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了半個月,卻是一無所獲。
云凡的走向,越來越糟。錢懿注入一筆資金,如同一滴水,注入干涸的田野,根本挽救不了危局,反而把錢氏推向了覆滅邊緣。社會輿論,幾乎一邊倒地否定云凡。落井下石者,趁機又推出數篇文章,把阿景如何在國外發家,如何轉戰國內,如何借茶文化大賽沽名釣譽,如何逼得劉姓記者背景離鄉等等,一切有的沒的盡數而來。這些文章,均出于一家自媒體。但傳播力量之大,駭人聽聞。無論阿景怎么努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態向前發展,看著合作伙伴一個個轉身離去。這種無力感,像極了十八歲時,找不到家人的肝腸寸斷。
在萬般無奈中,阿景只得退出公司,一切交由阿杰處理。到了年底,云凡被人收購,第一屆茶文化大賽草草收場。
所謂禍不單行。從2013年春天起,錢懿發現公司接二連三出現問題,被搶生意,合作標底泄密,已購地皮轉手變現,數筆大額資金去向不明等等,接踵而來。仿佛一股不明勢力,站在暗處,熟知公司一切走向,便提前下手,順利截胡。幾位跟隨錢老太太的元老,懷疑公司出了內鬼。但排查了又排查,揪不出任何端倪。只能任由黑暗勢力以各種手段掏空公司。內鬼段位之高,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錢懿請韓似忠出面,潛回國內暗中調查。等到夏末秋又來,才基本摸清了來龍去脈。當忠叔帶著證據,去見錢懿時,錢懿說什么也不敢相信,所有的事竟是何薇所為。而何薇早在半個月前,已經跟錢懿辦完離婚手續,離開江南,去了國外。錢懿百味雜陳,撥打了何薇的電話,竟是“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忠叔一陣嘆息,“阿懿呀阿懿,你總以善意待人,卻是人善被人欺啊。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錢懿悔得直捶胸口,“都怪我,太輕信了。我以為阿薇早已放下怨恨,以親人的身份,相伴走著余下的人生路。突然有一天,她笑著說累了,想要放棄了。我就放了她走,沒想到,她竟然這么狠?!敝沂逭f:“你是低估了人心啊。”錢懿眼淚縱橫,順著歲月剝蝕的皺紋,流花了臉,“忠叔,我的人生已經完了,可是,阿景才剛剛開始。她對阿景這么和善,不該這么對他啊。況且,她還一直想要撮合阿瑤嫁過來呢。難道都是假的嗎?”忠叔說:“阿懿呀,她就是利用了你的弱點,摧毀了錢氏。她利用阿瑤的嫉妒之心,毀了阿景的云凡。何況,她還有高人指點。你也是防不勝防啊!”錢懿緊緊抓住忠叔的手,懊悔道:“阿景多次提醒我,我全當耳旁風,都怪我,都怪我。這孩子,以后該怎么辦呢?”忠叔安慰他道:“放心,阿景是個堅強的孩子。國外的數次沉浮,他都能扛過來。這一次,他也一定可以的。我們要相信他。”聽忠叔如是說,錢懿悲傷得不知所措的心,總算安穩了些。
韓似忠又去了國外,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數日后,錢懿在心力交瘁中,大病一場,曾有幾次,還陷入了短暫的昏迷。等徹底清醒過來,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拖著病體,他長久地跪在母親墳前,為自己的過失而懺悔著。
