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樂樂上樓,阿杰對司機說:“回南城別墅。”
在車上,他理著復雜交錯的情感。阿瑤怕是傷透了心。剛才追出來時,她正蹲在樓下抽泣,不知何時飄落的秋雨,正綿密地打在她的身上。阿杰心一軟,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弓背半蹲,背起她往前走。
樂樂在路邊攔下出租車,招呼他們上車。此時的阿瑤,卸下了全部偽裝,頭貼著窗玻璃默默地傷心著。車窗外,秋雨伴著秋風,落在車頂上,順著玻璃流淌,如同阿瑤冰冷的淚滴。阿杰看著一向注重形象的妹妹,竟如此狼狽與傷情,重重地嘆了口氣。樂樂坐在前排副駕上,任再沒心沒肺,也能感受阿瑤的心境。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只能一路沉默著。
愛情,是一把雙刃劍,或如蜜糖,或如毒藥。即便是兩情相悅者,也有兩種形態并存或交替時,何況只是獨嘗苦澀的單戀。樂樂與紫云相交多年,情誼深厚。就情感的天平而言,她自然是站在紫云一邊,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尤其是新近初嘗愛之美好,更覺得紫云和錢總,本該是一對的。今日,阿瑤突然而至,樂樂不喜她的種種態度。待她一聲怒吼,摔門而去,樂樂也是反感至極。礙于阿杰,她陪他追隨出來,竟看到阿瑤放下心防,盡情釋放悲傷的一面。原來,高貴完美或尖酸傲慢,不過是她的外殼。終了,她也不過是一癡情女子,愛而不得的傷心人罷了。但這樣的愛,說到底不過是阿瑤一個人的愛情,與錢總無關。品嘗苦澀,經歷神傷,自我消化,自我釋懷,最后如何,還要靠她自己走出來。若能早日遇到她的命中注定,與她攜手同行,消解她的執拗與妄想,定是迎來天朗氣清的新人生。
到了南城別墅,阿瑤先行下車,不顧秋風秋雨,朝家的方向而去。樂樂讓阿杰不必管她,陪阿瑤要緊。但看著秋雨瀝瀝的夜色,阿杰不放心,說什么也要再送她回來。在返回的路上,樂樂讓他好好開解一下阿瑤,希望她早日走出來,迎接獨屬于她的完完整整的情感。阿杰感激樂樂的善解人意,但阿瑤的偏執,數年的累積,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轉變的。
阿杰返回家中,見阿瑤又喝完了一瓶紅酒,正要開啟新的一瓶。阿瑤醉意朦朧,看著眼前的人影,欣喜地喃喃道:“景哥哥,是你么?你終于來看阿瑤了?”阿杰奪過她手中的酒,嘆了一口氣,“阿瑤,你何苦呢?憑你的條件,什么樣的男子找不到?”聽到阿杰的聲音,阿瑤似乎清醒了些,“是阿杰啊。對啊,景哥哥怎么可能來,他正陪著她的小紫云,他怎么可能看得到我?阿杰,我好難受,我的心好痛。他為什么看不到我啊,我哪里比不上她葉紫云啊。阿杰,你幫幫我好不好?幫我把阿杰叫回來,讓他愛我,好不好?好不好?……”她一連說了無數個好不好,幾近哀求,幾近絕望。
阿杰看她崩潰的模樣,心里很不好受。有那么一瞬,他真想沖回樂樂那里,把阿景揪回來,讓他看看阿瑤,她的愛一點不比紫云少。念頭一過,他的理智重新恢復。他抱住阿瑤,輕拍著她的后背,試圖幫她排解憂傷,等她情緒稍緩,終于狠了狠心,說道:“阿瑤,你放棄阿景吧。不要在他這棵樹上吊死,要多看看外面的森林,你會找到愛你的,你也愛的那一棵的。”阿瑤拼命地搖了搖頭,“不要,我只要景哥哥。如果得不到,我就毀了他。對,我要毀了他們。讓他們嘗嘗愛而不得的痛苦……”阿杰忽略掉了她那發狠的目光,以為只是醉酒后的發泄罷了。
