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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盛大的幻象

女性當然不會成為真正的圈內人。很顯然,那些看起來像是走進了圈內的女性,事實上走進的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幾百年來一直被排斥在外的女性,似乎終于能夠獲得政治權力。然而,正是這種表面的圈內人身份會讓她們失去角逐權力的資格。

事實上,2015年希拉里·克林頓宣布第二次競選總統之時,美國226年以來的歷任總統里還從未出現過女性,甚至連總統里也從來沒有過。雖然美國歷史上宣稱要競選總統的女性有兩百多位,但從沒有哪個女性被主要黨派提名為總統候選人。國會里只有19%的女性議員,參議院里只出現過一位黑人女性議員,這些代表上的差距仍然存在。與此同時,限制女性身體權利的立法越來越多,而女性的薪資穩定和經濟穩定也遭到右翼的攻擊。

在這樣的大環境里,女權主義已經不再以狂怒的方式表達對性別不平等的不滿,取而代之的,是由那些登上權力階梯的少數女性以更為溫和的方式表達焦慮。這就導致一種錯誤的看法漸漸流傳開來,讓人們以為持續了數百年的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已經宣告結束,如今一切都變得更為平等,那些曾經被排斥在權力之外的人如今都獲得了平等權力。

人們帶著這種錯誤的看法,幻想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已經成為美國歷史的過去時,美國的未來將由像現任總統巴拉克·奧巴馬和“肯定”會成為下一任總統的希拉里·克林頓這樣的新面孔接管。也正是這種誤解引發了另外一種憤怒。在2016總統大選的前幾年里,這種憤怒愈演愈烈,愈發公開,也愈加急切。這種憤怒出于貪婪,來自那些已經身處權力庇護之中的群體,數個世紀以來他們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性別等方面都享受著絕對權力,如今察覺到有人正在試圖分走自己的蛋糕,自然暴跳如雷。

特朗普的政治形象是在對奧巴馬的出生地質疑運動中建立起來的,他公開質疑奧巴馬的出生地是否為美國,聲稱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并不合法。特朗普從競選之初就大放厥詞,稱墨西哥人為強奸犯,許諾要建一道邊境墻,立法阻止墨西哥非法移民。他還是地產商的時候,就曾在多家報紙刊登整版廣告,要求對所謂“中央公園五人”判處死刑——那是一群黑人少年,因為涉嫌在紐約中央公園強奸一名白人女性慢跑者被捕獲罪,多年后得到平反。特朗普對女性的蔑視也從一開始就非常明顯:他以豬和狗稱呼女性,用1分到10分給女性打分,舉辦選美比賽,被第一任妻子控告強奸,向脫口秀主持人霍華德·斯特恩(Howard Stern)吹噓自己從來沒有幫孩子換過一片尿布。他還曾在接受雜志采訪時指出要“(把女人)當屎看”。

我們都天真地以為,美國有著如此發達的文化,絕不會容忍特朗普這種體現文化倒退的白人父權主義者成為總統。政治專家也一再向我們保證,特朗普的總統競選絕不會有什么結果,他那些充斥著種族排斥和性別仇恨的言論是不會讓他當上總統的。

盡管特朗普對白人男性之外的群體充滿仇視和輕蔑,他卻在競選活動中一帆風順,并且似乎還因此贏得了一大幫支持者的喜愛。甚至那些聲稱他永遠當不上總統的人也認為他能夠走進選民的內心,從而煽動美國白人群體的憤怒,讓他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自己享有的特權正在被女性和有色人種闖入者竊取。事實上,女性和有色人種非法移民群體從來沒有當上過美國總統,在美國議會里也沒有占據過多數席位,他們的薪資水平更低,醫保繳稅更高,無法享有完全的生育自由,卻成了許多人眼中侵占過多公共資源的群體,成了許多人憤怒的對象,而引起這種憤怒的,正是那個來自紐約皇后區,有著橘子膚色、頭戴假發的商人。那個人在初選中一路高歌。

特朗普的競選集會通常在體育館規模的場所舉辦,會場總是吵吵嚷嚷、喧鬧不堪,支持者常常佩戴著白人民族主義徽章,高喊著“Sieg Heil”[1]。特朗普自己也鼓勵觀眾動用憤怒的暴力。一次集會上,一名抗議者被清出場外的時候,他對觀眾說道:“我還是喜歡以前。你們知道放在以前,這種人出現在這種地方,會發生什么嗎?他們會被擔架抬出去……我真想給他臉上來一拳。”特朗普懷念從前那些用暴力鎮壓抗議者的好光景時,他的支持者卻表現得就像那些陷入狂怒的抗議者,用粗俗不堪的語言大聲咒罵著他們想象中那些威脅到自己權威的人:“建一座墻!”“去他媽的政治正確!”“去他媽的伊斯蘭!”《紐約時報》曾經發布過一段特朗普集會現場的視頻報道,其中特朗普一提到時任總統的奧巴馬,他的支持者就會怒吼“去他媽的黑×!”

