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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十年前(即2008年),我在全國廣播公司商業頻道(CNBC)主持節目的時候,正遇上金融危機爆發。每一天,我都在為那些傾家蕩產的人提供咨詢,他們的遭遇讓我心碎,也讓我神經緊繃。有一天,美國證監會主席來到我的節目,我向他拋出了一些尖銳的問題,矛頭直指證監會缺乏監管一事。結果,節目剛錄制完,我就被拉到了執行制作人的辦公室,被按到座位上回看剛剛的節目片段,聽他訓斥我在節目中看起來有多“生氣”。我所做的只是沒有微笑。牙關緊咬。眼睛可能迸出了點怒火。我的回應是:“我就是很生氣。”沒過多久,另一個主持人,男的,也在節目里情緒失控,在證券交易所的現場憤怒地大喊大叫。可他卻因此飽受稱贊,說他在呼吁茶黨[1]再現。我只想說……操!

——卡門·麗塔·翁(Carmen Rita Wong)

“你他媽的把手拿開,混蛋!”弗洛倫斯·肯尼迪(Florynce Kennedy)吼道,她纏著紅色的包頭巾,耳邊飛舞著一對碩大的和平符號[2]耳環,“別碰我,他媽的!”

這令人震撼的交鋒,發生在1972年邁阿密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期間。當時,一群白人男性記者正在幾乎沒什么人的會議廳里休息,其中有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兩位記者邁克·華萊士(Mike Wallace)和丹·拉瑟(Dan Rather)。黑人女權主義律師肯尼迪正在沖這幫男記者發火,可他們對她的憤怒并不怎么理睬。有位男記者雙手抓住她,想讓她冷靜下來,讓一讓步。她憤怒地詛咒道:“誰他媽再敢亂碰女人,我就踢爛他那玩意兒!”

1972年,美國國會眾議院首位黑人女性議員雪莉·奇澤姆(Shirley Chisholm)宣布競選總統,并且一路突進到了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民主黨的這次全國性大會頗不尋常,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美國全國婦女政治核心小組(National Women's Political Caucus)參與了此次會議。該組織創立于1971年,創始人除了奇澤姆和肯尼迪,還包括格洛麗亞·斯泰納姆(Gloria Steinem)、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和多蘿西·海特(Dorothy Height)等女權運動和民權運動領袖。[3]她們聚集在邁阿密,就一系列議題展開討論,包括奇澤姆的總統競選、民主黨最終提名的總統候選人喬治·麥戈文(George McGovern)、《平等權利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以及一項頗具爭議的墮胎政策提案等。[4]她們的討論逐漸鋪開,卻幾乎沒有得到任何電視報道。

這正是肯尼迪休會期間向會場里的攝制組和新聞記者大發雷霆的原因。和她一起的還有其他幾位女性,其中一位是白人女權主義詩人桑德拉·霍克曼(Sandra Hochman),她拿著幾位獨立制片人出資的15000美元,正在為參加這次代表大會的女權主義者拍攝紀錄片。

這些有頭有臉的新聞記者就這樣坐著,聽憑這些女人痛斥他們,他們一聲不吭,暗暗覺得好笑,有些人甚至頭也不抬地看著報紙。女人們本就因為這些男人的冷漠而怒火中燒,當幾個男人試圖讓她們安靜下來的時候,她們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霍克曼的紀錄片攝制組將現場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了下來。這部名為《女性之年》(Year of the Woman)的紀錄片呈現了女性因為性別而遭受的種種嘲弄和輕視,這些遭遇讓她們忍不住大聲尖叫。例如,那些新聞攝制組不樂意報道奇澤姆,卻頻頻向漂亮的脫衣舞演員麗茲·倫內(Liz Renay)獻殷勤;一位民主黨權力掮客告訴霍克曼,喬治·麥戈文的選舉活動中也有女性在出力,她們“目前主要在育兒中心之類的地方忙活”;麥戈文英俊瀟灑的年輕競選經理加里·哈特(Gary Hart,兩年后競選參議員)則告訴霍克曼,他的老板不會選擇一名女性作為副總統候選人,因為沒“一個令人滿意的女候選人……有資格做美國總統”。事實上,奇澤姆當時已經進入第二個國會任期,她設法擴大了美國食品券計劃[5]的惠及范圍,擴展了面向婦女、嬰兒和兒童的特殊補充營養項目,同時還在推進一個10億美元的育兒補貼法案,那項法案后來被沃爾特·蒙代爾(Walter Mondale)正式提交,并且得到國會的批準通過,不過最后遭到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的否決。麥戈文后來為自己選擇的副總統競選伙伴是密蘇里州參議員托馬斯·伊格爾頓(Thomas Eagleton),但十八天后,伊格爾頓就因被曝隱瞞抑郁癥病史而被迫辭職。

1973年,霍克曼的電影在紐約市格林威治村一連放映了五晚,場場售罄。然而在接下來的四十二年里,除了偶爾的幾場放映,這部影片再也沒有在大眾視野里出現過。《華盛頓郵報》2004年的一篇文章稱《女性之年》“太過激進,太過怪異,太過超前于時代,沒有哪個發行人敢碰它”。[6]2015年,負責報道即將到來的2016年總統大選的我,一名女權主義記者,接到了要寫寫這部紀錄片的任務。我很快就理解了這部紀錄片為何讓人覺得緊張、覺得危險,也明白了它到底哪里呈現得“太過”:那些電影膠片就像一個時間膠囊,忠實完整地呈現了女性的憤怒;那些凝在琥珀中的憤怒在如今的觀眾看來,極為激烈,也極為古怪。

