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碗蓋觸手冰涼，那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王默的四肢百骸，幾乎要凍結(jié)他的血液。尚藥局內(nèi)侍高舉的托盤，如同獻祭的祭臺；碗中逸散的苦澀藥香，此刻聞來更像是催命的符咒。門外玄甲禁衛(wèi)冰冷的目光，窗欞外如同雕塑般挺立的鐵衛(wèi)，無聲地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將他死死困在這方寸之地。

喝？不喝？

拒絕，便是抗旨，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瞬間就會將李世民那尚未完全消散的疑云引爆成雷霆之怒！喝？這碗經(jīng)過層層查驗的“安神湯”，是否真的安全？那幕后黑手，能在御膳房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難道就不能將觸手伸向尚藥局？或者…這湯里根本不需要毒藥，只需一味能引發(fā)他腋下那詭異異物異動的“藥引”…

冷汗沿著王默的鬢角滑落，滴在錦袍的前襟上，暈開一點深色。他的指尖在碗蓋上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神渙散，仿佛真的虛弱到了極致，連端碗的力氣都欠奉。

“殿…殿下…”鈴兒帶著哭腔的、細若游絲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她撲通一聲跪倒在軟榻前，伸出顫抖的雙手，捧向那托盤，“殿下身子虛，讓…讓奴婢伺候您用藥吧…”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卻又有一種近乎絕望的主動。

王默心中一動。鈴兒這是在…替他試毒？用她自己的命，來賭這碗湯的“安全”？還是…另有所圖？

他順勢松開搭在碗蓋上的手指，仿佛連抬起都耗盡了力氣，虛弱地點了點頭，聲音低啞：“…好。”

那尚藥局內(nèi)侍依舊低眉順眼，如同沒有感情的傀儡，將托盤微微傾斜，遞向跪地的鈴兒。

鈴兒伸出那雙纖細卻布滿薄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碗青玉蓋碗。她的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沉重。碗壁的溫度透過青玉傳來，溫?zé)岬模瑓s讓她感覺像是捧著燒紅的烙鐵。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顫抖著揭開碗蓋。

碗中湯色呈深褐色，濃郁粘稠，散發(fā)著濃重的人參、黃芪、酸棗仁等藥材混合的苦澀氣味，表面還飄著幾顆飽滿的枸杞。看起來，確實是一碗用料十足、精心熬制的安神補氣湯藥。

鈴兒看著那深褐色的湯藥，眼中最后一絲僥幸的光芒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仿佛在積蓄勇氣。然后，她低下頭，嘴唇湊近碗沿——

“且慢！”

一個溫潤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如同清泉流淌過燥熱的巖石，突兀地打破了內(nèi)室的死寂。

珠簾微動，一身靛青舊道袍的孫思邈，如同憑空出現(xiàn)般，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他身后跟著一名提著碩大藥箱的小道童。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那尚藥局內(nèi)侍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錯愕，隨即恢復(fù)低眉順眼。玄甲禁衛(wèi)的目光也微微波動了一下，顯然對這位藥王的突然到來有些意外。鈴兒捧著藥碗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fā)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光芒！

王默的心臟猛地一跳！孫思邈！他來做什么？是李世民派來的？還是…他察覺到了什么？

孫思邈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在王默慘白驚悸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鈴兒手中那碗深褐色的湯藥上。他微微稽首，對王默道：“貧道奉陛下之命，前來為殿下復(fù)診，并調(diào)整后續(xù)調(diào)養(yǎng)方劑。不想正遇殿下用藥。”他的語氣自然，仿佛只是巧合。

他緩步走到鈴兒面前，目光落在那碗湯藥上，澄澈的眼眸深處似乎有微光流轉(zhuǎn)。他伸出三根修長干凈的手指，并未直接觸碰藥碗，而是懸停在湯藥上方寸許之處，指尖極其輕微地捻動了幾下，仿佛在感知著無形的氣流。

“此湯…”孫思邈沉吟片刻，聲音依舊平和，卻讓在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藥性過燥，于殿下此刻心脈不穩(wěn)、驚魂未定之癥候，略有不宜。”他轉(zhuǎn)向那尚藥局內(nèi)侍，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煩請回稟尚藥局，此碗湯藥暫緩。貧道需根據(jù)殿下此刻脈象，重新斟酌藥方配伍，稍后自會遣童子送去方子。”

那內(nèi)侍臉上肌肉極其細微地抽動了一下，捧著托盤的手似乎緊了緊，但最終還是在孫思邈平靜的目光下緩緩躬身：“是，謹遵孫真人法旨。”他不再多言，保持著恭敬的姿態(tài)，捧著那碗“藥性過燥”的安神湯，在兩名玄甲禁衛(wèi)的“護送”下，無聲地退了出去。

直到腳步聲消失在院外，內(nèi)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緊繃氣氛才仿佛被戳破了一個口子。鈴兒捧著空托盤的手一軟，整個人如同虛脫般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后背早已被冷汗?jié)裢福聪驅(qū)O思邈的目光充滿了死里逃生的感激和后怕。

