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卿,何事讓你這般著急?”
朱祁鈺看著慌慌張張的于謙,很是不解。
在他一貫的印象中,于謙是屬于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那種人,可現在他卻一反常態,這倒讓朱祁鈺有些好奇起來。
于謙悄悄翻了個白眼。
大家都是聰明人,有話直說不好嗎,非要在這里做表面工作。
“陛下對臣的褒賞過于優渥了。臣才疏學淺,僥幸列位六卿,已是出乎臣所預料了。現在兵事未寧,國家多難,正是人臣效死之時,臣下豈可貪戀犬馬微勞之功?可陛下今日又加授臣少保、柱國,臣愧不敢當。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仍令臣以舊職提督軍務,如此,臣方可盡心用命。”
“哦?”朱祁鈺看向于謙,“朕還覺得委屈你了。現在整個國家的軍國大事都托付在你身上,俗話說得好‘欲承其重,必戴王冠’,于卿要是堅辭,怎對得起上上下下守城的二十萬將士?”
“朕不同意!”朱祁鈺直接駁回,“于卿還有何事?”
于謙沉默了一下,但也沒有再推辭。他也明白,現在這個情況容不下他搞三辭這種花活。
“臣收到了準確消息,也先已經派人將上皇從良鄉方向送回大漠了。”
“好事啊!”朱祁鈺的郁悶情緒一掃而空,“這不是說明瓦剌要退兵了嘛!”
“是呀!”于謙臉上也難得地帶上了笑容,“天佑我大明啊!”
“嗨,對了,朕打算給也先和伯顏帖木兒二人寫封信,于卿看看。”
朱祁鈺便把自己寫的那封信遞了過去,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于謙,等著于謙的評判。
于謙接過,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說道:“陛下若是這樣寫,只怕是會有些不妥。”
朱祁鈺不太明白,問道:“于卿覺得哪里不妥當?”
于謙拿起信紙,面向朱祁鈺,邊展示邊指出其中的問題。
“此處用語不甚妥當,也先畢竟只是瓦剌部太師,而不是他們的頭。”
“此處語氣上可以再硬氣一點,雖然現在依舊不可小覷瓦剌,但他們無理在先,現在又著急撤退,現在正要痛打落水狗。”
“此處……”
“這里……”
朱祁鈺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本來就沒寫多少的信就這樣一點點地被標滿問題。
于謙終于說完了,朱祁鈺忐忑地問道:“還有嗎?”
“依臣所見,沒有了。”
于謙說著的時候還在心里暗想,陛下是什么時候寫的這封信。
自己剛剛雖然指出了不少的問題,但是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無關痛癢的小問題,只是因為這信是陛下親自寫的,才需要格外注意這些細節罷了。
就不該當皇帝的朱祁鈺:…………
朱祁鈺說道:“那就這樣送出去?還需要送什么其他的東西嗎?”
于謙作為主戰派,雖然年紀已是不小,但還是忍不住開了個玩笑。
“臣以為也先收到此信必然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氣無處撒,不如送他們點彈丸吃,給他們降降火。”
“于卿送的禮好啊,朕都能想到也先收到禮物時的驚喜表情了!卿快去準備吧!”
于謙得令,先行出宮布置防御,以防止瓦剌臨走前的反撲。
如果瓦剌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沖上來,于謙已經準備好了一份大禮,就是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這個福分消受了。
現在兵部武庫中還存著數十尊火炮呢,到時候這東西一出,定能讓瓦剌撤退時不敢再回頭看一眼京城。
…………
送走了于謙,朱祁鈺又看起了這兩日積累的折子。
要說這內閣的確敬業,無論城外打的有多猛烈,他們每日照常上下班,風雨不誤,為朱祁鈺處理政務提供了許多有益借鑒。
盡管內閣在京城防守問題上一言不發,但是陳閣老至少沒讓內閣丟掉本職工作。
“官,官,官,”朱祁鈺邊看邊嘟囔,“還是官、官、官。”
“果然,就算戰況再緊急,該升官的一秒也耽擱不了。”
朱祁鈺看著看著就煩躁了起來,對外面叫道:“舒良!舒良在不在?”
