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不起的語文書:讀書與旅行
- 葉開主編
- 11337字
- 2022-05-25 22:14:59
閱讀什么和怎樣閱讀
夏丏尊
作者簡介
夏丏尊(1886—1946),原名鑄,字勉旃,號悶庵,別號丏尊,浙江上虞人。文學家、教育家、翻譯家、出版家。早年曾入上海中西書院、紹興府學堂(今紹興一中)修業,1905年赴日本留學,1907年輟學回國,開始教書和編輯生涯。先后執教于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湖南第一師范、上虞春暉中學、上海江灣立達學園、暨南大學、上海南屏女中等校,前后共二十余年。1926年起一邊教書,一邊從事出版事業,任上海開明書店編輯所長十余年,并編輯發行《中學生》《新少年》《新女性》《一般》《救亡報》等報刊。夏丏尊先生最早從日文轉譯意大利亞米契斯的名作《愛的教育》,出版散文集《平屋雜文》等,并有《夏丏尊文集》行世。
中學生諸君:我在這回播音所擔任的是中學國語科的節目。國語科有好幾個方面,我想對諸君講的是些關于閱讀方面的話。預備分兩次講,一次講“閱讀什么”,一次講“怎樣閱讀”。今天先講“閱讀什么”。
讓我在未講到正文以前,先發一句荒唐的議論。我以為書這東西是有消滅的一天的。書只是供給知識的一種工具,供給知識其實并不一定要靠書。試想,人類的歷史不知已有多少年,書的歷史比較起來是很短很短的。太古的時代并沒有書,可是人類也竟能生活下來,他們的知識原不及近代人,卻也不能說全沒有知識。足見書不是知識的唯一的來源,要得知識并不一定要靠書的了。古代的事,我們只好憑想象來說,或者有些不可靠,再看現在的情形吧。今天的講演是用無線電播送給諸君聽的,假定聽的有一萬個人,如果我講得好,有益于諸君,那效力就等于一萬個人各讀了一冊“讀書法”或“讀書指導”之類的書了。我們現在除了無線電話以外還有電影可以利用,歷史上的事件,科學上的制造,如果用電影來演出,功效等于讀歷史書和科學書。假定有這么一天,無線電話和電影發達得很進步普遍,放送的材料有人好好編制,適于各種人的需要,那么書的用處會逐漸消滅,因為這些利器已可代替書了。我們因了想象知道太古時代沒有書,將來也可不必有書,書的需要可以說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
今天所講的題目是《閱讀什么》,方才這番議論好像有些荒唐,文不對題。其實我的意思只是想借引破除許多讀書的錯誤觀念。我也承認書本在今日還是有用的,我們生存在今日,要求知識,最普通、最經濟的方法還是讀書。可是一向傳下來的讀書觀念,很有許多是錯誤的。有些人把讀書認為高尚的風雅事情,把書本當作玩好品古董品,好像書這東西是與實際生活無關,讀書是實際生活以外的消遣工作。有些人把書認為唯一的求學的工具,以為所謂求知識就是讀書的別名,書本以外沒有知識的來路。這兩種觀念都是錯誤的,犯前一種錯誤的以一般人為多,犯后一種錯誤的大概是青年人,尤其是日日手捏書本的中學生諸君。
我以為書只是求知識的工具之一,我們為了要生活,要使生活的技能充實,就得求知識。所謂知識,絕不是什么裝飾品,只是用來應付生活,改進生活的技能。譬如說,我們因為要在自然界中生存,要知道利用自然界理解自然界的情形,才去學習物理、化學和算學等科目;我們因為要在這世界上做人,才去學習世界情形,修習世界史和世界地理等科目;我們因為要做現在的中國人民,才去學習本國歷史、地理、公民等科目。學習的方法可有各式各樣,有時需用實驗的方法,有時需用觀察的方法,有時需用演習的方法,并不一定都依靠書。只因為書是文字寫成的,文字是最便利的東西,可把世間一切的事情,一切的道理都記載出來,印成了書,隨時隨地可以翻看,所以書就成了求知識的重要的工具,值得大眾來閱讀了。