“我們這個群體被冷落了!”霍克曼在片中吼道。我們不難理解她的沮喪之情,同樣也不難注意到她戴著的那個紙膠鱷魚面具。“他們不把女人當回事。他們把女人變成了怪物。所以我,作為一名詩人,想說:那就當個怪物吧。”從2015年的視角看來,整部紀錄片里充斥著舉止如同怪物的女性活動家,她們戴著夸張的鏡框、浮潛面罩和米老鼠頭箍,她們唱著改編自《共和國戰歌》的《女性戰歌》,萊恩·錢德勒(Len Chandler)曾在前者的曲調上重新填詞,其副歌歌詞亦成為黑豹黨的行動口號,后來,女權主義作家梅瑞狄斯·塔克斯(Meredith Tax)在錢德勒填詞的基礎上進行了歌詞的改寫。[7]

我的雙眼已經看見女性憤怒之火的輝煌

郁積幾個世紀,如今熊熊火光

我們將不再是囚徒困在鍍金鳥籠里惶惶

所以我們在前進……

別以為一枚劣質婚戒能收買我們的頭腦

我們辛苦付出得不到丁點回報

憤怒吞噬了我們,我們不再向國王折腰

所以我們在前進……

在這部紀錄片里,女性的憤怒強烈又熾熱,粗俗又怪異;男性操縱著這個國家對于女性、政治和權力的通俗敘事;男性為了阻止弗洛·肯尼迪大聲吼叫,用他們那該死的手抓住了她。我在2015年第一次看到這部影片的時候就震驚地意識到,正如霍克曼提到的那樣,女性的這些怪異舉止其實是盛怒之下的結果。這些女性革命家(其中有些是第二波女權運動中領頭的公眾人物)是因為遭到粗暴的對待,遭到無視和排擠,遭到輕蔑和嘲諷,憤怒至極,絕望不已,才做出那樣出格舉動的。她們因為自己的計劃看起來不可能實現而萬分沮喪,把那些關于禮儀和禮貌的常識都拋在一邊。她們不顧一切地想讓人們真正聽到她們的憤怒之聲,甚至不惜扮成蜥蜴的樣子,這種扮相正映現出了那些男性權貴之士看待她們的態度——把她們當作消遣,對她們充滿不屑。

回到2015年的夏天。那時我觀看了這部紀錄片,片中充斥著女性對男性的憤怒——男性貶低、輕視、侮辱女性,忽視女性,威脅女性,威嚇女性,拒絕認真對待女性——這一幕幕女性憤怒的場景讓我頭暈目眩,它們看起來有些復古,像是第二波女權運動留下的遺跡。就在那年,美國歷史上的第一位黑人總統還在第二個任期內。就在那年,有位女性正在競選總統,并且各方面看起來都充滿勝算,我們當時十分確信她一定會成為美國總統,一定會創造歷史。從前雪莉·奇澤姆在黨代會上的發言甚至沒有媒體問津,如今的情景已大不相同。

許多美國人,尤其是那些美國非白人,一直遭受著不平等的對待。他們是我寫作報道的對象,因而我能理解這種遭遇不公正的心情,但其他人常常難以理解這些群體為何要如此尋釁滋事,畢竟從外部跡象看來,這個社會明顯在進步,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那些男性設計主導的體制一直都在阻止女性獲得政治、社會和經濟權力,阻止女性成為總統。我個人希望女性能夠強硬地與男性公開對峙,但也明白,如今大學和研究生院校里的女生要多過男生,下一任總統也很有可能是位女性,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我們與男性對峙只會讓他們覺得是毫無必要的無理取鬧。

兩年半之后,特朗普宣誓就任美國總統一周年之際,第二次年度女性大游行(Women's March)爆發。參加完游行回家的地鐵上,我在社交媒體上瀏覽著當天的照片,滿屏的憤怒撲面而來。照片里,游行者向以總統名字命名的大廈充滿嫌惡地豎起中指。這位總統當然不是女性,而是一名白人至上主義者,還是大家公認的性騷擾者,商人出身的他利用美國白人和美國男性的憤怒擊敗了一名女性,取代之前的那位黑人,成了美國的總統。

在2018年的這場游行中,我身邊有些女性舉著特朗普睪丸的漫畫像,上面裝點著一綹黃毛,還有人把他畫成了一坨糞便。繼上一年的游行之后,這一次的年度女性大游行不僅在紐約、洛杉磯和華盛頓舉行,還在班戈、安克雷奇、奧斯汀、什里夫波特等美國其他城市同時爆發。我瀏覽著全國各地的游行標語,最喜歡的一條是“操翻你這操蛋的操逼”(Fuck you,you fucking fuck),其他還有“女權納粹打倒真納粹”“操翻男權政治”以及“憤怒的女性將改變世界”。有個女人在紙板上剪了個洞套在頭上,上面寫著“抵抗到底的婊子臉”。

許多人都高舉著“Me Fucking Too”之類打上“#MeToo”運動標簽的標語,這是活動家塔拉納·伯克(Tarana Burke)針對婦女和女童性侵事件的泛濫而發起的抵制運動,前幾個月在各大媒體的推動下,演變成為一場針對工作場所性侵犯和性騷擾的大規模清算運動,讓許多有權有勢的男性都丟了工作。這場“#MeToo”運動幾乎是一個遲到了四十五年的回應,回應了弗洛·肯尼迪1972年的那句保證:“誰他媽的再敢隨便碰女人,我就踢爛他那玩意兒!”

