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許是最了無生氣的一年，凍餓死者不勝其數，有余力放鞭炮者更是寥寥。

整個年關，來訪的也就紀榮和劉城隍兩家，倒也樂得清靜。

這一日，葉無緣收拾好行李，帶著小徒弟便出了門。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一青一粉兩個包袱，行于市井，步于山川。

“師父，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走走。”

南林這一國之地在世人眼中或許已經是一處幅員遼闊的盛世王朝，可于天地間一看，也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此間事了，也該出門看看了。

自廣道仙宗覆滅之后，各道如雨后春筍般煥發出勃勃生機。

旁的不說，就師徒二人一路走來，看到的山神廟水神廟就比從前多了不少。

走著走著，葉無緣覺得周遭有些熟悉，仔細一想才想起來是到了文遠寺的地界。

遠遠的望見寺門，姬妙妙便問。

“不進去拜訪一下苦蟬大師么？”

葉無緣搖搖頭，只是拱手朝著那邊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院中正在打坐的苦蟬大師心有所感，縱深躍至一處屋檐，遠遠便望見離去的一大一小兩道影子，眼皮一合，施了一道佛禮。

“阿彌陀佛。”

山一程，水一程，山山水水又一城。

時間過去才月余，兩人就到了南林邊境。

這期間他們逛了不少城池村鎮，蕭條之景依舊，但好在冰雪正消融，東風藏春意。

嘰嘰——

枝頭上幾只麻雀唱的正歡，遠見走來兩個人影，撲棱棱的就飛了出去。

“師父，你說等咱們回去，是不是大師兄都考中秀才了？顧秀才，還挺好聽的。”

葉無緣負手搖頭。

“你大師兄現在便是秀才了，回去說不定得喊他顧解元甚至是顧會元嘍。”

“秀才不用考么？”

“平時自然是用考的，不過此回為了方便行事是單獨一批考官對想報名鄉試的學子進行當場考核，通過考核者晉升為秀才，才得以繼續報名鄉試。”

這一臨時之舉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也更有利于將此前那些被埋沒的人才相對快速的挑揀出來以備公用。

叮鈴——

一道清脆的鈴聲從遠處傳來，從山頂向下望，是一個騎著毛驢裹著破棉襖的老漢。

毛驢脖頸上掛著一支銅鈴，那聲脆響由此而來。

別看老漢瘦骨嶙峋且穿的破破爛爛，臉上的笑容倒是不減半分。

“春兒好嘞～，蝶兒繞枝翩翩飛嘞～嘿嘍嘍啰～”

“老伯好興致，不知可是家中有什么喜事？”

老漢的聽力不算差，聞言搭眼一瞧，是個書生打扮的小先生，還有個精致的緊的女娃娃。

跨下毛驢樂得攀談幾句。

“呦！好漂亮的娃娃，小先生好福氣嘞！”

“嘿嘿，老漢我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哼了幾句。”

不知是不是此前無人傾訴的緣故，眼下看到個能說話的，那傾訴欲是止也止不住。

據老漢說，他家中有兒子，大兒從小就淘，不是讀書的料，前些年總想做些大事，可處處受挫，多為同村人詬病，一起之前便跑到了臨縣過活。

二兒子倒是文靜，上學也認真，可惜剛生下來不久便害了病癱在床上。

老漢當時又要顧著幾畝田地又要照顧媳婦的，便沒空管他，索性便將他送去了大兒子那里。

說到這老漢不免嘆息，那幾年家里也是真的幾乎掀不開鍋。

“倒是苦了那倆娃嘍，眼看大兒子都到年紀了也沒個上門說親的，可真是愁煞我也。”

因著這事他可沒少挨戳脊梁骨。

年前家里還遭了災，田里沒個好收成，老伴兒也沒抗過來走了，老漢心如死灰。

事到如今也不想給兩個兒子添累贅，都想算個日子自己了結了。

“旁的不敢說，那兩個兒子我老漢教不了他們什么大道理，只能一心勸他們安穩本分做人，好在兩個娃娃心都是好的。”

可惜老天有時候也是專挑苦命人欺負，大兒子生意虧本，小兒子連書冊幾乎都買不起，只能替人做零工。

“也不怕小先生笑話，在村里碰上四個人，得有三個對著老漢我點手，我都不用聽，就知道他們在嚼什么舌根。”

可天無絕人之路，壞了那么些年再遲的運道也該來了。

不久前老漢都準備吞耗子藥的時候，倆兒子那邊來了一封信，大兒子的聲音因著此回災成了！

“不僅如此，這不是碰上朝廷召賢么，我那小兒子想碰碰運氣，你猜怎么著，眼下成秀才了！聽說過些日子還想接著考嘞！”

“我們家三輩貧農，嘿！沒想到讓我這兩個兒子給爭出了道道！”

“老漢我苦盡甘來，兒子說在那邊買了大院子讓我過去住，還說找人趕車來接，讓我過過富老爺的日子去。”

老漢的說到此處滿是笑意，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子暢快感。

“我給你說，我當時直接對著那送信的差人大手一揮，我說不用接！我自己就能去！”

當天他就把家里的田地給賣了，收拾好老宅，牽著家里唯二的活物就上了路。

“你別看我老，可咱有的是力氣，我都想好了，到了城里咱也不過那老爺命，你看我驢背上的背簍里，全都是自己手編的小玩意兒，等安頓下來我就去城里找個陰涼地兒擺攤。”

“前大半輩子不如意那都過去了，年輕不怕吃點苦，老來樂才是真快活！”

“人這輩子啊，不怕越活越踏實，就怕越活越糟心，到如今這步天地，許是老漢我上輩子欠的債都還清嘍！余下的日子，嘿嘿！神仙來了我都不換！”

“可惜哦，我那去世的老伴兒享不了這服嘍……”

荒野路旁，橫倒的樹干上，一人說，兩人聽，談笑間便是凡人的一生。

葉無緣跟著老漢笑。

不知為何，聽老漢親口將平生一一鋪展開來，他恍然有種自己也跟著經歷了一遍的錯覺，可他也知道，這其中的心酸苦楚，就算他共情能力再強，只怕是也體會不到十之一二。

人這一生說來也妙，相同境遇的千千百百，結局卻都不盡相同，這當中的過程應當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今日這回小遇，也算是個不錯的緣法吧。

“老伯也不必覺得惋惜，人本就各有各的緣法，何必去掛牽那么多，徒增煩惱，如今您盡可暢享天倫之樂便好。”

老漢點頭笑笑。

“可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