從墓地回來,他召開最后一次股東大會,宣布錢氏從此不復存在。就這樣,矗立數十年的錢氏商業帝國,呼啦啦似大廈般轟然崩塌。而錢懿,終于卸下沉重的擔子,心境也開始慢慢地變得平和了。他讓孫姐繼續看守老宅,自己則回到BJ的西山,住進了數年前買的小戶型,過起了平凡人的生活。而這住處,距離山花的墓地不遠,只要起了念頭,他便帶上一束白玫瑰,過去陪她聊聊天。有好幾次,他還帶了一瓶好酒,和方樂喝上幾杯。待到夕陽落山,再返回家中,竟有說不出的暢快。偶爾想起商場的勾心斗角,想起何薇的數年經營,竟恍若前塵往事,腦海中的記憶逐漸模糊起來。
阿景去看過錢懿幾次?!案赣H,不找到她問個明白,您就甘心嗎?”錢懿淡然一笑,“富貴如浮云,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隨她去吧,我們家確實虧欠了她。”盡管如此,阿景卻沒有放棄追尋。又輾轉半年后,子軒從國外傳來消息,說是找到了何薇。阿景匆匆趕去,見到了她。
她美艷依舊,身旁還多了一位英俊的中年男子。這個男子,阿景曾與他擦肩而過。不錯,曾有一段時間,他經常趁父親不在,去見何薇。原來,他們從那時候,或者更早,已經開始了算計。好大的一盤棋,好深的一個坑。難怪錢氏傾覆之前,父親竟抓不到任何蛛絲馬跡。而他的云凡,似多米諾骨牌的一塊,除了倒下,別無出路。
更令阿景意外的是,他們竟互稱達令,正在一家米其林餐廳,專心分享美食。見阿景走過來,何薇一愣,隨即哂笑起來,“阿景來了,快請坐。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新婚丈夫阿懿。”阿景也不客套,徑直坐了下來,略帶諷刺地說:“哦?他也叫阿懿?”何薇挽上阿懿的胳膊,頭斜倚著他的肩頭,“是啊,巧得很。”他身邊的男人一臉笑意,故意親了親妻子,“我認識你,你是錢懿的兒子,也是我妻子的繼子。那這樣算來,你應該叫我一聲爸爸。”阿景看著這個男人,雖然笑著,卻讓人不寒而栗,“我可否與您單獨聊聊?”
何薇示意阿懿,他走了出去。何薇雙手一攤,“好了,現在只有我們母子二人,有什么疑問,你盡管問。我保證知無不言。”阿景略一皺眉,“母子?算了吧。自從您苦心孤詣算計父親和我以來,我們已經沒了情分。”何薇凄然一笑,“阿景,你知道嗎?曾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曾經想要接受你,甚至想把阿瑤嫁給你??墒?,每每看到你這張臉,就讓我想起那個女人,那個到死都霸占著錢懿的女人。我好恨啊。我恨你的母親,恨你的父親,恨你,甚至恨那已經入土的錢老太太。是你們,毀了我的人生。后來,阿瑤喜歡上了你。對了,阿瑤,是我安排她去陪你的。我本來想要讓她代替葉家的姑娘。沒想到,你竟那么執著,對阿瑤的付出視而不見。既然如此,我就沒必要再守在葉家,活在地獄一般的日子里。所以,我和阿懿,不是你父親,而是我名副其實的丈夫,我們以畢生智慧,搞垮了老太太最在乎的錢氏,讓錢懿一無所有,讓你失去一切。對了,我這兒有段錄音,你想不想聽一聽?”