舒良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提了一個食盒。
自從昨日打退瓦剌后,王誠就向朱祁鈺提出在身邊留下一人侍候的建議,被朱祁鈺爽快地采納了。
今天值班的是舒良,見到于謙進來后,他自覺地退了出去,向膳廚房催飯去了。
戰爭期間,由于西直門被封鎖,玉泉山的水送不進來,宮里最近的飯總是少了那么些味道。
好在朱祁鈺有言在先,戰事期間,一切從簡,這才沒讓廚師過于擔心。
朱祁鈺看到舒良,笑著問道:“剛我跟于少保說話的時候,你怎么出去了?”
舒良提著食盒,惶恐著拘謹道:“小人知道皇爺和于少保在商議軍國大事,小人不敢妄聽。”
畢竟舒良剛侍候朱祁鈺沒多久,性格又不外向,又沒有像王誠那樣深得朱祁鈺信任,自然是不敢在朱祁鈺議事時站在他身后的。
朱祁鈺從舒良僵硬的手里接過食盒,在舒良錯愕的眼神中說道:“你沒必要這樣,如果連你都要避著我,這宮中我還能相信幾個人?”
舒良很是感動,說道:“小人知道了,小人以后一定緊跟皇爺左右,皇爺需要奴婢辦的事,奴婢一定全力完成,讓皇爺滿意。”
朱祁鈺打開食盒,贊許地說道:“這才對嘛!你都不在朕旁邊,朕想用人都沒有辦法。”
舒良保證道:“奴婢記住了,今后一定不離皇爺視線。”
朱祁鈺開始吃飯,他不經意地問道:“你到朕這兒之前是哪兒的人?”
“內官監,小人是先前是內官監奉御。”
“內官監?”朱祁鈺捏著筷子,使勁地吃了一口,“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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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謙這時可沒時間吃飯,他正在武庫監督運送火炮。
石亨在旁邊問道:“于公,可是有大行動?”
于謙看了他一眼,笑道:“放心吧,武清侯,廝殺少不了你的。”
石亨這時倒是扭捏了起來,說道:“于公,末將倒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武清侯但言不妨。”
“末將的侄子叫石彪的,前幾日奉詔入京,還請于公多關照關照他。我這侄兒天生勇猛過人,是一員闖將,今日就參與了對瓦剌的追擊,于公只管放心用。”
于謙倒是沒有急著答應,說道:“武清侯,你也知道,兵家大事,馬虎不得,我不太了解賢侄,一次勝利也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不如一會兒到兵部詳議?”
石亨只能同意,但心里卻樂開了花。
于謙只要敢放到兵部會議上討論,石彪就一定會被派活,他石亨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石總兵?”于謙這時叫著石亨,“這幾門炮擺到哪里合適?”
“德勝門?”石亨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不對,“于公可是要炮轟瓦剌大營?”
“對,我于某人非要給那也先一點顏色看看。”
“可是,上皇還在——”石亨試圖提醒于謙。
“走了,細作來報,也先已經將上皇從良鄉送走了!上午收到的消息,絕對可靠!”于謙說道。
“好啊!”石亨也激動起來,“就德勝門,咱們打他一個出其不意!”
“石總兵,到時候出城掩殺就靠你了!”
“放心吧于公,我石亨辦事,肯定沒問題!”
“這樣,”于謙沉吟著,“我把魯瑄調給你,他也是一員猛將。毛福壽那邊……”
說道毛福壽那邊,于謙只能表示深深的無語。
昨天上午還沒事,甚至能夠出城救援彰義門的高禮在下午就崩開了創口,動不了了。
“高禮這人,被箭射中了還不休息,現在倒好,成麻煩了。”石亨也埋怨道。
“毛福壽需要一個穩重的人,不如把錦衣衛呂貴調過去署都指揮僉事,來代替高禮的位置?”
“于公,這可是錦衣衛,天子親軍!”石亨忍不住道。
“無妨,大局為重,現在不能拘小節。”
“就這么說定了,我估計瓦剌明天就走,我們未時開打。”于謙最后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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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鈺看著今日通政司送上來的奏疏,又感嘆了起來。
朝廷內專注副業的人很多呀。
像吏部尚書王直,他的工作范圍早就不局限于吏部了。
他請求增設各城兵馬指揮十員,理由是加強對城外自己抱團抵御瓦剌的百姓的管束。
內閣給了完全贊同票,朱祁鈺也不能多說什么。
如果說王直跨界是年老經驗足的話,下面這位真是驚艷到朱祁鈺了。
尚寶司丞夏瑄提出了夜襲的建議,還搬出了楊素治軍的例子。
尚寶司是干什么的呢?
