會對她動一根手指?！?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那我就把她交給你了，你們要好好生活，凡事有商有量，家庭和睦。”

我與馳都點著頭，說放心吧，我們會很好的，父親才緩緩地走進了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