王默緊繃的心弦也稍稍松弛，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疑惑和警惕。孫思邈…是真的診出藥性不合？還是…他看出了這碗湯潛在的危險？他口中的“心脈不穩(wěn)、驚魂未定”，是否另有所指，暗指他腋下那詭異的異物？

“殿下受驚了。”孫思邈的目光重新落回王默身上，那澄澈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煩請殿下移步內(nèi)室，容貧道再行診脈。”

王默無法拒絕，在鈴兒踉蹌著爬起攙扶下，走進了更為私密的內(nèi)室臥房。孫思邈示意小道童將藥箱放在一旁，自己則在床榻邊的錦凳上坐下。

當孫思邈那微涼的三指再次搭上王默腕脈時，那股熟悉的、仿佛靈魂都要被窺探的緊張感再次席卷而來。王默強迫自己放空思緒，努力回憶著虛脫無力的感覺，試圖讓脈搏呈現(xiàn)出病弱少年該有的遲滯無力。

孫思邈闔目凝神，指尖的力道沉穩(wěn)而精準。內(nèi)室一片寂靜，只有三人細微的呼吸聲。

這一次，診脈的時間似乎比上次更長。孫思邈的眉頭始終微蹙著，仿佛在捕捉著風(fēng)中一縷極其微弱、隨時可能消散的氣息。他的指尖在王默的寸關(guān)尺三處緩緩移動，力道時而輕柔如羽，時而沉凝如石，每一次力道的轉(zhuǎn)換都讓王默的心跳漏掉一拍。

突然，孫思邈的指尖在王默“關(guān)”脈稍上的位置（靠近手腕內(nèi)側(cè)）微微一頓！

幾乎就在同時，王默感覺腋下那處微小的凸起，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靜電劃過般的麻癢感！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覺！但王默無比確定，那不是錯覺！腋下的異物，對孫思邈的探查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

孫思邈搭在王默腕上的手指，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但王默清晰地感覺到了！他那雙闔著的眼睛，眼皮下的眼球似乎也在快速轉(zhuǎn)動！

他發(fā)現(xiàn)了！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常！是那異物本身？還是異物引動氣血產(chǎn)生的微妙變化？

王默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完了！要被拆穿了！在這位能洞察入微的藥王面前，他這“借尸還魂”的秘密，連同腋下那致命的異物，都將無所遁形！

就在王默幾乎要絕望之際，孫思邈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舊澄澈平和，但看向王默的目光里，卻多了一種極其復(fù)雜、難以言喻的東西。那不是發(fā)現(xiàn)異端邪祟的驚怒，更像是一種…深沉的困惑，一種面對未知造化的茫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殿下脈象…”孫思邈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奇異的悠遠感，“…較之先前，并無根本變化。元氣依舊虧虛，驚悸之癥未平。然…”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王默的身體，落在他腋下的位置，“…那股潛藏之氣，卻似比昨日…更顯‘活躍’幾分。如深潭之下，有潛流暗涌，雖未破水而出，卻已擾動波瀾。”

活躍？潛流暗涌？王默悚然一驚！是因為剛才孫思邈探查時的刺激？還是…因為靠近了鈴兒？那詭異的共鳴？！

孫思邈沒有深究“活躍”的原因，而是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凝重：“殿下心神激蕩，五內(nèi)不安，此乃大忌。長此以往，莫說那護持之氣難以調(diào)和，便是本體根基，亦有傾覆之危。當務(wù)之急，是固本培元，寧心安神。”他站起身，走向一旁小道童打開的藥箱。

藥箱古樸，打開后，里面分門別類擺放著各種藥材、銀針、玉杵、小秤等物。孫思邈熟練地取出幾味藥材——茯苓、遠志、柏子仁、朱砂…開始現(xiàn)場調(diào)配。他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王默的心依舊懸著，孫思邈那番關(guān)于“潛流暗涌”的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偷偷觀察著孫思邈配藥的動作，目光掃過那打開的藥箱內(nèi)部。

藥箱內(nèi)壁，似乎鐫刻著一些繁復(fù)的云紋圖案，古樸玄奧。就在孫思邈取出一塊包裹藥材的深色綢布時，綢布的一角滑落，露出了藥箱底部靠近角落的一小塊區(qū)域。

那里，赫然有一個印記！

一個以極細的金絲鑲嵌在深色木質(zhì)底板上、只有指甲蓋大小、卻繁復(fù)精密到令人目眩的印記！

印記的主體是一個扭曲盤旋、首尾相銜的奇異形態(tài)，似蛇非蛇，似蟲非蟲，通體流轉(zhuǎn)著一種內(nèi)斂而神秘的暗金色澤！在印記的核心，點綴著幾顆微小如粟、卻仿佛蘊含著星辰之力的銀色光點！

王默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和思維！

這個印記！他見過！就在那冰冷意念侵入他意識、將他帶入奇異空間時，看到的那個懸浮在空間核心、不斷變幻的暗金色印記！一模一樣！那冰冷的威壓，那詭異的召喚感，此刻仿佛隔著時空再次襲來！