一
以上是我對于書的估價,下面就要講到今天的題目《閱讀什么》了。
青年人應該讀些什么書?這是一個從古以來的大問題,對于這問題從古就有許多人發表過許多議論,近十年來這問題也著實熱鬧,有好幾位先生替青年開過書目單,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梁啟超先生和胡適之先生所開的單子。諸君之中想必有許多人見過這些單子的。我今天不想再替諸君另開單子,只想大略地告訴諸君幾個著手的方向。
我想把讀書和生活兩件事連成一氣、打成一片來說,在我的見解,讀書并不是風雅的勾當,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書籍并不是茶余酒后的消遣品,乃是培養生活上知識技能的工具。一個人該讀些什么書,看些什么書,要依了他自己的生活來決定、來選擇。我主張把閱讀的范圍,分成三個,一是關于自己的職務的,二是參考用的,三是關于趣味或修養的。舉例子來說,做內科醫生的,第一應該閱讀的是關于內科的書籍雜志,這是關于自己職務的閱讀,屬于第一類。次之是和自己的職務無直接關系,可以做研究上的參考,使自己的專門知識更豐富確切的書,如因瘧疾的研究,而注意到蚊子的種類,便去翻某種生物學書;因了瘧蚊的分布,便去翻閱某種地理書;因了某種藥物的性質,便去查檢某種的植物書、礦物書;因了某一詞的懷疑,便去翻查某種辭典。這是參考的閱讀,屬于第二類。再次之這位醫生除了醫生的職務,當然還有趣味或修養的生活。在趣味方面,他如果是喜歡下圍棋的,不妨看看關于圍棋的書,如果是喜歡攝影的,不妨看看關于攝影的書,如果是喜歡文藝的,不妨看看詩歌、小說一類的書。在修養方面,他如果是有志于品性的修煉的,自然會去看名人傳記或經典格言等類的書,如果是覺得自己身體非鍛煉不可的,自然會去看游泳、運動等類的書。這是趣味或修養方面的閱讀,屬于第三類。第一類關于職務的書是各人不相同的,銀行家所該閱讀的書和工程師不同,農業家所該閱讀的書和音樂家不同。第二類的參考書,是因了專門業務的研究隨時連類牽涉到的,也不能劃出一定的種數。至于第三類的關于趣味或修養的書,更該讓各個人自由分別選定。總而言之,讀書和生活應該有密切的關聯。
上面我把閱讀的范圍分為三個,一是關于職務的,二是參考的,三是關于趣味或修養的。下面我將根據這幾個原則對中學生諸君講“閱讀什么”的問題。
先講關于職務的閱讀。諸君的職務是什么呢?諸君是中學生,職務就在學習中學校的各種功課。諸君將來也許會做官吏、做律師、開商店、做教師,各有各的職務吧,現在卻都在中學校受著中等教育,把中學校所規定的各種功課,好好學習,就是諸君的職務了。諸君在職務上該閱讀的書不是別的,就是學校規定的各種教科書。諸君對于我這番話也許會認為無聊吧,也許有人說,我們每日捧了教科書上課堂、下課堂,本來天天在和教科書做伴侶,何必再要你來嘈雜呢?可是,我說這番話,自信態度是誠懇的。不瞞諸君說,我也曾當過許多年的中學教師,據我所曉得的情形,中學生里面能夠好好地閱讀教科書的人并不十分多。有些中學生喜歡讀小說,隨便看雜志,把教科書丟在一邊,有些中學生愛讀英文或國文,看到理化算學的書就頭痛。這顯然是一種偏向的壞現象。一般的中學生雖沒有這種偏向的情形,也似乎未能充分地利用教科書。