不等阿景回答,她已經將手機的錄音打開,說話的竟是阿瑤。“姑姑,我多次給了阿景機會,他還是辜負了我。我好恨啊。他的眼里從來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接下來,是撕心裂肺的哭聲?!鞍?,就是另一個我。我愛她,可是你卻傷她至深。你們父子,欺負了我們何家兩代女人。這筆帳,你說,我應不應該討回來!”何薇厲聲質問道。阿景竟無言以對,本來想要討回屬于錢家一切,卻無法對這個飽經情感之苦的女人提出要求。
何薇見他如此,笑著說:“如果你愿意接受阿瑤,全心全意地愛她。我可以歸還錢家的一切,也可以幫你澄清云凡的問題。你們父子,可以重回以前的生活。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我何薇并不在乎?!彪m然她還笑著,卻帶著久積的悲傷。阿景再看她,覺得她也是可憐人,“那個阿懿,對你好嗎?”何薇滿眼凄惻,“阿懿,阿懿,他對我很好?!卑⒕翱闯鰜恚龑Ω赣H并未忘情,也許是愛之深才恨之切吧。既然如此,有另一個阿懿陪伴她,總算彌補了得不到父親的缺憾。情之一字,確實是一筆糊涂賬,怎么算得清呢。
阿景返回BJ,去見阿杰。阿瑤交流到期,早就返回國外的舞團,偌大的別墅,只剩阿杰一人。阿杰覺得太過冷清,就搬去樂樂家,死皮賴臉地住了下來。阿杰聽完阿景所說的一切,幾乎驚掉了下巴,“你是說,一切都是姑姑所為?阿瑤還做了‘幫兇’,這怎么可能?”阿景再三點頭,阿杰還是不肯相信。樂樂給阿杰一個腦瓜嘣,“你不信,是因為你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報復心。如果你這樣對我,我撕碎你的心都有。”阿杰做出好怕怕的動作。阿景說:“你們倆真是夠了,這樣虐待單身狗,小心我咬死你們?!笨嘀凶鳂罚前⒕笆ピ品舱也坏阶显坪蟮某B。
樂樂看著錢總可樂的樣子,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紫云要知道,一向冰塊示人的錢總,竟變得萌萌的,不知會作何感想?”聽她提到紫云,阿景頓時來了興致,“耿樂樂,紫云又有消息了?”樂樂想要捉弄他,故意不回答。阿景作低伏小狀,“善良的樂樂,求求你,給我看一眼吧?”阿杰笑著搶過樂樂的手機,翻開微信朋友圈,遞給了阿景。
近一年來,紫云拜在茶界泰斗盧教授門下,悉心鉆研業務。陪著盧教授,她系統深入地學習瓶花、香道、茶器等傳統文化。跟隨盧教授,走訪各個茶山,學習采茶、制茶、品茶、評茶等。每到一處,她都會發些圖片,記錄學習的點滴。紫云換了手機號碼,只加了父母和樂樂。她再三告誡樂樂,不許把她的行蹤告訴阿景,否則也拉黑她。樂樂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著約定。只是一個月前,樂樂正專注地欣賞紫云的照片時,被突然闖入的阿杰逮個正著。阿杰知道了,就等于阿景知道了。
“錢總,您這樣癡癡地看著,紫云就會走出來不成?您準備什么時候去找她呢?”阿景的好心情,被她一攪和,頓時襲來一片烏云。阿杰輕刮一下樂樂的鼻頭,“傻樂樂,若不混出人樣,他是不會去找紫云的。”一對小情侶,無奈地嘆一聲,“死要面子活受罪。”阿景瞪他們幾眼,“你們不懂?!笔前?,他們不懂,紫云想要的愛,是平等的愛。那就讓她在外面多待幾年吧。現在的她,是那么自信,那么美好。他只有改變自己的頹勢,才能配得上她。
“阿景,你說姑姑新嫁了個男人?怎么可能呢?而且還叫……阿懿?”阿杰又想起驚疑事。自從姑姑離開錢家,一直杳無音信。阿杰問過幾次父母,也問過阿瑤。他們都說不知情。難不成家人都瞞著他?他撥通阿瑤的電話,好大一會兒,才聽到對方的聲音,“喂,哪位?”阿瑤應是夢中,被人吵醒了,帶著幾分迷蒙地問?!皵嚵四闼X,只是有一要事,我要問你。姑姑她,是不是嫁人了?”“對啊。”阿瑤顯然清醒了,說話變得分寸極強?!澳阍缇椭懒??掏空錢家,是不是那個叫阿懿的男人出的主意?還有,你有沒有參與其中?”“阿杰,你怎么盡幫著錢家說話。不管怎樣,都是他們錢家咎由自取。你又何必瞎出頭?”阿景搶過電話,問道:“咎由自???那我的云凡呢?”顯然,阿瑤沒有料到他就在阿杰身邊,迅速掛了電話。阿杰再想撥通,對方已經關機。
阿杰顯得很憤怒,姑姑他們實在太過分了。樂樂看著他因拍邊桌而疼痛的手,忍不住心疼起來。阿景笑了,“算了,我們錢家咎由自取。我們云凡該有一劫,這一次,我應該不欠阿瑤的了。你也不必自責,這段日子,我已經賣掉了名下的房產,等資金到位,我準備專心做茶了。你如果愿意,歡迎加入。還有耿樂樂,也歡迎你?!?
