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季過后,紫云才算稍微空閑了些。
人一旦空下來,就更易想起心底事。尤其到了夜深人靜時分,思念如小蟲子般,啃噬著漂泊的紫云的心。她一遍遍刷著朋友圈,希圖獲取親朋的點滴消息。其實,這大可不必,只要她愿意,撥通他們的電話,就可以回歸溫暖之中。
在這些紛擾的思念里,紫云想得最多的還是超凡。是的,是超凡,也是阿景。幾年過去了,她還是無法把超凡和阿景合二為一。超凡,是他的小哥哥,是他溫暖的依靠。阿景,是他的初戀,甜蜜中帶著苦澀。如果可以,她多想回到童年去,回到簡單快樂的時光里。長大了,煩惱便如影隨形,剝離不開。
對于阿景的愛戀,隨著時間的流逝,并沒有削減絲毫。只是,想起分離的痛楚,即便堅韌如紫云,還是縮在了安全的殼里,如同蝸牛般,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似乎也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家人和樂樂,常常似不經意地提起他。說他如何跌倒,如何拒絕了阿瑤,如何堅強重來,如何照顧家人等等。紫云很欣慰,她和他,又走在了同樣的路上。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有任何依附關系,而是朝著同一目標,讓彼此變得更好。他不斷踐行著當初的設想,開了一家又一家茶山客棧,幫助了更多的茶農。而她自己,跟著名師盧教授,跑了一座座茶山,逛了一個個窯口和博物館,見了不少志同道合的茶人。總算不負青春歲月,如今的紫云,已今非昔比。她是知名茶藝老師,是茶書《行走茶山》的作者,是茶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如果再見他,她不需他的庇護,也能傲然而立。想到這兒,她心生惆悵,再見他,不知何時了。
這天,紫云下課后,已是夜了。由于距住處不遠,她便步行而歸。想到今天課上的情形,一學員形容老生普的話,就不由得笑了起來。教學相長,她常常從他們身上發現閃光點,并汲取其中的營養,不斷豐富自己的課堂。正是如此,她在盧教授的弟子中,是成長最快的一個。盧教授常常在弟子們面前夸贊:“紫云能走在你們前面,原因有四:一是靈性,二是肯吃苦,三是會讀書,四是善思考。而這四點中,最要緊的是善思考。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而你們大都數,最缺的也是這一點了。”這樣的評價,弟子們無不心服口服。其實,除了以上四點外,紫云覺得還有一點,那就是熱愛。因為熱愛,才會把辛苦幻化為詩意,以滿腔熱忱面對一切,走過無數的心理暗礁。
一陣風來,吹動了她的長發。她下意識地理了理額前的零亂,生怕有人看見右眉上方的一道淺淺的傷痕。那是前年下茶山時,騎摩托車行在山道上,不小心翻到了溝里,被身旁的棘刺劃傷留下的痕跡。這樣的意外,對于茶人而言,早已習以為常了。盡管如此,對于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來說,再淺的疤痕,也是心底難以逾越的一道坎。
理好發絲,她一抬頭間,正迎上掛于樹梢的圓月。那皎潔的月色,帶著月宮嫦娥的無限情思,穿過懸鈴木枝葉,灑下斑駁的光來。這光,細細碎碎的,落在她的身上,竟有種夢幻之感。又是一個月圓夜!她伴著月色,繼續往前走,心卻被惱人的月攪得一片凌亂。走到一株合抱大樹旁,她瞥見一對依偎的身影,正忘我地表達著親昵的情感。好一幅月上樹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圖畫!紫云想。
回到住處,桌子上赫然放著一張請柬。紫云打開后,竟是樂樂派人送來的。幾年前,樂樂離開云凡,先是去了幾家公司,從事過銷售、人資等工作,但總不順心。后趕上阿杰創業,她便辭去工作,成為了阿杰的好幫手。在朝夕相處的磨合中,他們更堅定了彼此的心意,確定對方為自己的終身伴侶。其間,也遭受了不少波折,尤其是阿杰父母的強烈反對。聽說多虧了阿瑤,以自己和姑姑現身說法,才改變了父母的門戶偏見,成全了這一對有情人。說起阿瑤,她前年跟舞團的同事結了婚,上個月剛添了個可愛的兒子。如今的她,心滿意足,辭別了舞臺,過起了相夫教子的小日子。對她而言,丈夫和兒子,便是她的新舞臺。這些消息,都是樂樂告訴她的。再看請柬,除了喜慶的二人婚紗照片,只有簡短的帶有命令語氣的文字:
葉紫云:
不管你身在何方,必須趕回來參加我耿樂樂的婚禮,否則,我跟你絕交,我恨你一輩子!