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的大綱,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著作,但對于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學習一種功課,應該以教科書為基礎,再從各方面加以擴充,加以比較、觀察、實驗、證明等種種切實的工夫,并非胡亂閱讀幾遍就可了事。舉例來說,國語科的讀書,通常是用幾篇選文編成的,假定一冊國文讀本共有三十篇文章,你光是把這三十篇文章讀過幾遍,還是不夠,你應該依據了這些文章做種種進一步的學習,如文法上的習慣咧、修辭上的方式咧、斷句和分段的式樣咧,諸如此類的事項,你都須依據了這些文章來學習,收得扼要的知識才行。僅僅記牢了文章中所記的幾個故事或幾種議論,不能算學過國語一科的。再舉一個例來說,算學教科書里有許多習題,你得一個一個地演習,這些習題,一方面是定理或原則的實際上的應用,一方面是使你對于已經學過的定理或原則更加明了的。例如四則問題有種種花樣,龜鶴算咧、時計算咧、父子年歲算咧,你如果只演習了一個個的習題,而不能發現這些習題中的共通的關系或法則,也不好稱為已學會了四則。依照這條件來說,閱讀教科書并非簡單的工作了。中學科目有十幾門,每門的教科書先該平均地好好閱讀,因為學習這些科目是諸君現在的職務。
次之講到參考書。如果諸君之中有人問我,關于某一科應看些什么參考書?我總是無法回答。我以為參考書的需要因特種的題目而發生,是臨時的,不能預先決定。干脆地說,對于第一種職務的書籍閱讀得馬馬虎虎的人,根本沒有閱讀參考書的必要。要參考,先得有題目,如果心里并無想查究的題目,隨便拿一本書來東翻西翻,是毫無意味的傻事,等于在不想查生字的時候去胡亂翻字典。就國語科舉例來說,諸君在國語教科書里讀到一篇陶潛的《桃花源記》,如果有不曾明白的詞兒,得翻辭典,這時辭典(假定是《辭源》)就成了參考書。這篇文章是晉朝人做的,如果諸君覺得和別時代人所寫的情味有些兩樣,要想知道晉代文的情形,就會去翻中國文學史(假定是謝無量編的《中國文學史》),這時文學史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篇文章里所寫的是一種烏托邦思想,諸君平日因了師友的指教,知道英國有一位名叫馬列斯[5]的社會思想家寫過一本《理想鄉消息》[6]和陶潛所寫的性質相近,拿來比較,這時,《理想鄉消息》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篇文章是屬于記敘一類的,諸君如果想明白記敘文的格式,去翻看《記敘文作法》(假定是孫俍工編的),這時《記敘文作法》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還有,這篇文章的作者叫陶潛,諸君如果想知道他的為人,去翻《晉書·陶潛傳》或《陶集》,這時《晉書》或《陶集》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許多參考書是因為有了題目才發生的,沒有題目,參考無從做起,學校圖書室雖藏著許多的書,諸君自己雖買有許多的書,也毫無用處。國語科如此,別的科目也一樣。諸君上歷史課聽教師講英國的工業革命一課,如果對于這件歷史上的事跡發生了興趣或問題,就自然會請問教師得到許多的參考書,圖書館里藏著的《英國史》,各種經濟書類,以及近來雜志上所發表過的和這事有關系的單篇文字,都成了諸君的參考書了。所以,我以為參考書不能預先開單子,只能照了所想參考的題目臨時來決定。在到圖書館去尋參考書以前,我們應該先問自己,我所想參考的題目是什么?有了題目,不知道找什么書好,這是可以問教師、問朋友、查書目的,最怕的是連題目都沒有。