特朗普的支持者也將憤怒的矛頭指向了希拉里·克林頓。2016年7月4日的美國國慶日大游行里,特朗普的支持者舉起希拉里身穿囚服、躺在棺材里的畫像,滿懷著對希拉里的仇恨,激動地呼喊著“希拉里個婊子!”“打倒那個賤人!”“蕩婦!”“殺了她!”“絞死這個賤人!”,等等。[2]在擊鼓聲中,他們一直重復喊著:“把!她!關!起!來!”(Lock!Her!Up!)發聲的并不只是那些無名的民眾。在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上,退役陸軍中將邁克爾·弗林(Michael Flynn)帶領著民眾合唱“把她關起來”。也是在那次大會上,還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陷入一起犯罪調查的新澤西州州長克里斯·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主導了一次對希拉里的模擬審判,煽動在場的民眾瘋狂吶喊“罪人!”。那情景仿佛17世紀塞勒姆女巫審判的再現,希拉里成了一個即將被判處死刑的女巫。一個月后,特朗普在北卡羅來納州的一次集會上告訴支持者,希拉里要奪走他們的槍支,他指出:“如果最后是她挑選法官,你們就沒招了,各位,盡管(支持)《第二修正案》[3]的人可能有招,我說不好。”特朗普雖然語法錯亂、言辭含糊,卻掩蓋不了自己暗示支持者刺殺希拉里的事實。特朗普的顧問、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艾爾·巴爾達薩羅(Al Baldasaro)則更為直接,在一次電臺采訪中直指希拉里“應該因叛國被槍決”。[4]

左翼人士對希拉里發起的尖酸刻薄的仇恨攻擊有時也不亞于特朗普,原因之一可能就在于希拉里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她的確擁有權力,是一名罕見的女性,能夠在這個并不是為她打造的白人父權資本主義體系中一路高升,而她之所以能夠高升,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她自己也融入了這個體系。

其他那些曾經試圖參選總統的女性,從1972年的雪莉·奇澤姆到1987年的帕特里夏·施羅德(Patricia Schroeder),無一例外都中止了競選,有的是因為她們的圈外人身份,有的是因為她們無法募集到足夠的資金,有的則是因為她們無法從所屬黨派的男性高層那里獲得正經支持。希拉里不顧一切地克服了這些障礙,但同時也讓她的反對者抓到了把柄,削弱她贏得選舉的歷史意義。她對華爾街的態度過于溫和,曾經投票支持發動伊拉克戰爭,擔任參議員的時候也太過急切地與共和黨合作推行中間路線。她作為第一夫人的時候,曾支持自己丈夫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推動了包括1994年的《打擊犯罪綜合法案》、1996年臭名昭著的福利改革立法和《1996年非法移民改革和移民責任法》等法案的通過,這些法案都給貧窮的非白人群體造成了嚴重傷害。

希拉里與競選捐助人關系密切,權貴之人的支持讓她成為政治精英中的一員,卻也讓她在競選對手反對現有權力結構的說辭面前處于劣勢。雖然身為女性,她屬于這個在歷史上一直無法獲得行政權力的性別群體中的一員,卻無法作為一名權力圈外人得到理解與贊美。在這個試圖弄明白女性如何在一個并非為女性群體設計的體系中獲勝的進程里,希拉里注定要失敗。

希拉里與權力結構的這種緊密聯系,使得許多左翼人士開始支持她的初選對手伯尼·桑德斯。來自佛蒙特州的參議員桑德斯是一位真正的左翼人士,長期以來獨立于民主黨,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桑德斯的競選運動演變成一種獨特的社會運動,這也給希拉里的競選帶來了益處——推動她走上了更為左翼的道路。

不過,一些左翼人士對希拉里及其支持者的憎恨很多時候似乎不只是因為政策上意見相左,也不只是由于對權力結構持疑。這種憎恨從深層意義上講可能是對于性別的仇恨,有時還散發著傲慢和貶抑的氣息。桑德斯的競選經理杰夫·韋弗(Jeff Weaver)與一位政治記者談及希拉里時不屑地講道:“我們愿意將她考慮為副總統人選……甚至會給她面試機會。”一些政治進步主義者也與桑德斯競選團隊核心成員的態度保持一致,對支持希拉里的女權主義言論無動于衷。他們對于女權主義者提出的那些最基本的言論——例如,女性入主白宮對于民主政治和代議制度來說至為關鍵——尚且不置一詞,更別指望他們會歡迎一名自由主義女性在競選中提出的希望廢除海德修正案(該法案禁止聯邦保險覆蓋墮胎,使得貧窮女性無法墮胎)、增加兒童保育經費及帶薪休假項目等議題了。初選期間,左翼作家扎伊德·吉拉尼(Zaid Jilani)在推特中寫道:“人們因為這個理由給希拉里投票,就好比南方那些大老黨[5]鄰居出于文化認同想要給大老黨投票。”沙龍網絡雜志(Salon)撰稿人丹尼爾·丹弗(Daniel Denvir)則稱希拉里“作為女權主義者拿到了一張免費入場券”,指出“因為希拉里·克林頓是一名合格的女性而認為她是女權主義者的天選之女”是“一種當真非常滑稽的性別政治”。[6]