紫云無奈地笑了笑。這個樂樂,還是如此粗心,連具體日期和地點都不說明,就算她想去也無能為力啊。好在樂樂打來了視頻,交待清楚了時間地點。正事說完,紫云便笑她又胖了。那邊的樂樂立馬炸了毛,說:“這是幸福肥,總比你瘦成竹竿強。”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她喚來阿杰,問:“親愛的,我漂不漂亮?”遠遠聽到阿杰諂媚的聲音,“我們樂樂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樂樂得意地笑了。這幸福的笑聲,如銀鈴般悅耳。
掛了視頻,紫云又回到冷清孤寂之中。與樂樂的閨蜜情,從未因時間或距離而改變。她的婚禮,早在意料之中。只是當真的來臨時,紫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當初,她和阿景也是奔著一輩子去的。誰知,皎潔的月光下,竟蕩起駭人的波浪。真是世事無常,喜憂瞬變。今夜的月光,如那夜一般。他在做什么呢?算了,多想也是惘然,紫云凄然地苦笑著。
樂樂婚禮的前一天,紫云終于趕回了BJ。這次回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打算悄悄見一見樂樂,就立馬折返。她有一項推不掉的工作,必須陪盧教授前去,這是她盤算好的理由。當然,深層原因,不言自明。
見到樂樂,是在一家咖啡館。樂樂神采飛揚,頗有待嫁新娘的幸福味道。甫一見面,樂樂便佯怒道:“紫云,你再不回來,我會連婚都不結,去抓你回來,你信不信?”紫云說:“信你個鬼?不結婚,你舍得你家阿杰?”二人相視一樂,緊緊相擁起來。
上次相見,還是去年的春節。當時,紫云正獨守茶校,見到輾轉而來的樂樂,手里提著食盒。打開,竟是熱氣騰騰的餃子。紫云吃著餃子,不爭氣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紫云不知道的是,隨樂樂而來的,還有躲在茶校門外的超凡。這餃子,是他親手包的。
掃了一眼咖啡館,樂樂不屑地低語道:“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家的咖啡館,比這兒強上百倍……”見她又要夸耀她家的咖啡館,紫云覺得必須打斷她,否則,僅這個話題,她就能說上三天三夜。紫云從身后的包里,拿出一個紅包,塞到樂樂的手中。小財迷樂樂一見,兩眼放光,立馬忘了剛才的話題。紫云笑道:“都要做人家新娘子了,還是這般見錢眼開的樣子。”樂樂自有說辭:“你不懂,這叫煙火氣。紫云,你山里待久了,還是應該多到人間走走。比如,見一見某人。”這個某人,是她們的暗語,專指超凡。
樂樂接過紅包,見封皮上,用蠅頭小楷寫著《桃夭》,便不由地默讀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讀書時,樂樂最喜歡的一首詩。“我就知道你喜歡。”紫云笑看著樂樂。樂樂抱之以微笑,“雖說有點矯情,但這個禮物,我真的真的很喜歡。”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樂樂還故意使勁捏了捏厚厚的紅包。一下子,她們的情緒又回到了人間煙火里。紫云趁她高興,談起今天還要趕回去。樂樂連連追問了好幾遍,答案還是一樣。
見面就要分離,二人都有些感傷。咖啡涼了,誰也沒心情喝上一口。樂樂接了個電話,是阿杰打來的。他問她在哪兒,什么時候回來……直到樂樂不耐煩地掛掉了電話,才結束了膩人的追問。紫云見她如此,知道她選對了人,又說了幾遍諸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的話。說著說著,樂樂終于笑了。果然,最俗套的祝福,也是最美好的煙火味道。
機場候機的時候,紫云接到了姥姥的電話。姥姥問她:“小紫云啊,樂樂那孩子明天辦喜事,你回不回來?你倆感情最好,我想著你該回來看看。你和樂樂同歲,你啥時候結婚啊?”果然,還是繞到催婚上來了。紫云笑著跟姥姥聊著,心卻陷入了思念中。這思念,一旦涌起,便迅速泛濫起來,最后竟如滾滾江水,無法遏制。手中的書,停留在某一頁,直至滑落到地上。紫云驚覺著回過神來,終于,她下定了決心。