這個機構是掌管寶璽、符牌、印章的,怎么看都跟軍事搭不上邊。
何況夏瑄提的建議,朱祁鈺看了都想笑。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外行人了,這簡直就是看了點野史就會上場殺賊了。
然而,內閣依然給了贊成票。
朱祁鈺不禁頭疼起來,這夏瑄一套一套的,有論點有引用有原創,很難不讓人信服。
但他可不吃這一套,于是在上面批:總兵官采優者而行。
至于什么是優,這就由總兵官來評判了。
朱祁鈺相信,以眾位總兵官的本事,還不至于到采納一個尚寶司丞意見的地步。
下一本又是言官的本子,而且是提督城防,吏科給事中程信的奏疏。
朱祁鈺瞬間來了興趣,程信在一線一定掌握了大量一手資料,說不定能爆出什么驚天大瓜。
“這群人,給這兒保船避戰嗎?”朱祁鈺看著看著,火氣就上來了。
程信的這份奏疏,可謂是一應俱全。
前日被于謙暗示過后,程信便開始準備這份折子了。折子上不光披露了將領坐觀成敗的現象,還將守城軍士民夫的現狀描述地慘不忍睹,誰看了都要落下眼淚。
“舒良,務必把這份折子送到于少保手里,命兵部從速議出章程上報。”
舒良費了好大的勁,在城中轉了小半圈后才在德勝門外大營中找到于謙。
于謙此時正一身戎裝,金盔鐵甲,指揮著放置火炮。
“于尚書,”舒良氣喘吁吁地跑到,“皇爺讓小人把這個給你。”
于謙接過,拿在手里,卻并沒有立即打開。
他對舒良說道:“我一會兒在這里親自指揮,難保瓦剌不會沖過來。這份折子我會交給其他人,今天晚上肯定會給陛下一個交代。”
舒良聽畢,行了個禮,便回宮復命去了。
于謙在大營中站定,對神機營統領說道:“準備放!”
這位神機營統領是在昨日武興戰死之后以署都指揮使的身份臨時指揮作戰的,懷著對死去都督的悲痛和對瓦剌人的仇恨,跑到了戰位上,喊道:“各營準備——點捻!”
一瞬間,炮聲隆隆,一排火炮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幾十發炮彈向瓦剌大營傾瀉而去。
正在營中收拾準備撤退的瓦剌人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搞得暈頭轉向。
炮彈打在瓦剌大營中,造成了很大的混亂。
瓦剌人紛紛擁擠著向外跑,有些倒霉的瓦剌人被推倒,在同伴的踩踏中絕望的死去。
有些人恰好被炮彈砸中,頓時血肉橫飛,殘肢斷臂散落在地。
中軍帳中,也先看到這個情況,已是坐不住了。
他對身旁的親兵說道:“快去讓大家都穩住,不要慌張,幾發炮彈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然后他就看著沖入人群中的親兵恰好被一發炮彈砸中,從此失去了蹤跡。
瓦剌此時已經徹底亂作一團,群龍無首的瓦剌人拼了命地向外跑,試圖躲過明軍的火炮。
可明軍怎么會給他們機會?
石亨等人在聽到第一聲炮響后,就已經蓄勢待發了。
在炮轟即將結束的時候,石亨騎在馬上,帶頭往前沖去。
“殺——”
而就在沖出營帳的瓦剌還在慶幸自己跑得快時,石亨等人已是到了。
一時間,明軍如入無人之境地在陣前沖殺,許多瓦剌人剛出來就已經莫名其妙地成了刀下亡魂。
石亨見到瓦剌營帳漸漸穩定下來,見好就收,喊道:“各營不要戀戰,收兵回防!”
當也先穩定人眾,出營查看時,留給他的只有一片浸透了血與肉的土地。
“石亨這廝,我有朝一日必要殺之來祭奠我族猛士。”
也先回頭,對著主要將領說道:“此戰損失太大,我們今夜就撤,回去時再搶掠幾個府縣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