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沉思片刻,試探問道:“老師,莫非是太子殿下不想我離京?”
他思來想去,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姑且不說寧黨是否會持續關注他,就算那位首輔大人真有閑情雅致將一縷目光放在他身上,在無法直接對他進行肉身毀滅的前提下,將他遠遠打發走,從此眼不見心不煩難道不好?
太子則不然。
倒不是說太子如何看重薛淮,而是太子想要取得朝中清流一派的支持,直接找上沈望會顯得過于唐突,而且他還得顧忌天子的觀感,因此薛淮毫無疑問是繞不過去的紐帶。
沈望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平靜地問道:“太子如何能猜到你想外放?”
薛淮愈發不解。
他心里猛地蹦出一個念頭,隨即覺得難以置信,遲疑道:“莫非是……”
他抬手指了指頭頂。
沈望點頭道:“你猜得沒錯。”
薛淮登時有些無奈。
如果是天子不希望他離京,那么他還真走不了。
可是天子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雖說薛淮這次因為功勞升官,但他明白這都是依靠沈望的提攜和幫助,否則光憑他自己絕對無法將工部的貪官污吏連根拔起,而天子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
沈望給了薛淮足夠的時間去思考,然后提醒道:“我先前便說過,讓你進入查辦處是陛下的旨意。”
仿佛堵塞的溝渠被開了一道口子,薛淮的思路逐漸清晰,他沉吟道:“從一開始,陛下就是想看看我能有怎樣的表現,如果勉強還能入眼,接下來就會繼續用我,若我的表現不堪入目,就把我丟在翰林院自生自滅。”
他想起同科榜眼崔延卿,最初頗得天子的賞識,當他待在翰林院苦哈哈修史的時候,崔延卿已經能夠待詔御前。
只是因為崔延卿太過熱衷投機鉆營,天子不喜這樣的滑頭,遂將他趕回翰林院,如今整天和故紙堆打交道,連外放都找不到機會。
“大抵如此。”
沈望微笑道:“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全看你有沒有價值。時至今日,尤其是工部的案子爆發后,我能感覺到陛下對現狀有些不滿。眼下寧首輔的地位還很穩固,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寧黨盤根錯節愈發強大,甚至敢于瞞著陛下侵吞巨額銀兩,這就觸犯到陛下的底線。他可以容許官員占點便宜,但他不能容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薛淮坦然道:“可我終究只是翰林院侍讀。”
朝廷官員各司其職,翰林院侍讀的職責便是給天子和皇子們講讀經史,如果天子想讓他去試探寧黨的深淺,至少應該讓他去都察院,如此才能名正言順。
沈望解釋道:“這種事不能一蹴而就,陛下就算要用你也得徐徐圖之,否則就是揠苗助長。”
望著座師意味深長的神情,薛淮猛地想起第一次入東宮時太子的期許,他不由得心中一動,問道:“老師,陛下不會又要查什么案子吧?”
先前他入工部貪瀆案查辦處合情合理,一者他身為翰林本就負責文書工作,二者是他當眾揭穿顧衡的誣告,三者他勉強算是苦主,翰林院內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但是這種事不可頻繁為之。
他已經得罪了薛明綸、代王和很多寧黨官員,再來幾次豈不是會得罪朝中大部分官員?
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薛淮小心翼翼地修正原主的行事風格,在不讓人懷疑的基礎上盡量交好他人,為的就是讓自己的處境寬松一些。
他確實有野心,但他不想變成天子手中專門用來對付固有勢力的刀。
真要那樣做,將來他極有可能在天子達成目的之后,被推出來平息眾怒。
可是當今世界皇權猶如鐵幕,他身為一個小小的六品官要如何破局?
“不會是查案。”
沈望微微搖頭,鎮定地說道:“陛下最在意的就是朝局穩定,工部的案子已經掀起軒然大波,若是將矛頭再指向其他部衙,陛下也難有一天安穩日子。便如你之前出手幫助沈家的商號,難道陛下不知晉商的存在?但他不可能讓人去查戶部,頂多給王尚書幾句告誡。”
薛淮信服地點頭。
天子亦不能隨心所欲,除非他根本不把江山社稷當回事。
既然如此,天子接下來要如何用他?