在舊金山一位朋友的Instagram頁面上,我看到了一個像是從1972年的女權主義狂熱中走來的女性:她在舊金山的灣區捷運(BART)上,涼鞋和襪子上綁著巨大的蜥蜴腳蹼,胸前穿著柔軟、閃亮的爬行動物形狀的圍兜,頭上戴著尖牙利齒的蜥蜴面具。她的手上拿了個標語:

“女神哥斯拉已經蘇醒。小心了。”

本書并不想對女性的憤怒展開情感上的探索。已經有不少書細致深入討論過人際關系中的憤怒心理學以及憤怒給人際關系造成的影響,也有很多作者一直在嘗試探討女性所感受、所表達的憤怒有哪些內在維度。有人認為女性天生憤怒,有人則指出女性需要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憤怒。對于女性在家庭生活、伴侶關系、朋友交際和工作場所中展現的憤怒,有不少書籍都提供了自助指南和批判分析,本書并不會提供這些。當然,本書會觸及許多女性對于憤怒和沮喪的個人感受,以及這種感受在政治話語里得到的回響,畢竟對于女性而言,這種個體的感受從來都與政治脫不了干系。

但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本書剖析的是女性憤怒和美國政治之間的具體關系,即美國婦女的不滿和憎恨常常如何引發了那些推動社會變革和進步的運動。本書探索了盛怒,這個許多女性極力想要隱藏、想要偽裝、想要遠離的沖動,在決定女性的政治權力和社會地位的進程中起到了多么關鍵的作用。本書同時也探討了女性憤怒在社會變革中的角色,以及女性憤怒如何影響著人們對女性領導人和政治候選人的看法。

在美國,從來不會有人告訴我們,不肯順從、頑固執拗、狂烈暴怒的女性是如何改變了我們的歷史,塑造了我們的當下,引領了我們的行動,也推動了我們的藝術。我們應當了解這些。

其他文化里有著這樣的故事。古希臘戲劇《利西翠妲》(Lysistrata)中,女性對自己的丈夫過于好戰而感到生氣,只有等他們停止戰爭才肯與他們性交。(從女性滿足的角度而言,這是一種特別兩敗俱傷的做法,但也的確彰顯了女性的權力,讓人們相信“如果女人不想讓男人滿足,就沒有哪個男人能得逞”。)在另一個古希臘傳說里,雅典名妓泰伊思為了報復一百五十年前波斯國王薛西斯入侵希臘時損毀雅典神廟,慫恿亞歷山大縱火燒毀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首都波斯波利斯(Perspolis)的神廟。在現實當中,饑餓而又憤怒的巴黎婦女因為面包價格的高昂而暴怒,她們在1789年10月向凡爾賽進發,這場凡爾賽婦女大游行后來助推了法國大革命爆發,最終推翻了路易十六的統治。2003年,在利比里亞經歷了長達十四年的內戰之后,包括穆斯林、基督徒、原住民和美裔利比里亞人在內的一群女性,因目睹戰爭造成的破壞而憤怒不已,齊聲呼吁結束這場戰爭。在運動的開始,利比里亞和平活動家萊伊曼·古博韋(Leymah Gbowee)向眾多憤怒的女性宣示:“從前我們保持沉默,但是遭受了殺戮和強奸、侮辱和疾病的肆虐之后……戰爭讓我們明白了,要想擁有未來,就必須對暴力說NO,對和平說YES!”[8]這場抗議活動持續了兩年,直到2005年埃倫·約翰遜·瑟利夫(Ellen Johnson Sirleaf)當選利比里亞首位女總統,這場大規模女性運動才宣告結束。

盡管在美國沒有這些故事流傳,但女性的憤怒事實上也改變了美國。這些憤怒形形色色:對性別歧視的憤怒,對種族主義的憤怒,對恐同癥的憤怒,對資本主義壓迫的憤怒,還有對女性及周圍人群遭受的許許多多不公正對待的憤怒。1991年一部講述黑人女性活動家和藝術家的紀錄片《憤怒之地》(A Place of Rage)里,有位女詩人瓊·喬丹(June Jordan)“因為生錯了性別,生錯了時代,生錯了膚色”而遭到自由的限制,她寫下的詩作就是一部微妙的憤怒編年史。在片中,她回憶了讓自己在政治和意識形態上變得敏感的事件:小時候她住在布魯克林的貝德福德-史岱文森區,鄰居家的小伙子因為警察認錯了人,在自家屋頂上遭到毒打,她目睹了這一切。“這個我崇拜的男孩,這個我們同街區的人……被這些充滿暴力并且獲準使用暴力的陌生人打得不成人形,這對我來說實在太可怕了。也正是這段經歷,讓我很早就在憤怒之地變得強硬起來。”

需要牢記的是,一直以來,人們對于女性的憤怒常常持誹謗或者排斥的態度,充滿了偏見,正是這些偏見激起了女性的憤怒。黑人女性的憤怒和白人女性的暴怒會遭到區別對待;貧窮女性的懊惱和富有女性的憤怒也會得到不一樣的傾聽。然而,盡管美國以種種不公正的方式否定或者嘲笑女性的憤怒,這些憤怒往往還是給這個國家帶來了實質性的改變,改變著這個國家的規則慣例和基本構造。

本書講到了許多憤怒的女性。有些女性對于奴隸制和私刑深感憤怒,她們冒著生命危險,不顧名譽受損,為女性開拓公開表達意見的新形式,例如在不同性別、不同種族的人群面前公開演講。有些女性因為婦女沒有選舉權而憤憤不平,從紐約市步行整整240公里到奧爾巴尼發起請愿,舉行絕食抗議,甚至把自己鎖在白宮的圍欄上。有些女性燃燒了一輩子的怒火,用了幾十年的時間爭取投票權,先是推動《第十九條修正案》的通過,再是促成《投票權法案》的頒布。她們在憤怒的驅使下發起一系列的非暴力反抗活動,她們游行示威,靜坐抗議,非法投票,也為此遭到監禁和毆打。還有些女性將歷史上那些隱秘的對話在露天集會和新聞報紙中傳播散布,在法庭上、政治會議中和司法委員會面前講述出來。