上面所講的是關于參考書的話。再其次要講第三種關于趣味修養的書了。這類的書可以說是和學校功課無關的,不妨全然照了自己的嗜好和需要來選擇。一個人的趣味是會變更的,一時喜歡繪畫的人,也許不久會喜歡音樂,喜歡文學的人,也許后來會喜歡宗教。至于修養,方面更廣,變動的情形更多。在某時候覺得自己身心上的缺點在甲方面,該補充矯正。過了些時,也許會覺得自己身心上的缺點在乙方面,該補充矯正了。這種自然的變更,原不該勉強拘束,最好在某一時期,勿把目標更動。這一星期讀陶詩,下一星期讀西洋繪畫史,趣味就無法涵養了。這一星期讀曾國藩家書,下一星期讀程、朱語錄,修養就難得效果了。所以,我以為這類的書,在同一時期中,種數不必多,選擇卻要精。選定一二種,須定了時期來好好地讀。假定這學期定好了某一種趣味上的書,某一種修養上的書,不妨只管讀去,正課以外,有閑暇就讀,星期日讀,每日功課完畢后讀,旅行的時候在車上船上讀,逛公園的時候坐在草地上讀。如果讀到學期完了,還不厭倦,下學期依舊再讀,讀到厭倦了為止。諸君聽了我這番話,也許會駭異吧。我自問不敢欺騙諸君,諸君讀這類書,目的不在會考通過,也不在畢業遲早,完全為了自己受用,一種書讀一年,讀半年,全是諸位的自由,但求有益于自己就是,用不著計較時間的長短。把自己歡喜讀的書永久地讀,是有意義的。趙普讀《論語》,是有名的歷史故事,日本有一位文學家名叫坪內逍遙的,新近才死,他活了近八十歲,卻讀了五十多年的莎士比亞劇本。
我的話已完了。現在來一個結束。我以為:書是供給知識的一種工具,讀書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該讀些什么書要依了生活來決定選擇。首先該閱讀的是關于職務的書,第二是參考書,第三是關于趣味或修養的書。中學生先該把教科書好好地閱讀,因為中學生的職務就在學習中學校課程。參考書可因了所要參考的題目去決定,最要緊的是發現題目。至于趣味修養的書可自由選擇,種數不必多,選擇要精,讀到厭倦了才更換。
分析
夏丏尊先生這個電臺演講是專門面對中學生的,所以他講得很有針對性,條理也清晰。雖然那個時候沒有電腦、網絡,但夏丏尊先生開頭對紙質書的預測,竟然顯示出了極大的前瞻性。他是依據有書之前人們也有知識,也能生存預測的。在這篇演講里,夏丏尊先生把讀書和生活結合起來,并不主張割裂,這點需要我們注意。另外,夏丏尊先生講到讀書的三種情形,分類也很清楚:一類職務書,二類參考書,三類興趣書。三者各有讀法,值得參考。夏丏尊先生認為,中學生的職務書就是他們所用的教科書,這個觀點很有趣。
二
前天我曾對中學生諸君講過一次話,題目是《閱讀什么》。今天所講的,可以說是前回的連續題目,是《怎樣閱讀》。前回講“閱讀什么”,是閱讀的種類,今天講“怎樣閱讀”,是閱讀的方法。
“怎樣閱讀”和“閱讀什么”一樣,也是一個老問題,從來已有許多人對于這問題說過種種的話。我今天所講的也并無前人所沒有發表過的新意見、新方法,今天的話是對中學生諸君講的,我只希望我的話能適合于中學生諸君就是了。
我在前回講“閱讀什么”的時候,曾經把閱讀的范圍劃成三個方面:第一是關于職務的書,第二是參考的書,第三是趣味或修養的書。中學生的職務在學習,中學校的課程,中學校的各科教科書屬于第一類;學習功課的時候須有別的書籍做參考,這些參考書屬于第二類;在課外選擇些合乎自己個人趣味或有關修養的書來閱讀,這是第三類。今天講“怎樣閱讀”,也仍想依據這三個方面來說。