天色漸暗,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雨桐茶社門口。紫云走下車來,推門而入。靠窗的茶席上,放著她的新書——《行走茶山》。她便拿起來,隨意翻看著。這時,超凡從樓上下來,看見坐著翻看茶書的紫云,竟是如夢中的場景。紫云以為走來的是葉遠,便頭也不抬地喚了一聲:“爸爸,這書上的批注寫得真好。”
“是嗎?你喜歡?”超凡略帶著顫抖的聲音問道。這聲音?紫云本能地起身,想要奪門而出。超凡見她又要逃,急急地喚了聲,“你就這么不想見我么?”這一問,竟有許多無奈、心酸、思戀。聰慧如紫云,一時全聽了出來。她僵立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超凡默默地靠近她,重復了剛才的話,“你就這么不想見我么?”紫云的背微抖了一下。這細微的動作,超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的雙臂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就這樣,又僵持了幾十秒鐘。超凡盡量平復了心緒,笑著說:“好容易回來了,就別急著走了。你要不想見我,我不出現就是。只是,姥姥、葉伯伯、桐姨,你也狠心不見么?”這話戳在痛處,紫云背對著他,眼圈紅了。
超凡見她默認了,就拿出手機,給宇航發了條微信。然后,他越過她去,走向店外。“天晚了,別一個人回家。一會兒,宇航會過來,你們一起走。”超凡說完,便走了。紫云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張了幾張的嘴,最終沒有喚出請他留下的聲音。
茶社又安靜了下來。紫云像歸家的鳥兒,流連徘徊著。她看見多了許多擺設,石頭、茶苗等,都安放在最恰切的位置,為不大的空間增添了美感。若不認真辨別,紫云幾乎忘記了它們的存在。現在一一看來,又激起了紛揚的思緒。
“嚇,你這丫頭,天天跟茶做伴還不夠?好容易回來了,還是盯著茶苗不放!”這爽朗又親切的聲音,不是宇航又是誰。紫云笑著看向他,竟是穿著家居服就來了。“你這造型,還挺……獨特。”紫云戲謔道。宇航不滿道:“還不是你回來的突然?我窩在家寫程序,一聽你回來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來見你了。怎么樣,哥們夠義氣吧?”
回家的路上,宇航說起那棵茶苗。當初她隨意一寄,可難為壞了超凡。他為了讓茶苗活著,費了老大勁兒了。“茶社里有很多我寄回的東西,都是誰擺放的?”宇航嘿嘿一樂,“你就說好不好吧?”紫云贊賞道:“很得山水之趣,妙得很!這是個高手,我真想拜訪他一下。”宇航笑了,“遠在天邊,近在超凡。”又是超凡,他這幾年,不是經營茶山客棧么?怎么又深諳此道了?
回到家,姥姥又是一陣心肝寶貝地叫著。等姥姥稀罕夠了,才輪到葉遠和吳桐。飯后,一家人閑敘著各自的情況,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深夜。紫云怕姥姥熬不住,就勸她去睡。勸了好幾次,她老人家才打著哈欠回了屋。
吳桐看著又黑又瘦的女兒,心疼得直掉眼淚。葉遠也說:“累了,就回來吧。”紫云鼻子一酸,跟父母撒起嬌來。葉遠好笑道:“你都是知名茶人了,書也出了,還撒嬌。”吳桐瞪了葉遠一眼,“再能耐,回家來,都是孩子。”至此,一家人和樂融融,又聊了許久,才散去。
第二天,紫云出現在樂樂的婚禮上,還接到了新娘的捧花。只是,紫云的目光,搜盡了人群,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果然,他就像他說的那樣,“你要不想見我,我不出現就是。”
實際上,此時的紫云,滿是想見他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