在美國,憤怒常常會起到推動作用,開啟長期的法律和體制改革。事實上,在美國建國的經典敘事里,正是憤怒推動了美國人民發起革命,與英格蘭決裂。然而,當憤怒的源頭變成女性,當女性憤怒地要求自由、獨立和平等時,不管她們再怎么煞費苦心地去模仿、去引用美國建國之父的那些語言表述和情感呼吁,她們的憤怒也很少會得到認可,很難被理解成是正義、愛國的憤怒。馬薩諸塞州曾經有位名叫貝特,后來改名伊麗莎白·弗里曼(Elizabeth Freeman,又被尊稱為“貝特媽媽”)的女奴,對主人平日里的虐待(甚至用滾燙的炊具擊打她)憤恨不已,聽到主人們談論關于自由的革命言論后,她認為自由也應該適用于自己,進而提起訴訟爭取自由;她的案例后來助推馬薩諸塞州在1783年廢除了奴隸制。本書剖析的正是這種憤怒的沖動。

19世紀30年代,洛厄爾紡紗廠的年輕女工們有感于自身的處境,發表了和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相似的反叛言論,宣稱“我們的父輩與英國政府的傲慢和貪婪浴血奮戰,因而我們,身為他們的女兒,永遠都不會戴上為我們準備的枷鎖”。她們組織了罷工,成為后來愈演愈烈的美國工人運動的前身。[9]七十年后的1909年,在庫伯聯盟學院(Cooper Union)召開的一場會議上,23歲的勞工組織者克拉拉·萊姆里奇(Clara Lemlich)聽膩了男性發言人的長篇大論,拍案而起,呼吁發動一場大罷工。在此之前,她就已經因為參與罷工而遭到過毒打。這一次,她呼吁發起了兩萬人參與的制衣女工大罷工,與紐約絕大多數制衣廠達成了新勞工協議。三角內衣工廠是當時沒有與工人達成新協議的幾家工廠之一,這家工廠在兩年后發生了火災,146人喪生火場,其中絕大多數為女性。這場慘烈的火災點燃了其他女性活動家的怒火,驅使著她們為改變美國工作場所的安全規定而努力。

本書也意在指出,這種對于國家的發展進步起到重要作用的憤怒,卻從來沒有得到過贊美,甚至都很少被主流文化提及;女性的憤怒從來沒有得到過贊揚,歷史書里對于她們這種正義的憤怒往往只字不提。有許多事情,歷史書都沒有告訴我們。例如,因拒絕為白人男子讓座而遭到逮捕、從而引發1955年蒙哥馬利巴士抵制運動的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是一位端莊嫻靜的女性,同時也是一名熱誠的反強奸活動家。她曾經在一個企圖強奸她的人面前寧死不屈。那時她10歲,面對白人男孩的威脅,她撿起一塊磚頭威嚇對方不許靠近。“我當時非常生氣,”她談起年少的那次反抗時講道,“他一聲不吭地走了。”[10]我們在學校的歷史課上也學過哈麗雅特·塔布曼(Harriet Tubman)、蘇珊·布朗奈爾·安東尼(Susan Brownnell Anthony)等少數幾位女英雄的事跡,卻從來沒人逼著我們去想一想,這些英雄事跡的動機不只是出于堅忍、悲傷或者毅力,其實更重要的是出于憤怒。而一直以來,我們所接收、所消化的文化訊息都在暗示我們,女性的憤怒是不可理喻的,是危險又可笑的。

本書還會指出,對女性來說無用的憤怒對男性卻大有用處。例如,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和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在競選活動中大喊大叫,就會被稱贊說他們能夠理解那些支持者的憤怒,并且能夠有力地引導這種憤怒。而他們的女性參選對手卻只是遭到奚落,被嘲笑太過尖刻,只因為她們在麥克風前講話太大聲或者太過強勢。本書論及的女性中,有些已經憤怒了太久,卻一直沒有找到發泄的出口,她們沒有意識到在她們的鄰居里,她們的同事里,她們的朋友、母親和姐妹里,有多少女性和她們有著同樣的感受。直到某一天,某位女性終于不顧形象地大聲吶喊起來,于是每一個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因此,本書也會講到女性的覺醒。例如,有些女性正是在女性大游行中舉著標語前行的時候,找到了真正的自我,經歷了某種覺醒,也開始思考自己之前到底是如何被騙,陷入沉睡的——而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女性此前從未參與過任何政治抗議活動。[11]

這也就意味著,本書同時也會講到女性內部針對彼此的憤怒:因某些女性——白人女性——熄滅或減弱自己的怒火換來特權和獎勵而感到憤怒,也因其他女性——非白人,尤其是黑人女性——為此付出代價而感到憤怒,她們總有生氣的理由,就算是壓制自己的怒火也很少會得到赦免或獎賞。

哲學家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在《憤怒與寬恕》(Anger and Forgiveness)一書中指出,不管是個人生活中的憤怒還是政治背景下的憤怒,本質上都是一種報復性的沖動,這種懲罰性的沖動常常會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然而,并非所有的政治憤怒都是出于報復性的沖動;憤怒并不一定是要看到總統和他的親信被送進那些他們關押了無數美國人的監獄里去;憤怒也不只是來自那些想“把關起來”[12]的人們。憤怒也可以源于對不公正的強烈反感,源于想要解放那些被非法拘禁或傷害的人的渴望。對于女性而言,一直以來,她們的憤怒都遭到譴責、誹謗和嘲笑,被視為冒犯之舉;一直以來,她們都在被迫壓制憤怒、藏起怨恨,一旦選擇表露自己的情緒,就會遭到阻攔——這才是報復性、懲罰性的行為。

前不久,另一位哲學家米夏·切莉(Myisha Cherry)也指出:“我想讓你們相信,有些憤怒并不是壞事。”對不公正現象的憤怒尤其讓她感興趣,她視之為一種針對不平等的恰當回應。“對不公正行為的憤怒有以下特點:它識別得出不法行為,并且基于事實,絕不是出于自己的妄想或編造;它不是一種自私的情緒,一個對不公正感到憤怒的人并非只關心自己的境遇,而是對別人也很關心……這種憤怒不會侵犯他人的權利,并且最重要的是,這種憤怒渴望帶來改變。”[13]