先講第一類關于諸君職務的書,就是教科書。擺在諸君案頭的教科書有兩種性質可分,一種是有嚴密的系統的,一種是沒有嚴密的系統的。如算學、理化、地理、歷史、植物、動物等科的書,都有一定的章節,一定的前后次序,這是有系統的。如國文讀本,英文讀本,就定不出嚴密的系統,一篇韓愈的《原道》可以收在初中國文第一冊,也可以收在高中國文第二冊;一篇富蘭克林的傳記,可以擺在初中英文第三冊,也可以擺在高中英文第二冊。諸君如果是對于自己所用著的教科書留心的,想來早已知道這情形。這情形并不是偶然的,可以說和學科的性質有關。有嚴密的系統的是屬于一般的所謂科學,像國文、英文之類是專以語言文字為對象的,除文法、修辭教科書外,一般所謂讀本、教本,都是用來做模范做練習的工具的東西,所以本身就沒有嚴密的系統了。教科書既然有這兩種分別,閱讀的方法就也應該有不同的地方。
如果把閱讀分開來說,一般科學的教科書應該偏重于閱,語言文字的教科書應該偏重在讀。一般科學的教科書雖也用了文字寫著,但我們學習的目標并不在文字上,譬如說,我們學地理、學化學,所當注意的是地理、化學書上所記著的事項本身,這些事項除圖表外還用文字記著,但我們不必專從文字上記憶揣摩,只要從文字去求得內容就夠了。至于語言文字的學科就不同,我們在國文教科書里讀到一篇文章——假定是韓愈的《畫記》,這時我們不但該知道韓愈這個人,理解這篇《畫記》的內容,還該有別的目標,如文章的結構、詞句的式樣、描寫表現的方法,等等,都得加以研究。如果讀韓愈的《畫記》,只知道當時曾有過這樣的畫,韓愈曾寫過這樣的一篇文章,那就等于不曾把這篇文章當作國文功課學習過。我們又在英文教科書里讀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目的并不在想知道華盛頓為什么砍櫻桃樹,砍了櫻桃樹后來怎樣,乃是要把這故事當作學習英文的材料,收得英文上種種的法則。所以閱讀兩個字不妨分開來用,一般科學的教科書應懂它的內容,不必從文字上去瞎費力,只要好好地閱就行,像國文、英文兩門是語言文字的功課,應在形式上多用力,只閱不夠,該好好地讀。
不論是閱還是讀,對于教科書該毫不放松,因為這是正式功課,是諸君職務上的工作。有疑難,得去翻字典;有問題,得去查書。這就是所謂參考了。參考書是為用功的人預備的,因為要參考先得有參考的項目或問題,這些項目或問題,要閱讀認真的人才會從各方面發生。這理由我在前回已經講過,諸君聽過的想尚還能記憶,不多說了。現在讓我來說些閱讀參考書的時候該注意的事情。
第一,我勸諸君暫時認定參考的范圍,不要把自己所要參考的項目或問題拋荒。我們查字典,大概把所要查的字或典故查出了就滿足,不會再分心在字典上的。可是如果是字典以外的參考書,一不小心,往往有輾轉跑遠的事情。舉例來說,你讀《桃花源記》,為了“烏托邦思想”的一個項目,去把馬列斯的《理想鄉消息》來做參考書讀,是對的,但你得暫時記住,你所要參考的是“烏托邦思想”,不是別的項目。你不要因讀了馬列斯的這部《理想鄉消息》就把心分到很遠的地方去。馬列斯是主張美術的,是社會思想家,你如果不留意,也許會把所讀的《桃花源記》忘掉,在社會思想咧、美術咧等的念頭上打圈子,從甲方面轉到乙方面,再從乙方面轉到丙方面,結果會弄得頭腦雜亂無章。我們和朋友談話的時候,常有把話頭遠遠地扯開去,忘記方才所談的是什么的。這和因為看參考書把本來的題目拋荒,情形很相像。懂得談話方法的人,碰到這種情形常會提醒對方把話說回來,回到所要談的事情上去。看參考書的時候,也該有同樣的主意,和自己所想參考的題目無直接關系的方面,不該去多分心。