桑德斯得到越來越多的熱情支持,但希拉里卻一直在贏得初選,這讓桑德斯的支持者們沮喪不已,其中有些人開始借用右翼人士那些想讓希拉里喪失合法競選資格的言論造謠誹謗,例如散布流言說希拉里操控初選。在民主黨全國大會上,政治進步主義抗議者高舉著“希拉里去坐牢”的標語,反復呼喊著“把她關起來!”綠黨候選人吉爾·斯坦恩(Jill Stein)則火上澆油,承諾將敦促桑德斯收回對希拉里的公開支持,“因為民主黨全國大會和希拉里·克林頓公然地蓄意破壞了你的競選”。[7]

在左翼人士對希拉里的批判里,最猛烈的抨擊自然是來自女權主義女性。她們描述了希拉里的狂熱支持者如何用充滿性別歧視的侮辱話語攻擊她們,將她們稱為性別叛徒,還將她們認定為將厭女癥內化的受害者。桑德斯的支持者、女權主義者薩拉·瓊斯(Sarah Jones)寫道:“將左翼女性描繪成遭受壓迫、無法獨立形成政治思想的機器人,是無法解放任何人的。”

凱瑟琳·蓋爾(Kathleen Geier)則同時遭到了左翼和右翼的攻擊。初選期間,她向記者米歇爾·戈德堡(Michelle Goldberg)描述道,一些桑德斯的支持者談及希拉里和女權主義時會用上一種“道貌岸然的說教、威嚇的語調”。“任何批評媒體戴著性別歧視眼鏡報道希拉里的言論,都會遭到他們的貶損……在政治立場上,我站在他們那邊,但(無法接受)這種老掉牙的左翼厭女癥卷土重來。”[8]

左翼群體的性別結構雖然要比右翼群體更為微妙、復雜,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個群體當中的確存在著奇怪的厭女情緒。2016年6月,希拉里擊敗桑德斯,贏得初選,獲得提名,此前有意拒絕公開背書的兩位進步主義政治人士拉斯·費恩戈爾德(Russ Feingold)和伊麗莎白·沃倫都站出來表示公開支持希拉里。然而,遭到桑德斯支持者憤怒攻擊的卻只有沃倫。她的臉書頁面上充斥著各種惡意言論,罵她虛偽,指責她是“又一個虛假的進步主義者,我們必須投票把她趕下臺”。馬薩諸塞州北安普敦市的一座大橋上,甚至有人用漆噴了涂鴉,寫著“#猶大沃倫背叛”(#JudasWarrenSellout)。

我曾經驚訝于幾十年前那些想要撞開政治大門的女性所呈現出來的滿嘴臟話、表演性質的憤怒,而到了2016年,這種憤怒卻指向了一位女性,她比之前的任何一位女性都更接近于推倒那扇大門,卻遭到了左翼和右翼群體同時發起的憤怒攻擊。

注釋:

[1]Sieg Heil,意為勝利,為納粹分子在政治集會上的歡呼用語。

[2]Barbara Marcolini,“Trump Voters,One Year Later,”New York Times,video,n.d.,https://www.nytimes.com/video/us/politics/100000005538314/trumpvoters-one-year-later.html.

[3]《第二修正案》是美國權利法案之一,于1791年12月15日正式通過,保障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亦即公民享有正當防衛的權利。

[4]Laura Barrón-López,“Donald Trump Adviser Says Hillary Clinton Should Be Shot by Firing Squad,”Huffington Post,July 20,2016,https://www.huffingtonpost.com/entry/al-baldasaro-donald-trump-hillary-clinton_us_578fa150e4b07c722ebd2fd1.

[5]美國共和黨的別稱。

[6]Daniel Denvir,“The Betrayal That Should Haunt Hillary Clinton:How She Sold Out Working Women and Then Never Apologized,”Salon,https://www.salon.com/2015/11/02/the_betrayal_that_should_haunt_hillary_clinton_how_she_sold_out_working_women_then_never_apologized/.

[7]Rebecca Traister,“The Left Is Borrowing Hillary Clinton Hate from the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with Dangerous Consequences,”New York Times,July 25,2016,http://nymag.com/daily/intelligencer/2016/07/left-isborrowing-hillary-hate-from-the-rnc.html.

[8]Michelle Goldberg,“Men Explain Hillary to Me,”Slate,November 6,2015,http://www.slate.com/articles/double_x/doublex/2015/11/hillary_clinton_bernie_sanders_sexist_coverage_some_men_want_to_mansplai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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