正如切莉指出的那樣,政治的憤怒可以來源于個人的憤怒,也可以是一種個體的感受,但這種憤怒不同于努斯鮑姆筆下那種個體化的、懲罰性的憤怒,而是通常有更廣闊、更樂觀的目標。這種憤怒可以成為一種交流工具,號召有著同樣思想觀念的人行動起來、參與進來、合作起來。而這些人如果不首先將自己的憤怒公之于眾,就永遠無法知道原來自己擁有這么多足以集結一支軍隊的同胞,也無法超越各自的差異、展開強有力的合作。

本書希望指出女性憤怒中的溫暖與正義所在,而不只是單純地為之歡呼。憤怒畢竟有其局限和危險之處,也當然會遭到侵蝕。在很大程度上,對于不公正和不平等的憤怒就像是一種燃料,若加以必要的助燃劑,它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也必須——推動高尚而艱難的圣戰。但它同時也易燃易爆,會爆發出無法預測的能量,會灼傷別人。

在這個憤怒卷土重來的時代,在這個女性被徹底氣瘋的時代,本書審視了憤怒這種情感在過去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它帶給了我們什么,又造成了什么傷害?與此同時,本書也發出了疑問:憤怒會將美國帶向何方?從某種程度上講,女性的憤怒從未得到過合理的對待,也從未得到過歷史的認可,這著實讓人生氣。很少有歷史學家或記者能夠注意到,那些帶著盛怒獨自或合作抵抗暴政、抵制壓迫、反抗不公的女性,推動了美國的發展與改革,也推動著這個國家一步步向前,實現其仍未兌現的人人平等的承諾。

本書也認為,那些以白人和男性群體為主的權貴千方百計地想讓憤怒的女性閉嘴、分散別人對她們的關注,其中的深意很值得玩味。1964年,女性民權活動家范尼·婁·哈默(Fannie Lou Hamer)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資格審查委員會面前做證,向他們講述了自己在密西西比州試圖登記為選民、卻遭到警察逮捕和痛打的經歷。當時正在謀求總統候選人提名的林登·約翰遜(Lyndon B.Johnson)擔心哈默的演說會讓自己失去白人選民的支持,便臨時召開了一場紀念肯尼迪總統遇刺九個月的新聞發布會,想要強迫新聞媒體轉播他的電視講話、而不是哈默的演說。約翰遜知道哈默的憤怒意義深遠,故而企圖轉移美國人民的注意力。[14]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多年來,人們一直對女性憤怒所具有的力量心照不宣:女性在美國是被壓迫的大多數,在這個從來都得不到公平對待和公正代表的國家里,她們向來都有可能憤而起義、接管這個國家。也許,女性的憤怒之所以遭到如此廣泛的詆毀,被貶為丑陋、敵對的無理取鬧,正是因為我們深知女性的憤怒會帶來爆炸性的威力,會翻轉這個試圖遏制這股力量的系統。回顧過去、著眼未來,我們會清晰地看到,那些權貴之所以通過消聲、抹除和鎮壓來否定女性憤怒的舉動,正是因為他們正確地認識到了女性憤怒的力量,一種能夠改變世界的力量。

我是一名白人女性,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一直保持著憤怒。有時我是為自己憤怒,但更多的時候是對政治和不平等憤怒。我對這個世界荒誕的不公平感到憤怒,對這個國家的建立方式感到憤怒,也對這個國家至今仍然將特定人群排斥在外、予以打壓感到憤怒。其中的一些憤怒成了我職業生涯的驅動力。十五年來,作為一名記者,我一直在從女權主義視角報道媒體、政治和娛樂界的女性。這份工作本身就扎根于憤怒,那些對我的文字感到惱火的批評家又反過來讓我的憤怒越發激烈,也迫使我重新審視自己的視角,對種族、階層、性別、身份和機會等問題進行更縝密的全新思考。我珍視自己的憤怒,也珍視別人的憤怒,尤其是女性的憤怒。

可是,這樣一個世界,我也身處其中。這些年來,憤怒引領著我寫作,我卻讓這種憤怒變得面目友好。我接收了這個社會傳達的訊息,認為公然的憤怒過于夸張,讓人討厭,毫無必要。(真的,太過頭了。)我努力迎合這些看法,在寫作中壓抑自己的怒火。我再怎么冷靜地思考這個社會存在的性別、種族和經濟不平等問題,也還是會在一定程度上輕信那些廣為流傳的錯誤觀念,以為如今的形勢已經好轉,不再需要、也不再能夠通過公開展示暴怒來有效解決問題。從我第一次學到毫不憤怒版的馬丁·路德·金演講開始,從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被稱為“德沃金主義者”——有些人評論我的報道時把我比作激進女權主義者安德麗婭·德沃金(Andrea Dworkin)——不是件好事開始,我就領會到了這種無聲的警告:在這個仍由男性思想主導的世界里,女性若是講話太大聲、太挑釁,會讓人覺得毫無魅力、愚蠢至極。公開展示憤怒不是個好主意。就算事態真的很糟糕,也應該采取非對抗的解決方式,這不僅是策略性的考慮,也是美學和道德層面的考量。

所以,我可是很有意思的!幽默,頑皮,又狡猾!我努力證明自己是個有趣的人,愛交朋友,愛喝啤酒,愛開懷大笑。我小心謹慎,禮貌尊重那些反對的聲音;敞開表達自己的憤怒會遭到別人的疏遠,是錯誤的策略。我看到那些女性同胞也都做出了類似的選擇。女權主義咆哮著卷土重來的時候,我們使用著新的習語和表達,小心翼翼地和從前那些縈繞在女權主義周圍的憤怒幽魂拉開距離。諷刺的是,我曾經無意識地想要遠離那一代女性,如今卻對她們近乎瘋狂的憤怒興奮不已——她們沖著男性大吼大叫,用各種方式表明自己已經聽夠了他們的廢話。可是,前些年里,我竟還認為自己必須想方設法和過去那種極端的女權主義話語區分開來,彰顯自己睿智又冷靜、尖銳又隨和的寫作風格。