沈望顯然早有猜測,但他什么都沒說,有些事情必須要靠薛淮自己想明白。
通過查辦工部的案子,沈望已經認可薛淮的心志和魄力,但是這還不夠,相較于他想做的大事,薛淮必須盡快挖掘出足夠的潛力。
良久,薛淮緩緩呼出一口氣,正色道:“老師,我大概猜到了。”
“說說看。”
“陛下這次擢升我為侍讀,顯然不是因為我有能力教導諸皇子,朝中大儒眾多,這件事還輪不到我來做。除此之外,這個官職便只有一項職能,那便是可以參與科舉閱卷。”
薛淮認真地說道:“明年春天,丙戌科會試將在京舉行。”
沈望眼中浮現一抹贊許,道:“丙戌科會試的總裁官應該是閣老孫炎和翰林學士林邈二選其一,禮部、翰林院和國子監會派出大量官員協助,你身為侍讀,多半會被任命為同考官。”
薛淮點頭應下。
“這次的會試……”
沈望頓了一頓,輕聲道:“你要謹慎一些。”
“弟子明白。”
薛淮鄭重應下。
科舉作為國朝掄才大典,歷來是中樞各方勢力拼命爭奪的利益場,舞弊之舉屢見不鮮。
無論首輔、次輔還是清流一派,乃至朝中權貴和天家宗室,誰都想往其中插一腳分一杯羹,畢竟多培養一個進士就能吸納更多的新鮮血液,在將來的朝堂格局中占據更大的優勢。
薛淮沒有愚蠢地問出座師是否會有安排,首先這是侮辱座師的人格,其次沈望是三年前庚辰科的主考官,他已經擁有一大批進士門人,再出手肯定會迎來各方勢力的圍攻。
沈望繼續說道:“假如你被一些人纏上,切記要謹守本分。科舉不同于旁事,一旦出現大規模的問題,個中后果絕非你可以承擔。總而言之,你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余時候就要裝聾作啞。”
“弟子謹記。”
薛淮點頭,想起今日此行的目的,又道:“老師,我的同年們要在小年那一天舉行冬日雅集,高廷弼高修撰親自給我送了請柬,我已經答應了。”
“高廷弼?”
沈望對這個狀元弟子當然不陌生。
庚辰科三甲都是才情卓著之人,但沈望看人首重秉性,高廷弼過于虛偽,崔延卿又太熱衷于鉆營,這就是他更看重薛淮的根源。
薛淮見座師陷入沉默,便問道:“老師,莫非此事不妥?”
“同年相聚自無不妥。”
沈望一言帶過,又提醒道:“不過你這次升官走在所有同年的前面,當初殿試放榜又被你占去大半風光,此番雅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恐怕宴無好宴。”
薛淮心領神會地說道:“那弟子就在聚會上唾面自干。”
沈望不禁失笑,道:“為師不信。自古文人相輕,你如今又木秀于林,屆時旁人再三陰陽怪氣,你還能一直隱忍下去?既然高廷弼下了請柬,其他人又無異議,你當然要去赴會,而且要堂堂正正地告訴所有人,你薛景澈能有今日,并非全靠父輩的庇護,而是因為你有足夠的底氣。”
薛淮微感詫異,座師這是要讓他展才?
沈望諄諄道:“景澈,不遭人嫉是庸才。謙遜謹慎當然是美德,但是過度忍讓只會讓人覺得你軟弱可欺。反之亦然,你處處與人爭鋒并不能彰顯你的強大,反倒會讓你陷入眾叛親離的境地。”
這是很淺顯的道理,但是結合薛淮如今面臨的處境,他很快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喃喃道:“老師之意,倘若那日有人跳出來針對我,那我就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打回去。除此之外,我要與其他人友善相處。”
沈望心里頗感熨帖,他贊許道:“孺子可教。”
師徒二人又聊了許久,眼見天色不早,薛淮起身告辭。
沈望站起來看著他,徐徐道:“景澈,世間事都講究一個度,官場上更是如此。往日為師曾說過,你不能走一味剛猛的路子,因為剛極易折強極則辱。如今我更希望你明白,若想尋求外放,你就要讓陛下在看到你能力和忠心的同時,又覺得你是個不那么懂事的年輕人。”
此言一出,薛淮只覺醍醐灌頂。
他心中的糾葛豁然開朗,那個結忽然之間便解開了。
“謝老師指點。”
薛淮躬身一禮。
沈望微微一笑,頷首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