第二,是勸諸君乘參考之便,留意一般書籍的性質和內容大略。除了查檢字典和翻閱雜志上的單篇文字,所謂參考書者,普通都是一部一部的獨立的書籍。一部書有一部書的性質、內容和組織式樣,你為了參考,既有機會去見到某一部書,乘便把這一部書的情形知道一些,是并不費事的。諸君在中學里有種種規定要做的工作,課外讀書的時間很少,有些書在常識上、將來應用上卻非知道不可,例如,我們在中學校里不讀《二十五史》《十三經》,但《二十五史》《十三經》是怎樣的東西,卻是該知道的常識。我們不做基督教徒,不必讀圣書,但《新約》和《舊約》的大略內容,卻是該知道的常識。如果你讀歷史課,對于“漢武帝擴展疆土”的題目,想知道得詳細一點,去翻《史記》或是《漢書》,這時候你大概會先翻目錄吧;你翻目錄,一定會見到“本紀”“列傳”“表”“志”或“書”等的名目,這就是《史記》或《漢書》的組織構造。你讀了里面的《漢武帝本紀》一篇,或全篇里的幾段,再把這些目錄看過,你就算是對于《史記》或《漢書》發生過關系,《史記》《漢書》是怎樣的書,你可懂得大概了。再舉一個例來說,你從植物學或動物學教師口頭聽到“進化論”的話,你如果想對這題目多知道些詳細情形,你可到圖書館去找書來看。假定你找到了一本陳兼善著的《進化論綱要》,你可先閱序文,看這部書是講什么方面的,再查目錄,看里面有些什么項目。你目前所參考的也許只是其中一節或一章,但這全書的概括知識,于你是很有用處的。你能隨時留心,一年之中,可以收得許多書籍的概括的大略知識,久而久之,你就知道哪些書里有些什么東西,要查哪些事項,該去找什么書,翻檢起來,非常便利。
以上所說的是關于參考書的話。參考書因參考的題目隨時決定,閱讀參考書的時候,要顧到自己所參考的題目,勿使題目拋荒,還要把那部書的序文、目錄留心一下,記個大略情形,預備將來的翻檢便利。
以下應該講的是趣味修養的書,這類的書,我在上回曾經講過,種數不必多,選擇要精。一種書可以只管讀,讀到厭倦才止。這類的書,也該盡量地利用參考書。例如:你現在正讀著杜甫的詩集,那么有時候你得翻翻杜甫的傳記、年譜以及別人詩話中對于杜詩的評語等的書。你如果正讀著王陽明的《傳習錄》,你得翻翻王陽明的集子、他的傳記以及后人關于程、朱、陸、王的論爭的著作。把自己正在讀著的書做中心,再用別的書來做幫助,這樣,才能使你讀著的書更明白,更切實有味,不至于犯淺陋的毛病。
上面所講的是三種書的閱讀方法。關于閱讀兩個字的本身,尚有幾點想說說。我方才曾把教科書分為兩種性質,一種是屬于一般的科學的,有嚴密的系統,一種是屬于語言文字的,沒有嚴密的系統。我又曾說過,屬于一般科學的該偏重在閱,屬于語言文字的,只閱不夠,該偏重在讀。現在讓我再進一步來說,凡是書都是用語言文字寫成的,照普通的情形看來,一部書可以含有兩種性質:書本身有著內容,內容上自有系統可尋,性質屬于一般科學;書是用語言文字寫著的,從形式上去推究,就屬于語言文字了。一部《史記》,從其內容說是歷史,但是也可以選出一篇來當作國文科教材。諸君所用的算學教科書,當然是屬于科學一類的,但就語言文字看,也未始不可為寫作上的參考模范。算學書里的文章,樸實正確,秩序非常完整,實是學術文的好模樣。這樣看來,任何書籍都可有兩種說法,如果就內容說,只閱可以了,如果當作語言文字來看,那么非讀不可。
這次播音,教育部托我擔任的是中學國語科的講話,我把我的講話限在閱讀方面。我所講的只是一般的閱讀情形,并未曾專就國語一科講話。諸君聽了也許會說我的講話不合教育部所定的范圍條件吧。我得聲明,我不承認有許多獨立存在的所謂國語科的書籍,書籍之中除了極少數的文法、修辭等類,都可以是不屬于國語科的。我們能說《論語》《孟子》《莊子》《左傳》是國語嗎?能說《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是國語嗎?可是如果從形式上著眼,當作語言文字來研究,那就沒有一種不是國語科的材料,不但《論語》《孟子》《莊子》《左傳》是國語,《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也是國語,諸君的物理教科書、植物教科書也是國語,甚至于張三的賣田契、李四的家信也是國語了。我以為所謂國語科,就是學習語言文字的一種功課;把本來用語言文字寫著的東西,當作語言文字來研究,來學習,就是國語科的任務。所以我只講一般的閱讀,不把國語科特別提出。這層要請諸位注意。
