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捅進王默緊閉的眼瞼,灼得他眼球劇痛!粗重的喘息、鎧甲摩擦的鏗鏘、刀刃出鞘的寒冽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蜷縮的角落徹底淹沒。
“二殿下!”
“快!看看殿下如何!”
驚呼聲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瞬間逼近。王默死死閉著眼,將臉深深埋進臂彎的陰影里,身體蜷縮得更緊,如同受驚的穿山甲。他模仿著被迦南夢引徹底放倒的昏迷狀態,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拉長、微弱,胸口幾乎不見起伏。額角未干的血跡和冷汗在火把下反射出狼狽的光澤,成了此刻最完美的偽裝。
幾雙冰冷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身體翻了過來。刺目的火光下,他慘白如紙的臉、嘴角殘留的暗紅血漬、被冷汗浸透的凌亂鬢發,都完美詮釋著一個被“安神奇香”意外放倒、又似乎經歷某種驚嚇的虛弱皇子形象。
“殿下氣息微弱!快傳太醫!”一個粗獷的聲音吼道,帶著明顯的驚慌。是負責守衛的玄甲禁衛校尉。
“香爐倒了!這香…味道不對!”另一個聲音驚疑不定地指向那傾倒的紫銅香爐。爐蓋歪斜,迦南夢引的奇香混合著之前被地底嗡鳴凍結后殘留的陰冷氣息,形成一種極其怪異的、令人頭暈目眩的味道。
“保護現場!任何人不得擅動!速報王總管!報陛下!”校尉厲聲下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混亂的腳步聲中,有人飛奔而去。
王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強忍著身體因緊張而產生的本能顫抖,繼續維持著昏迷的姿態。成敗在此一舉!他必須賭!賭王德和尚未歸來的李世民,會先處理“刺客”的威脅,暫時不會深究他點香的行為!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更沉穩、更冰冷的威壓。是王德!他來得比預想的更快!
王默能感覺到一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他身上反復掃視。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單薄的寢衣,落在他腋下那魂印蟄伏的位置,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殿下如何?”王德的聲音響起,聽不出情緒,卻比院中的寒風更冷。
“回總管,殿下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嘴角有血痕!似是受驚過度,又兼…這奇香藥力過猛所致?”校尉的聲音帶著不確定。迦南夢引的安神效果是出了名的,但眼前這味道…實在詭異。
王德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傾倒的香爐旁,蹲下身,伸出帶著玉扳指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捻起一點香灰,湊到鼻尖前嗅了嗅。他的眉頭瞬間鎖緊!那混合了陰冷凍結氣息的怪異香味,顯然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又仔細檢查了窗欞被香爐撞擊的痕跡,目光掃過窗外庭院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晝的青石地面——那里,影行者遁走時留下的一小灘深黑色、正迅速滲入石縫的液體,在火光下泛著不祥的幽光。
王德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他猛地站起身,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寒意:“立刻封鎖此院!所有接觸過殿下、香爐、以及院中此地者,原地待命!擅離者,格殺勿論!速去請孫真人!就說…殿下有恙,急癥!”
“是!”校尉凜然領命,立刻轉身布置。整個偏院的氣氛瞬間繃緊到了極致,如同拉滿的弓弦!
王德的目光再次落回王默身上,那眼神復雜難辨。他揮手示意兩名內侍:“將殿下小心抬回內室臥榻。動作輕柔!若殿下有半分差池,你們提頭來見!”
“是!”內侍戰戰兢兢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王默抬起。王默全身放松,任由擺布,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王德沒有深究他點香的行為,反而立刻封鎖現場、急召孫思邈…這反應,與其說是關心他的安危,不如說…是在保護現場,等待專業人士(孫思邈)來鑒定這超出常理的一切!包括他體內那詭異的“魂印”!
他被輕輕放回內室的拔步床上。錦被的絲滑觸感此刻只帶來冰冷的寒意。門外的喧囂被厚重的門板隔絕,內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聲,如同擂鼓,在空曠中回響。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凌遲。王默僵臥在錦被中,不敢有絲毫動作。腋下魂印蟄伏之處,隱隱傳來脹痛,似乎在無聲地嘲笑他的處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盞茶,也許更久。
沉重的院門再次被打開。沉穩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熟悉的藥草清香。
珠簾掀動。一身靛青舊道袍的孫思邈在小道童的攙扶下,步履略顯蹣跚地走了進來。他的臉色依舊帶著之前的灰敗和疲憊,但眼神卻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王德緊隨其后,面色沉凝如水。
孫思邈的目光瞬間鎖定在床上“昏迷”的王默身上。他沒有立刻上前診脈,而是先環視整個內室,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動,似乎在捕捉空氣中殘留的氣息——那怪異的迦南余香、淡淡的血腥氣、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令他瞳孔微縮的…屬于影行者的陰冷氣息?
