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墻根處的陳忠實聽著這一番話出了一身冷汗，可也顧不得現下的情況了，他只想把王秀菊干干凈凈的帶回去。

他眼見著主管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隨著小老板進屋去了。他隨即又躡手躡腳的摸到了劉工頭平時待的小平房里，他是專門給工人記數的，為人也比較和善。

陳忠實進去的時候，劉旺林正在用大茶缸子喝茶，這茶葉香倒是香，就是渣子忒多了，那喝一口茶水，貼了一嘴的茶末子，瞧著鬧心。

劉旺林喝的正美呢，突然就覺得后脖頸子一陣冷風，一轉身就見著陳忠實有些畏畏縮縮的站在他門口，簾子也被他背在背上居高不下的，冷風就趁著那空隙進來了，怪不得冷的他直縮脖子。

“哎，忠實啊，你今兒咋沒來上工，這個點兒來是干啥？快進來坐。”劉旺林熱情地招呼著他，還用為數不多的茶末子也給陳忠實沖了一杯茶。

陳忠實心里有事，又不知道怎么開口，見劉旺林如此熱情，倒是讓他放松了許多，隨著劉旺林的話坐到了桌子邊的木凳上，手里捧著飄著碎屑的一杯茶水，也不管是不是開水，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兄弟，你這是咋的了？怎么魂不守舍的？有啥事兒跟哥說說，說不定我還幫幫你呢？”劉旺林起先以為他是凍著了，可見他坐下了還是一副狗咬了腚似的憋屈樣，那滾燙的熱水都不怕熟了嗓子，頓時有些疑惑的開口問他。

陳忠實猛灌了一大口，心中的勁兒基本上緩過來了七分，剩下三分還掛在王秀菊身上。

于是，他又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放下杯子，略有些急躁的說道：“劉哥，兄弟我，也不知道該從哪開口說起，我家里突遭大難，孩子被別人抓去了不說，我那媳婦兒也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路邊上，要不是我一路尋過來，明早上怕就是進了狼肚子了。”

陳忠實越說越悲憤無力，情緒也越發激動，聲音哽咽著停下來哭泣，劉旺林聽他這一番話，再聯想到廠子里之前來的那批人，心里一下就數明白了咋回事，只得無奈的嘆息了幾聲，然后用手拍了拍陳忠實伏在桌子上的脊背，說道：“兄弟，苦了你們一家子了，說吧，有啥事我能幫你的？”

陳忠實感受到劉旺林對他的關切，總算覺得這人之間還是有人情味兒的，他趴在桌上緩了緩情緒后才繼續說道：“我一路過來，是在離咱廠子一公里左右的公路上看見秀菊，我就想，想我能不能把廠里的車用用，這十來里的山路，又是天抹黑的，我想把秀菊送回家里去?！?

說到這兒，他又抬頭看了看劉旺林，像是怕自己的要求過于高了，讓劉旺林為難，于是又改口道：“其實也不一定非要車，就平時灶房里運菜的板車也行?！?

說著說著，陳忠實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說話的時候又帶上了哭腔，想到自己那幼小的女兒，心里的情緒就越來越苦澀了。

劉旺林看著他這幅模樣，忙招呼著他不要哭了，說是讓他把王秀菊帶回來，等會兒就給安排車送回去，沒成想陳忠實聽了這話倒是真哭了出來，劉旺林無法，只得留他自己在屋里消化情緒，自己出門去安排車去了。

陳忠實自己哭了一會兒，心里那股子氣就散了，他想起王秀菊還被他放在場外的一個墻根下靠著呢。

想到這兒，他又打整了精神，四周看了看，見門口的架子上放著一個盆，他把暖壺里的熱水倒進盆里，又出門從水管接了冷水兌進去，等溫度合適了，拿著盆出廠門去了。

大概是屋里的熱氣騰的陳忠實熱的不行，一出門到真是通氣了似的，他猛地跺了跺腳，才算是真的醒過了神兒來。

王秀菊被他斜放在墻角處，左右都遮擋著，不至于太冷，雖然對于現在的王秀菊來說，沒什么差別，可陳忠實還是愿意自己的媳婦走的舒服些，就如同此時他手里的一盆熱水。

村里老人說，人生來干干凈凈，身無外物，走的時候也該體體面面，不拘于泥土。

陳忠實端出來了才發現自己沒有拿毛巾，就胡亂撕了塊自己貼身的秋衣，那還是他過30歲生日，王秀菊從集市來買來的，雖然王秀菊平時嘴巴上格外強勢，可在生活里那是實打實的對他好。

秋衣吸水，甫一進水里就增了身量往下沉著，再在陳忠實手里揉搓一番，那熱水又順著縫隙被擠出去了，只留下騰騰的熱氣。

之后陳忠實細細的用棉布一點一點的擦著秀菊臉上的血跡，有些卻是干掉了，陳忠實擦了兩下沒能擦去，他又只好把布條再浸了水，然后趁著濕乎勁兒按在秀菊臉上干掉的血痂處，周而復始幾次，才算是給王秀菊露出一張漂亮又干凈的臉龐。

此時已然是快早晨了，山下的太陽又開始躍躍欲試的露出金邊來，倒是與山同齊。

劉旺林急急的去安排了車，只是這時并不是以往運煤的檔口，大車師傅都睡下了，劉旺林與這幫子人交情倒是不多，也不好多使喚人家

好在今天趕上了廠子里給送肉來，那屠戶倒是開著一個小三輪車，劉旺林一合計，就上前去給打了招呼，最后給塞了一包煙，這事兒才算是成了。

等他帶著人來的時候，發現陳忠實并不在自己屋里待著，自己平時洗臉的盆也不見了，劉旺林有些奇怪他的蹤跡，就看著陳忠實拿著空盆，一步一步的從廠門口進來。

劉旺林安頓好那屠夫，就在門口看著陳忠實過來，問道：“你走哪去了？車給你找著了，不過你話可別說漏了，我可是給人說的，你媳婦只是受了點傷，急著回家去了?！?

陳忠實聽著他這話，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嘴唇抽動著想要說一些話，可扯了半天也沒個完整的句子，劉旺林沒好氣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復又安慰他道：“兄弟，我也只能做到這事了，節哀順變啊，萌萌還等著你呢。”

陳忠實悶著頭回了一句“嗯?！本娃D身出門把王秀菊背了進來，劉旺林帶著幾人到了后門，眼見著陳忠實帶著媳婦兒安穩的坐在車斗里，走去車頭又跟師傅囑咐了兩句，然后目送著陳忠實一伙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