把任何的書,從語言文字上著眼去學習研究,這種閱讀,可以說是屬于國語科的工作。閱讀通常可分為兩種,一是略讀,一是精讀。略讀的目的在理解,在收得內容;精讀的目的在揣摩,在鑒賞。我以為要研究語言文字的法則,該注重于精讀。分量不必多,要精細地讀,好比臨帖,我們臨某種帖,目的在筆意相合,寫字得它的神氣,并不在乎抄錄它的文字。假定這部帖里共有一千個字,我們與其每日瞎抄一遍,全體寫一千個字,倒不如揀選十個或二十個有變化的有趣味的字,每字好好地臨幾遍,來得有效。諸君讀小說,假定是茅盾的《子夜》,如果當作語言文字的學習的話,所當注意的不該單是書里的故事,對于書里面的人物描寫、敘事的方法、結構照應以及用辭、造句等該大加注意。諸君讀詩歌,假定是徐志摩的詩集,如果當語言文字學習的話,不但該注意詩里的大意,還該留心它的造句、用韻、音節以及表現、著想、對仗、風格等的方面。語言文字上的變化技巧,其實并不十分多的,只要能留心,在小部分里也大概可以看得出來。假定一部書有五百頁,每一頁有一千個字,如果第一頁你能看得懂,那么我敢保證,你是能把全書看懂的。因為全書所有的語言文字上的法則在第一頁一千字里面大概都已出現。舉例來說,文法上的法則,像動詞的用法、接續詞[7]的用法、形容詞的用法、助詞的用法以及幾種句子的結合法,都已出現在第一頁了。我勸諸君能在精讀上多用力。
為了時間關系,我的話就將結束。我所講的話,亂雜疏漏的地方自己覺得很多,請諸君帶去求教師替我修正。關于中學國語科的閱讀,我幾年前曾發表過好些意見,所說的話和這回大有些不同。記得有兩篇文章,一篇叫作《關于國文的學習》,載在《中學各科學習法》(《開明青年叢書》之一)里,還有一篇叫《國文科課外應讀些什么》,載在《讀書的藝術》(《中學生雜志叢刊》之一)里,諸君如未曾看到過的,請自己去看看,或者對于我這回的講話,可以得到一些補充。我這無聊的講話,費了諸君許多課外的時間,對不起得很。
導讀
閱讀通常可分為兩種,一是略讀,一是精讀
夏丏尊先生這篇讀書演講,聽眾范圍很明確,所以很有針對性。
我們寫文章,做演講,都會圍繞著一個核心內容,有針對性地組織內容,分層次表達。
夏丏尊先生這篇演講,除了開場白交代來龍去脈,正文是兩個部分:一是讀什么,二是怎么讀。再細化分別去講,把讀什么分成三種類型:職業書、參考書、興趣書。這樣就非常有條理,從廣播中聽講的聽眾也更容易記住。
夏丏尊先生演講的時代,無線電還是一個時髦的事物。科學技術發展速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有了幾何級的變化,新發明、新創造層出不窮,大大地突破了我們之前的認識局限。愛因斯坦那極其艱深的《相對論》,剛發表時據說只有幾個人能真正讀懂,但幾十年之后,“相對論”成了流行詞。
未來學家認為,科學知識的發展是加速的,我們在20世紀所得的知識積累,超過了此前的兩千年。而在19世紀獲得的知識,超過了此前的五百年。可以作為對比的是,15世紀之前,科學發展、社會發展,變化是不大的,印刷術的發明,改變了知識傳播手段,讓知識從精英控制下解放出來,普及到普通民眾之中。20世紀80年代至今,因為計算機技術和網絡技術的發明和推廣普及,人類僅用三十五年左右的時間,就讓世界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智能化時代。這個時代正在加速成形中,很難準確預測再過三十五年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美國著名的發明家、未來學家雷·庫茲韋爾在他的名作《奇點臨近》中說,人工智能可能最早在2045年,最晚在2065獲得人格,進化為超級人工智能,具有獨立意識,脫離人的控制,成為新信息生命體。這種超級人工智能以幾何級的速度發展,發展到我們無法想象的高智能境界中,成為人類自己創造的上帝,令人瞠目結舌。