然而,好脾氣和玩笑話都無法掩蓋憤怒的事實。憤怒會讓你想要砸墻,摔杯子,扔東西。憤怒就像電脈沖,有時會穿過我們的大腦,讓我們失去理智,內心點起爆響的鞭炮,就算喝著冰啤酒哈哈大笑也無法平息。我們許多人可能都曾經用幽默來掩飾過憤怒,有時卻還是會勃然大怒。

2014年的時候,我為《新共和》(New Republic)雜志撰寫著半固定的專欄文章。有一天,我覺得很疲倦。那時我正在孕期,經濟狀況也不算好,這些性別導致的因素讓我對自己的工作場所感到惱火。在其他出版物里讀到的一些內容更是讓我氣憤不已:有位男性“屈尊”寫了一篇文章,歡呼中老年婦女突然“火辣”起來;有篇文章指出,媒體總是在興致勃勃地對希拉里·克林頓的各種面部表情說三道四;有篇文章報道了休斯敦一名16歲少女的悲慘遭遇,她被人下藥后遭到侵犯,裸照還被發到了社交媒體上;《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則深入調查了某高校對于一起性侵案件的拙劣處理。就在那個夏天,有位女性因在孕期使用冰毒入獄,被迫和自己的骨肉分離;一位母親遭到逮捕,只因她在麥當勞當班時讓9歲的孩子獨自玩耍;最高法院做出決定,企業可以根據宗教信仰選擇不為員工承擔節育費用,墮胎診所的抗議者可以自由拍攝那些尋求生殖保健的女性的特寫照片,對她們進行嘲諷。

我撰寫的這個專欄很快就變成了一種對自己是否愿意將憤怒公開的元思考。在專欄里,我表達了自己的訴求,渴望這個世界不再用男性制定的量表來測量女性在文化、法律、立法和表達方面的價值。有那么一陣子,我真的覺得受夠了,一時間完全不能忍受女性的社會接受度為何要受制于男性的標準。憤怒讓我疲憊不堪,做出了此前自己無法接受的舉動:我寫下尖酸刻薄的文字,毫無節制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喜劇演員蒂娜·菲(Tina Fey)在回憶錄中曾描述過一個片段,她的同事艾米·波勒(Amy Poehler)聽到一位男同事說她的低級笑話不可愛時,對他大發雷霆,聲稱“我他媽才不管你喜不喜歡”。對我來說,這也是我寫作生涯里第一次他媽的根本不在乎讀者喜不喜歡我發火。

那時我還不知道,羅莎·帕克斯向祖母解釋自己為何要舉起磚頭逼退那個威脅她的男孩時,是這樣講的:“我寧可被私刑處死,也不想活在虐待中,還不被允許說‘我不喜歡這樣’。”那時我也不知道,有些女性想發泄怒火的沖動郁積了這么久,這沖動是如此的強烈而又迫切,根本無暇顧及自己會遭到別人怎樣的評價,也全然不顧這種憤怒的表達會給她們帶來危險——對于年幼的羅莎·帕克斯來說,這種危險是死亡;對我來說,則是在網絡上遭到嘲諷。

沒想到,那個專欄居然成了我最受歡迎的作品,得到了病毒式的大肆傳播。有人把“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歡”印在了T恤上。有個中西部地區福音派教區的朋友告訴我,她那些信教的兒時伙伴紛紛在臉書(Facebook)上發布我的專欄內容。在我爆發的憤怒里面,有什么東西起了作用,引起了他人的共鳴。

這并不是個我會想去復制的寫作套路;爆發式的憤怒也是無法假裝的。但自那以后的這些年來,我的確會更頻繁地允許自己在感覺憤怒時寫出來,在演講和節目中講出來。有時,我也會退后。我記得有一次是在“#MeToo”運動的高潮時期,一位編輯建議我不要發文章,我聽從了建議,因為我太明白憤怒可能帶來事與愿違的后果了。但后來到了2016年秋天,唐納德·特朗普在總統大選辯論前突然帶來幾位指控希拉里·克林頓的丈夫性侵的女性召開發布會,我在電視新聞節目中氣得滿臉通紅,渾身發抖,痛斥特朗普竟對美國首位女性總統候選人施加這等侮辱。這個節目片段在一段時間內瘋傳,觀眾也發來了上百條消息告訴我,能聽到有人把他們一直想說的話大聲吼出,這對他們而言意義重大。

很多年來,我都在試圖美化自己內心深處凝結的憤怒,讓它變得可以為所有人接受。然而在允許自己發泄這些憤怒的時刻,我瞥見了憤怒的力量。我們謹慎克制自己的憤怒,但憤怒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強大的工具。憤怒是一種交流工具,能幫演說者和寫作者釋放表達,也能給那些有著各自煩惱的聽眾和讀者帶來慰藉。

我們當中那些感覺憤怒的人,那些煞費苦心隱藏憤怒的人,那些擔心憤怒帶來惡果的人,那些擔憂發泄憤怒有礙于實現目標而牢牢壓制怒火的人,都必須認識到憤怒常常是一種充滿活力的表達方式。憤怒是一種力量,為那些激烈而緊迫的戰斗注入必要的能量、強度和緊迫感。更大而化之地來說,我們必須認識到自己的憤怒是正當合理的,它并不像別人告訴我們的那樣丑陋可笑、歇斯底里或者微不足道。