接下來的日子,秋雨一場接著一場,天氣也越發涼了。紫云每天還是沉浸在茶社,在茶湯里尋找心靈的寧靜與平和。但欲靜何曾靜,她一直糾纏在情感的漩渦里,無法自拔。那晚之后,她并沒有和阿景和好如初。尤其是聽樂樂說完阿瑤的傷情后,她覺得自己就是個闖入者,破壞了他們原本該有的情感。阿景為她的不冷不熱苦惱不已,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在別扭什么。他試著解釋他和阿瑤的一切。他說,阿瑤曾給過他片刻的陽光與溫暖,但他只把她當妹妹。結果越解釋越亂,紫云問他,“你到底有幾個妹妹?她們是不是都給過你片刻的陽光與溫暖?”阿景一時語塞。
一天午后,天氣陰沉沉的。紫云剛送走一批客人,店里顯得靜極了。一陣秋風吹來,她打了個寒噤,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披肩。正在這時,阿瑤來了。她有些憔悴,也消瘦了不少。紫云抱歉地笑了笑,“快請坐,想喝點什么茶?”“不必了,不忙的話,我們聊聊吧。”
正好沒有客人來,她們以阿景為話題,聊了一整個下午。待到天色漸暗,路燈初上,阿瑤才伴著零零星星的雨點,消失在夜色里。
幾天后,紫云給張倩經理打了個電話,提出退賽請求。這事太大,張經理不敢擅作主張,撂下電話,便敲響了阿景辦公室的門。聽她說完,阿景也很吃驚,立馬放下手頭的工作,去找紫云。按照習慣,此時紫云應在茶社,他便直奔而去。
他沒見到紫云,只有葉伯伯在,他一臉愁緒地正等阿景來。一見阿景,便把紫云留給他的信,遞了過去。阿景急匆匆打開,讀了起來:
阿景:
請原諒我,沒有勇氣當面說出分別的話。
這段時間,在你的保護之下,我一路挺進決賽。為此,我曾沾沾自喜過。
但是,正如她人所言,沒有你,我什么都不是。這已經偏離了我的初心。
八月既望,我們泛舟水上,心與心緊密相連。有那么一瞬,我甚至都覺得,你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愛人。可是,她們的意外落水,或許并不是意外。
這讓我害怕不已,連你也是陌生的了。
你這樣做,或許只是因為愛我。可是,阿景,這樣的愛,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我要的愛,該是平等的,我不想躲在你的羽翼之下,沒有自我地活著。更不想因為我,影響你的判斷,甚至阻斷你光明美好的人生。
我曾以為,愛是兩個人的事。如今思量,未免太過狹隘了。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人生。我們本就該不同,即便有過交集,也是一瞬之后便會錯過。只有長情的陪伴,才是良配。更何況,人生在世,不止有愛情,還有親情、友情,還有應該肩負的責任。睿智如你,定能明白。
至于退賽,是我深思熟慮后做的決定,你不要覺得遺憾。此時的我,內心無比輕松,對于理想,我不會停止追尋的腳步。如你懂我,就不要試圖打探我的消息,也不要找我。
謝謝你,阿景,我們的相識、相愛,美得像一場夢。
別了,阿景,我要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吧。
阿瑤愛你甚深,可為佳偶。我祝福你們!
另附退賽申請,以明決心。
紫云
讀到最后一個字,阿景已淚流滿面。自從十八歲起,他幾乎忘了流淚的感覺。本以為早已心志如鋼鐵,卻還是被他的小紫云打敗了。
葉遠接過阿景遞過來的信,讀了又讀。有些事,紫云已經說過。有些事,是他這個父親不知道的。孩子大了,許多心事,深埋在了心底。沒想到,她承受了這么多。斑斑點點的淚痕,滴落在信紙上,雖已干透,仍是紫云傷心的見證。
“落水是怎么回事?你和阿瑤,又是怎么回事?”