第一次工業革命使能源上運用了煤炭,交通上出現了蒸汽機車和輪船,能源與交通工具這兩樣革命,第一次在地理樣貌上改變地球。各大洲出現的鐵路線,是此前未有的景觀。伴隨著白色的蒸汽、巨大的汽笛聲,火車從天盡頭奔馳而過的場面,成為震撼了一個世紀的畫面。
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成果,無線電、電話的發明提供了最快速的信息交換,汽車、飛機的發明與石油能源的使用,則改變了時空法則——今天人們可以在一天之內飛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而在夏丏尊先生那個年代,從上海乘輪船去歐洲,要經過中國臺灣海峽、中國香港,新加坡,斯里蘭卡,橫渡印度洋之后到東非,然后沿著紅海北上,穿過蘇伊士運河,再橫穿地中海,在大洋上要漂泊一個半月左右時間。現在搭乘噴氣式飛機旅行僅需十個小時左右,其中的差距完全不可想象。
第三次科技革命開始了信息革命時代,網絡已經取代了電報與電話,新能源和新生產模式已經初具雛形,只有交通工具尚未出現巔峰性的發明。如果膠囊列車、空天飛機這樣的概念能夠實現,并安全運營,或許又是一項交通大發明。說了這么多,都不是我的專業領域,而是我以強烈的興趣讀來的。雖然龐雜,但是很有興趣。哈哈,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我在這里很外行地賣弄的,正是從夏丏尊先生八十多年前演講時提到的閱讀的第三種類型——興趣書中獲取的。
閱讀中,“精讀”和“略讀”分類的概念,胡適、梁啟超、夏丏尊三位先生都提到過,分類閱讀是基本的閱讀技巧。我們需要認真地深入下去研究的書須精讀,而以獲取信息為主的書可迅速翻閱。夏丏尊先生特別強調,即便作為興趣閱讀,也不可晨秦暮楚,最好確立一個核心興趣點。如我們要研究科幻小說,那就把阿西莫夫、克拉克、赫伯特、西蒙斯等一流科幻作家的作品盡量收集來閱讀,做一個知識面上的大拓展。有一位初中女生超級迷戀《變形金剛》,不僅看了所有電影,之前的動漫連續劇、原有的漫畫書全部看過,還上網去國外社區討論,熱心地把有趣的英文文章翻譯給志趣相投的人看。在《變形金剛》這個領域,她就成了一個專家,基本上無所不通,順便也把英文學得更好了——這也可以說是興趣書擴展,反過來促進專業書學習的一種方式。
專家都是善于閱讀的讀者,各行業的杰出人士,也都是閱讀達人。閱讀了夏丏尊先生這篇妙文之后,如果學會了有目標地進行分類閱讀,那么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專家——回憶一下前面一篇胡適先生的演講,達爾文的《物種的起源》這部巨作的出現,是在他有了幾十年的閱讀研究積累之后,無意中讀到人口學家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得到激發,觸類旁通,創了物競天擇的學說。
思考
你有沒有認真想過,你的專業書、參考書、興趣書都是哪些?你有沒有經常使用字典、詞典、百科全書來查閱和求解?除了專業書,你有沒有找到自己的興趣書?
延伸閱讀
夏丏尊《平屋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