起初,我決定寫這本書,是希望能夠借此疏導、理解自己的憤怒,剖析自己是如何抑制憤怒,又是如何用更受官方歡迎的東西來遮掩憤怒的,但是2016年的總統大選期間,整整兩年里,不管是政治媒體還是流行文化,不管是右翼還是左翼,甚至于我的朋友每天都在告訴我,女性沒有理由憤怒。他們告訴我,希拉里·克林頓的總統競選之路不會遭到性別歧視的影響,事實上她才是擁有更多權力的候選人。他們告訴我,人們之所以支持唐納德·特朗普,不是出于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或者仇外情緒,而只是因為經濟焦慮。他們告訴我,真正需要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那些特朗普支持者的憤怒,讓這些美國白人陷入這種特朗普式狂熱情緒的,正是那些女權主義者和民權活動分子的過激言論。我覺得自己也許會因為無法充分表達的憤怒而迷失方向。

于是我開始剖析美國女性的憤怒,審視這種憤怒遭到了怎樣的壓制、阻攔和貶損,雖然我十分確信這種憤怒在美國的成長與發展中起著核心作用。我開始告訴別人,自己正在寫作有關女性憤怒與社會變革的話題,也由此開始意識到,原來有那么多的女性是如此深切、如此絕望地想要談論自己的憤怒。她們告訴我,她們需要閱讀有關女性憤怒的討論,需要書寫自己的憤怒,需要談論自己的憤怒,哪怕只是給我寫一封郵件,或者給自己的朋友發推聊聊天。她們沒有辦法再繼續抑制自己的憤怒,哪怕再多一秒。她們到底希望從這種憤怒的發泄中獲得什么呢?我問過許多人。一次又一次,我得到的回答都是:為憤怒正名。

因此,我希望本書能夠提供這樣一種正名:那些憤怒的女性并不孤單,也不瘋狂,更不會讓人反感。事實上,女性的憤怒在美國歷史悠久,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這歷史被刻意隱藏了。

但很重要的一點是,有些女性會突然開始憤怒,也會因這種突如其來的暴怒感到困惑,而她們并不是最先有這種感受的人,在此之前,已經有很多女性表達過對于不公的憤怒。那些一直都在憤怒的女性已經做了很多,她們改變了美國的某些方面,也為女性樹立了行動的楷模,提供了表達的范例。

我們必須回顧歷史、展望未來,因為我們現在正處于一團迷霧之中,可能會迎來一個轉折的時刻——不是說所有冤屈都會平反或者所有錯誤都會糾正,而是說這個國家的舵手有可能迎來巨變。美國的進步往往要讓人備受煎熬地等上許久,但有時一些沉悶可怕、傷害極大的挫折卻也在斷斷續續地推動進步的發生。我們如今正處于這樣一個時刻,需要注意到、也需要認識到,如果我們認真想想自己因何憤怒,想想什么需要改變,就有可能帶來怎樣的改變。因為,改變是可以很快到來的。

2018年初,圍繞性騷擾展開的“#MeToo”運動如火如荼。我在家庭聚會的餐桌上,聽到了母親和姑姑給我講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她們在學術圈的故事。我母親比姑姑大五歲,她們在緬因州北部的一個農場上長大,在同一所大學里拿到了博士學位,進入了同一領域。我母親回憶起她拿到博士學位后開始求職的經歷,那時候很多招聘信息上都寫著“本職位不招女性”。有一次去面試,她一走進去,對方就告訴她:“我們并不想招女性,只不過女性都沒有什么練習面試的機會,我覺得不太公平,所以可以讓你嘗試一下。”在另一次面試中,對方也告訴她:“你的條件很不錯,但我們部門里已經有一位女性,足夠了。”五年后,我姑姑也開始了求職。僅僅過去了五年,那些公然的就業性別歧視就不僅遭到指責,還被定義成違法行為。

帶來這種改變的因素之一正是這些年來女性做出的努力,她們憤懣于自己遭受的歧視和騷擾,表達了憤怒,提起了訴訟。有些女性自己當上了律師,有些女性則致力于主張女性的權利,其中就有埃莉諾·霍姆斯·諾頓(Eleanor Holmes Norton)和魯斯·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正是這些女性近乎瘋狂的憤怒改變了美國的法律體系,帶來了包括《民權法案》在內的立法變革和立法保護。也正因為此,我姑姑遇到了不一樣的求職形勢,比起我母親五年前遭遇的情景,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改變。

就在同一周,我的朋友埃絲特·卡普蘭(Esther Kaplan)和我談論起這場老實說聲勢浩大到讓人害怕的“#MeToo”運動。卡普蘭是國家研究所新聞調查基金組織的一名編輯,她告訴我,這場狂熱的運動讓她想起女權主義意識開始覺醒的那個年代。上世紀70年代,女性會聚集在郊區的房子里或者市中心的公寓里,暢談解放、平等和性別問題。她們學著以新的視角看待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活,學著認識家庭生活對自己的束縛,也學著質疑自己一直被灌輸的觀點到底是否正確。

“那些女性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埃絲特贊嘆道,“社會運動不僅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世界,也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們自己。”埃絲特想要指出的是,本世紀初當代女性的這波憤怒,對于性侵害、性騷擾、職場歧視、政治權力失衡等問題的憤怒,也必然包含了對女性過去的整體重估、對女性視角的重新塑造,讓女性重新認識自己,認識性別權力以及男性對這種權力的濫用。當然,如今在網絡的輔助下,這波憤怒的浪潮正在以空前的速度蔓延開來。“從文化上來說,這種東西可能會是爆炸性的,極端而又失控。”埃絲特當真是這樣認為的,我也能夠從積極的層面上去理解她這句話。但是對于某些人來說,這種爆發的速度太過駭人了。

她說得對。憤怒能夠顛覆制度,超越我們基本的假設,重塑可能性的邊界。20世紀70年代女權主義的覺醒不僅造成了離婚率的激增,也影響了下一代女性,她們想要避開自己的父母曾經陷入的婚姻破碎的圈套,希望婚姻這個制度能為她們帶來更多。她們要么推遲結婚,要么根本就不結婚,擴大了女性享受經濟獨立、社會獨立和性獨立的可能性。這些女性的人生圖景因此得以重新繪制。一代代的女性以全新的速度前進,對婚姻和男性的依賴都大有改觀。在這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里,雖然憤怒讓那些女性的形象遭到丑化、被刻畫成不招人喜歡的模樣,但也正是這憤怒為她們的女兒和孫女撞開了大門。