孫思邈的藥箱里…怎么會有這個印記？！

他是誰？他和那幕后黑手是什么關(guān)系？他剛才診脈時的停頓和“潛流暗涌”的評語…難道他早就知道異物的存在？他調(diào)配的這碗“安神湯”，究竟是救命的良藥，還是…另一重更深的陷阱？

巨大的恐懼和混亂瞬間攫住了王默！他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遍布迷霧的漩渦！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都充滿了致命的疑云！李世民、孫思邈、鈴兒…甚至這甘露殿偏院本身，都仿佛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下！

孫思邈似乎并未察覺王默的驚駭欲絕。他將調(diào)配好的藥材交給小道童去煎煮，又取出一套細如牛毛的銀針，轉(zhuǎn)向王默，語氣溫和：“殿下心神不寧，氣血翻騰。貧道需為殿下施針，疏導(dǎo)郁結(jié)，安定神魂。請殿下寬衣，露出背部。”

施針？露出背部？王默渾身僵硬！腋下的異物就在那里！一旦暴露在孫思邈的目光下…

“孫真人…”王默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懼，“孤…孤怕針…可否…可否不用針？”

孫思邈看著他，澄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恐懼和偽裝，平靜地道：“殿下，此針乃疏導(dǎo)安撫之術(shù)，非為疼痛。殿下體內(nèi)氣機已亂，若不行疏導(dǎo)，恐有驚厥之虞。還請殿下忍耐片刻。”

他的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小道童已經(jīng)端著剛煎好的、熱氣騰騰的藥碗走了進來，濃郁的藥味彌漫開來。

退無可退！王默的心沉入冰冷的深淵。他只能寄希望于那異物微小隱蔽，不會被發(fā)現(xiàn)…或者，孫思邈并非敵人？

在鈴兒顫抖的幫助下，王默僵硬地轉(zhuǎn)過身，緩緩?fù)氏律习肷淼膶嬕拢冻隽松倌耆寺燥@單薄、膚色蒼白的背部。他死死低著頭，不敢看孫思邈的表情，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腋下那處凸起仿佛在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孫思邈的目光落在了王默的背上。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如同深潭。他拿起一根銀針，在燭光下閃爍著寒芒，緩緩靠近王默背部的穴位。

冰冷的針尖觸及皮膚的瞬間，王默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一顫！與此同時，他感覺腋下那處異物，再次傳來一陣清晰無比的、如同被燒紅鐵釬刺入般的灼痛感！

“嗯…”王默悶哼一聲，額頭瞬間布滿冷汗。

孫思邈下針的動作極其穩(wěn)定，精準地刺入穴位。他一邊緩緩捻動銀針，一邊平靜地開口，聲音如同來自遙遠的云端，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殿下放松。氣郁于中，則神擾于外。意守丹田，神思內(nèi)斂…”

隨著銀針的捻動，一股微弱的、帶著清涼氣息的暖流，順著銀針緩緩注入王默的穴位，沿著經(jīng)絡(luò)蔓延。這股氣息極其溫和純正，如同山澗清泉，確實帶著安撫心神的效果。腋下那灼痛感，在這股溫和氣息的沖刷下，似乎真的被壓制下去了一些，變得不再那么尖銳。

王默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溫和氣息和孫思邈那帶著奇異韻律的引導(dǎo)聲中，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絲。他依言努力收斂心神，不再刻意去想那異物和印記，只感覺那清涼的氣息在體內(nèi)緩緩流淌，撫慰著驚悸不安的靈魂。

就在他心神稍定，意識有些模糊之際——

“呃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猛地從外間傳來！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一種無法形容的…靈魂撕裂般的恐懼！

是鈴兒！

王默悚然驚醒！猛地回頭！

只見外間通往內(nèi)室的珠簾旁，鈴兒蜷縮在地上，身體扭曲成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tài)！她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左臂，不，是死死掐住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張原本慘白的小臉此刻因為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青筋暴起！她的眼睛瞪得滾圓，眼白里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瞳孔深處卻是一片空洞的、仿佛看到了無邊地獄的恐懼！

她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撕扯，劇烈地抽搐著！更恐怖的是，她死死掐住的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那處之前王默瞥見的、極其淺淡的舊疤痕位置，此刻正散發(fā)出一種極其微弱、卻詭異到令人心悸的…暗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在她的皮肉下扭曲蠕動，仿佛要破體而出！

“鈴兒！”王默失聲驚呼！

孫思邈捻針的手指猛地一頓！他豁然轉(zhuǎn)頭，看向外間痛苦翻滾的鈴兒，當他的目光觸及鈴兒手腕上那詭異的暗金光芒時，那雙古井無波的澄澈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爆發(fā)出無法掩飾的驚駭！那驚駭之中，甚至夾雜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恐懼？

“是它！它…被引動了？！”孫思邈的聲音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和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