他的目光最終落回王默身上,澄澈的眼眸深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絲…了然。
“有勞孫真人。”王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孫思邈微微頷首,沒有說話。他緩步走到床榻邊,示意小道童打開藥箱。他沒有立刻診脈,而是伸出三根手指,懸停在王默口鼻上方寸許之處,指尖極其輕微地捻動,如同在捕捉著無形的氣流軌跡。
王默的心跳幾乎停止!他能感覺到孫思邈指尖傳來的、極其細微的探查氣流,帶著一種溫潤卻又穿透性的力量。他強迫自己維持昏迷的狀態,連睫毛都不敢顫動一絲。
孫思邈的手指在王默口鼻前停留了數息,又緩緩移向他的胸口,隔著錦被,同樣懸空捻動。他的眉頭越鎖越緊,似乎在感知著什么極其混亂、極其危險的氣息糾纏。
終于,他收回了手,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王默慘白的面容和嘴角的血跡,轉向王德,聲音低沉而凝重:“王總管,煩請回避片刻。貧道需為殿下施針,探查內腑。”
王德眼神銳利地掃過孫思邈的臉,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最終微微頷首:“有勞真人。”他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王默,轉身退出了內室,并帶上了門。
內室只剩下孫思邈、小道童和“昏迷”的王默。
孫思邈并未立刻動手。他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實質,落在王默身上。那目光不再僅僅是醫者的審視,更像是一種穿透皮相的洞悉,帶著沉重的悲憫和一種無聲的質問。
時間仿佛凝固。
就在王默幾乎要被這無形的壓力逼得窒息時,孫思邈緩緩開口了,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王默耳中,如同暮鼓晨鐘:
“殿下…還要裝到幾時?”
轟——!
王默的偽裝瞬間土崩瓦解!巨大的震驚和恐懼如同冰水灌頂!他猛地睜開眼,對上了孫思邈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澄澈眼眸!
“你…”王默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驚駭。他下意識地想要撐起身子,卻被孫思邈一個平靜的眼神制止。
“殿下體內氣息翻騰如沸,魂印躁動不安,七情激蕩難平,此乃大兇之兆。強行偽裝昏迷,心神緊繃,無異于火上澆油,加速其蘇醒。”孫思邈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如錘,砸在王默心上,“方才窗外庭院,影蹤現,殺機起,地脈龍吟震,香凝邪祟驚…殿下這一爐‘迦南夢引’,引出的可不僅僅是蛇蟲鼠蟻啊。”
他果然知道!他全都知道!
王默的心沉到了谷底。在孫思邈面前,他所有的偽裝和掙扎都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孫真人…”王默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絕望的嘶啞,“那松影里的…到底是什么?那地底的嗡鳴…又是何物?我…”
“殿下!”孫思邈猛地打斷他,語氣陡然變得無比嚴厲,那雙澄澈的眼眸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帶著一種近乎訓誡的沉重力量,“慎言!慎思!甘露殿乃龍氣匯聚之地,亦是諸方目光所聚之淵!你今日之舉,看似引蛇出洞,實則已將自己置于萬仞刀鋒之上!那影蹤,來自九幽之下,噬影而行,非人非鬼!那地脈龍吟,乃長安城千年龍氣自發護持,感應邪祟而鳴!至于你腋下之物…”
孫思邈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目光死死鎖住王默驚駭的眼睛:
“此乃‘源印’!非鈴兒腕上‘冥刻’可比!冥刻噬魂,源印…則掌源!它非是寄生,而是在…呼喚!在定位!在等待…某個沉睡于時空罅隙、古老到無法想象的…‘源主’的回應!一旦源主意志降臨,被此印標記之軀,便是祂行走世間的…‘容器’!屆時,非但殿下神魂俱滅,恐…天地翻覆,生靈涂炭!”
源印!掌源!容器!源主意志降臨!天地翻覆!生靈涂炭!
每一個詞都如同九天驚雷,在王默腦中瘋狂炸響!炸得他魂飛魄散!炸得他肝膽俱裂!
他以為自己是祭品,是災星!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是…某個古老恐怖存在的“容器”?!等待被降臨、被占據的軀殼?!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恐懼瞬間將他吞沒!他感覺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卷入了一場足以毀滅世界的風暴漩渦中心!
“不…不可能…”王默的聲音破碎不堪,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腋下的源印仿佛感應到了他極致的恐懼,開始隱隱發燙!