黑人女權主義者奧德麗·洛德(Audre Lorde)在開創性的文章《憤怒之用》(TheUsesofAnger)中講述了女性對于種族歧視(包括其他女性持有的種族歧視)的回應。她在文中指出:“每個女性都儲備了充足的憤怒作為武裝,能夠用來對抗那些不管是來自個人還是來自制度的壓迫,正是這些壓迫促成了這種憤怒的出現。如果這種憤怒精準地鎖定了某個目標,就能成為一股強大的能量,進而帶來社會的進步與改變。”洛德堅信這并不是什么暫時或者表面的改變,不是什么“微笑或者感覺良好的能力”,而是會“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生活中那些潛在的觀念”。

2018年2月14日,美國佛羅里達州帕克蘭市的瑪喬麗·斯通曼·道格拉斯高中發生一起槍擊案,造成17人死亡。案發不久,唐納德·特朗普就在推特里向受害者家屬致以“禱告和哀悼”。當天下午,16歲的槍擊案幸存者莎拉·查德威克(Sarah Chadwick)回應特朗普的這條推特寫道:“我才不需要你他媽的狗屁哀悼,我的朋友和老師都中槍了。別發什么禱告了,做點別的吧。禱告解決不了問題,槍支管制才能阻止這類事件再次發生。”查德威克這條憤怒的推特變成無法查看之前,已經得到了14.4萬多次轉發。后來,帕克蘭市的學生發起控槍大游行,要求美國政府收緊槍支管控,正是這條推特中表達的憤怒為游行定下了基調。

就在發出那條推特的第二天,查德威克換了個用戶名回到推特,重新向特朗普發推,明確表明雖然自己因為對總統出言不遜遭到譴責,但絕不會從這種憤怒中退縮,并且這種憤怒會驅使她和同學們一起努力改變這個國家。“我為自己大不敬的刻薄言論道歉。”她寫道,“我是一個悲傷的16歲女生,昨天我失去了我的朋友、老師和同學。我當時很生氣,現在也仍然氣得很。我為我的言論道歉,但不會為我的憤怒道歉。”

如果我們想讓這一刻成為變革的時刻,我們就不能再繼續無視或排斥女性的憤怒,不能再沉迷其中,也不能再畏畏縮縮了。我們必須正視女性的憤怒,停止猶豫,停止否認,停止擔憂這種憤怒會冒犯別人、帶來不適。女性的憤怒必須是、也一直都是社會進步的核心力量。

注釋:

[1]茶黨重生于2009年2月。當時,CNBC電視主持人桑特利在節目中反對奧巴馬政府的房屋救濟貸款政策,并呼吁茶黨再現,即所謂新茶黨。當年,重生后的茶黨首屆全國代表大會在田納西州召開,六百多名代表出席。本書章后注均為原注,頁下注均為譯者注,后不再一一標明。

[2]此處指杰拉爾德·霍爾通(Gerald Holtom)1958年為英國核裁軍運動設計的和平標志,外面是一個圓形,里面是一個倒V字,一豎居中穿過。

[3]See the National Women's Political Caucus website at:http://www.nwpc.org/about/nwpc-foundation/.

[4]Nan Robertson,“Democrats Feel Impact of Women's New Power,”New York Times,July 15,1972,http://www.nytimes.com/1972/07/15/archives/democrats-feel-impact-of-womens-new-power-womens-power-has-an.html.

[5]美國聯邦政府為低收入的個人和家庭提供補貼,獲得補貼者可在指定的超市和餐廳使用食品券。

[6]Douglas Rogers,“Lights,Camera,Sexism!,”Washington Post,July 4,2004,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articles/A16333-2004Jun29.html.

[7]John Stauffer and Benjamin Soskis,The 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A Biography of the Song That Marches 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22.1965年,民謠音樂家萊恩·錢德勒(Len Chandler)將《共和國戰歌》(The 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重新填詞改編為《讓開路來》(Move on Over),在紀念1859年哈珀斯渡口起義的活動上演唱;改編后的副歌歌詞被黑豹黨用作口號。

[8]Leymah Gbowee,“Leymah Gbowee in Her Own Words,”PBS.org,September 13,2011,http://www.pbs.org/wnet/women-war-and-peace/features/the-president-will-see-you-now/.

[9]Alice Kessler-Harris,Out to Work:The History of Wage-Earning Women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41.

[10]“Rosa Parks Essay Reveals Rape Attempt,”Huffington Post,July 29,2011,https://www.huffingtonpost.com/2011/07/29/rosa-parks-essay-rape_n_912997.html.

[11]Sarah Kaplan,“A Scientist Who Studies Protests Says‘The Resistance’Isn't Slowing Down,”Washington Post,May 3,2017,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speaking-of-science/wp/2017/05/03/a-scientist-who-studies-protest-says-the-resistance-isnt-slowing-down/?utm_term=.758284a8c17d.我注意到這篇文章,是因為看到了澤伊內普·圖菲克希(Zeynep Tufekci)發的一條推特,那時她正和達納·費雪(Dana Fisher)一起參加2017年美國社會學協會年會的小組討論。

[12]“把他關起來”,原文為lock him up,為lock her up的演化,典自特朗普認為希拉里應該被關進監獄,后被希拉里支持者在集會時使用。

[13]Myisha Cherry,“Anger Is Not a Bad Word,”TEDxUofIChicago,June 2,2015,http://www.myishacherry.org/2015/06/02/my-tedx-talk-anger-is-not-abad-word/.

[14]Kathy Spillar,“Not Backing Down,”Ms.Magazine,August 31,2017,http://msmagazine.com/blog/2017/08/31/not-backing-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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