“看來你早有打算,的確,百折不撓的阿景,豈是容易打倒的?算了,我對茶不感興趣,就不摻和了。我想再放縱一段時間,再去考慮接下來想做什么。”樂樂見阿杰拒絕了,也說:“我從小長在茶園,不想再回去了。我還是做我的小白領吧。”
阿景也不再勉強,所謂人各有志,強扭一處,不見得是好事。他們約好,無論怎樣,都要向陽而生,找尋人生方向。
接到阿杰的電話,阿瑤再也無法入眠。阿景的質問,回蕩在耳邊,“咎由自取,那我的云凡呢?”的確,她因為恨,做了姑姑的幫手,搞垮了云凡。她記得曾經問過阿景,“為什么給公司取名云凡?”阿景冷冷的話語里透著心事,“云,是我妹妹;凡,是我?!钡拇_,他曾經有個名字,叫方超凡。自知道葉紫云后,她終于知道他口中的妹妹,就是“云”。好長情的兄妹情誼,阿瑤嫉妒得發狂。但是她不甘心,就想在去年中秋,得一個答案。但是,沒想到,她等得月上梢頭又落下,還是沒有他的回答。她努力過,去找洛宇航。誰知,他也竟是個傻子,被人搶走了心愛的姑娘,竟然毫無怨言?;氐紹J,他們竟然聚在給忠爺爺準備的房子里。她就像一個傻子,眼睜睜地看他們恩愛個沒完。她怒火中燒,從屋子里逃了出來。外面的秋雨,陰冷地落在身上,她渾然不覺,因為她的心比這冰冷。哥哥和他的女朋友追了出來,又是成雙成對。阿瑤恨極了,哪怕對方是阿杰。尤其是那個俗不可耐的耿樂樂,她是站在葉紫云一邊的。她更恨了。沖動之下,她聯系了劉記者,還有嫉妒葉紫云的選手,做起文章來。輿論的壓力,讓云凡疲于應付。后來,她又向姑姑傾訴。姑姑安慰她,“放心,一切有姑姑,我們絕對不放過錢家父子?!惫唬^了幾個月,云凡被新姑父收購,錢氏宣布破產。而那個新姑父,竟是跨國財團的大亨。后來,得知阿景一直派人尋覓,姑姑就故意露出痕跡,讓阿景找到了她們。
那一天,阿瑤就躲在隔壁,偷瞧見了消瘦的阿景。他的眼里,依舊閃著倔強的光。當姑姑提出條件,讓他跟自己在一起,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阿瑤竟釋然地笑了,是啊,他春風得意時,尚且不屬于自己。如今正逢秋風秋雨,他又怎會屈服。自始至終,他的選擇,從來都不是自己。等他離開,姑姑招呼她進來,“阿瑤,是他沒福氣,你也沒必要自苦了。錢家的男人都是一根筋,我們何家的女人,即便贏了金錢,還是感情的失敗者。你還年輕,不要再執迷了?!惫霉玫脑?,句句在理。
這段日子,她拼命回想與阿景的過往。許多事情,變得如云煙,竟是模糊一片。自己多年的執念,不過是求而不得的不甘罷了。再看姑姑,放下了過去的情感糾纏,接受了追她等她幾十年的男人,終于迎來了愛情的春天。但,這真的是唯一的路嗎?以傷害為前提的放下,真的對嗎?第一次,阿瑤對過往的執著與偏激產生了懷疑。
又過了數個日夜,阿瑤終于想通了。她打開電腦,在日志上,寫下了一段文字:
單戀,終究是一個人的故事。迷失在故事中,我已經不是我了,變得面目可憎,變得不可理喻。是時候結束了。只有結束,才會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如果我還能有,希望不再是單戀。
合上電腦,東方已泛出魚肚白。很快,朝陽冉冉升起,灑進阿瑤的房間。她披上單衣,倚欄遠眺,瞧見了朝她揮手的男子,嘴角露出了如朝陽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