“噤聲!”孫思邈低喝一聲,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下了王默瀕臨失控的情緒!他閃電般出手,三根帶著溫潤氣息的手指精準地搭在王默腕脈之上,一股溫和卻堅韌的力量瞬間涌入,強行壓制住王默體內因恐懼而翻騰的氣血和躁動的源印!
“聽著!”孫思邈的聲音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刺入王默混亂的意識,“源印已在你體內生根!剝離之法,早已失傳于上古!為今之計,唯有‘守心’!固守你之本源靈識,絕不可被恐懼、絕望、憤怒所吞噬!一旦心神失守,便是源印最易引動源主意志降臨之時!”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從此刻起!忘掉你所見的一切!忘掉影蹤!忘掉龍吟!忘掉源主!只當自己是一個大病初愈、驚悸未平的普通皇子!七情六欲,皆需淡泊!萬事萬物,皆不入心!如古井無波,如枯木死灰!唯有如此,或可延緩源印蘇醒之期,為…渺茫之機爭取一線時間!”
守心!淡泊!古井無波!枯木死灰!
這近乎自囚于精神牢籠的生存之道,讓王默感到徹骨的寒冷和絕望。但孫思邈眼中那深沉的悲憫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卻又讓他明白,這或許是唯一能暫時茍活的路!
“孫真人…那‘渺茫之機’…是什么?”王默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希冀。
孫思邈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深邃復雜,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變數。”
變數?王默心中茫然。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王德刻意提高的聲音:“孫真人,殿下情況如何?陛下有旨,若殿下無性命之憂,真人診畢后請即刻前往甘露殿覲見!”
孫思邈搭在王默腕上的手指微微一緊,隨即松開。他深深看了王默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警告、期冀、無奈、沉重。他不再多言,迅速從藥箱中取出一個青玉小瓶,倒出一粒龍眼大小、散發著清涼氣息的碧綠丹丸。
“此乃‘清心守魄丹’,殿下即刻服下,可助你暫時安定神魂,壓制驚悸。”孫思邈將丹丸遞到王默唇邊,語氣不容置疑,“記住貧道之言!守心如守城!萬念皆空,方是生路!”
王默機械地張開嘴,吞下那粒帶著草木清香的丹丸。一股清涼的氣息瞬間從喉間化開,蔓延至四肢百骸,強行撫平了他翻騰的心緒和身體的顫抖,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孫思邈不再看他,轉身對門外道:“王總管,殿下乃驚悸過度,兼有香力沖擊,氣血翻騰導致嘔血。幸無大礙,服下貧道丹藥,靜養即可。貧道這便去面圣。”
門被打開。王德銳利的目光掃過床上看似平靜下來、閉目喘息的王默,又看了看孫思邈,最終微微頷首:“有勞真人。”
孫思邈在小道童的攙扶下,步履沉重地離開了。王德并未立刻走,他站在門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在昏暗的內室里緩緩掃視,最終,落在了王默那張蒼白平靜的臉上。
“殿下。”王德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陛下口諭:二皇子李默,玉體違和,受驚匪淺。即日起,于甘露殿偏院靜心休養,無旨不得出此院門半步。一應飲食湯藥,由尚食、尚藥二局專供,經老奴親自查驗。院中守衛,加倍。殿下…好自為之。”
無旨不得出此院門半步!守衛加倍!
金絲囚籠的鎖鏈,被徹底焊死!
王德說完,不再停留,轉身離去。沉重的院門再次合攏,發出沉悶而決絕的聲響。
內室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守衛火把的光暈,透過窗欞縫隙,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幾道扭曲跳動的光影,如同地獄窺探的眼睛。
王默僵臥在錦被之中,全身冰冷麻木。孫思邈的警告如同魔咒在腦中盤旋:守心如守城!萬念皆空!源印…容器…源主…天地翻覆…
巨大的恐懼和沉重的枷鎖,將他死死釘在這張華麗而冰冷的拔步床上。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窗外那被火把映照得如同白晝的庭院角落——那株虬勁的老松,此刻在重重守衛的火光下,濃密的陰影被驅散了大半,露出虬結的枝干。
然而,在王默麻木的意識深處,那松影深處殘留的一絲陰冷,那蟠龍金柱角落閃爍的暗紅光點,那飛檐上射出的幽暗烏光…如同最深的夢魘,無聲地蟄伏著。
這甘露殿的偏院,金碧輝煌,守衛森嚴。于他而言,卻已是世間最冰冷、最絕望的囚籠。而囚禁他的,不僅僅是皇帝的旨意和玄甲禁衛的刀鋒,更是腋下那名為“源印”的恐怖詛咒,和那隨時可能降臨、吞噬一切的“源主”意志。
活下去…似乎只剩下一條路。
一條通往精神荒漠、自我湮滅的…枯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