阿景先說了落水的前因,也說了救人的事。至于阿瑤,是他初到國外,曾經給年少的他微光。感情的事,他已經明里暗里,拒絕過她多次了。只是她有些執迷不悟,這也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紫云似乎誤會他了。重逢以來,他確實照顧她保護她,但從未違背大賽規則,也沒有失去他做人做事的底線。那兩個退賽的選手,處理得或許重了些,但已經做了補救。
等阿景說完,葉遠全都明白了。阿景對紫云,還是兒時的方式。殊不知,紫云已經不是那時的紫云了。尤其是,妻子出事,把紫云留給姥姥。不知不覺中,紫云便扛起了生活的擔子,思想與個性都成熟起來。她如同木蘭,不需他人遮風擋雨,依然可以綻放出出塵的美來。這么要強的紫云,是不能容忍他人的流言,也決不會插足他人的情感。所有的事,接踵而來,紫云便重新思考前進的方向。這樣的選擇,稱不上明智,卻是當下最好的。聆聽著葉伯伯的分析,阿景也重新思考起愛的真諦來。但是,紫云去了哪里?阿景還是想知道。
葉遠拍了拍阿景的肩頭,“紫云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我們要相信她。你們的感情,先放一放。如果你們注定屬于彼此,無論經過怎樣的兜兜轉轉,終究會在一起的。短暫的分離,不一定是壞事。你說呢?”
無論阿景怎么追問,葉遠也沒有透露半個字。
又過了幾天。阿景收拾好行囊,準備去尋紫云時,大事發生了。
起因源于一個自媒體網站,發表了一篇《從落水事件,看茶文化大賽的黑幕》。文章從葉姓女子和云凡高層的關系寫起,惡意渲染二人勾搭成奸,作為交易,葉姓女子被內定為冠軍。有幾個參賽選手抗議不公,卻遭到退賽或警告懲罰。其中一女性選手,退賽后心情郁結,投什剎海自殺。文章文筆犀利,極盡抹黑之能事,且配以圖片,做到圖文并茂。一經發表,便如病毒般蔓延開來。不知情的讀者,參與討論,有些言辭激烈,要求立馬停賽,給退賽選手一個說法。不僅如此,憤怒的民眾還大肆宣揚抵制云凡的產品,包括茶葉、服裝、食品等。一時之間,蘋果視頻中止與云凡合作,宣傳大賽的各個媒體,紛紛退出,并要求賠償。公司高層,對錢景明失望透頂。幾個大股東,見無利可圖,已經退股。一切來得猝不及防,云凡陷入困頓,資金缺口極大,隨時有破產之危。
為了緩解危機,云凡召開了記者招待會。為了不激起民憤,阿杰出席。他自如地應對記者的提問,并公開大賽流程,力證公平與透明。與會記者,大都信服。不想有一記者,提出疑問:請問,既然如此公平,葉姓選手為何退賽?問題一出,一片嘩然。阿杰微笑而答:“該選手退賽,是她自己的選擇。大家請看,這里有她的退賽申請。”工作人員接過申請,交給記者們傳閱。等傳到故意刁難的那名記者手中時,他仔細驗看,想要找出錯漏之處。怎奈白紙黑字,竟無絲毫問題。他有些急了,“即便白紙黑字,也不排除造假。”他的無理言辭,反而襯托他的虛弱。有些記者開始對他不滿,并勸他閉上嘴巴。他反駁不得,只得提前退場。
剛走出會場,兩個保安攔住了他,并解去了他身上的電子設備。
他被帶去了阿景的辦公室。阿景端坐辦公桌后,冷若冰霜地盯著他。他似乎已料到如此,挪來一把椅子,坐在阿景對面,對視著對方的眼睛。阿景冷笑道:“劉記者,好肥的膽子!上次的教訓,是不是太輕了?”此話一出,仿佛一把尖刀,直插劉記者心臟。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錢總好記性,我這升斗小民,竟能入得了您的眼,真是榮幸之至。”但想到上次,他就恨得牙根癢,多年經營付諸東流,都拜他所賜,不覺話鋒帶刺道:“錢總,上次您讓我丟了工作,真是好厲害的手段。”阿景見他絲毫沒有悔意,不禁厭惡地哼了一聲,“厲害?劉記者也不簡單,最擅長的某過于添油加醋,混淆視聽。媒體界有您,真是大大地不幸。如果沒猜錯的話,《從落水事件,看茶文化大賽的黑幕》一文,也是出自你的手筆吧?”終于提到正題上來,劉記者露出得意的神情,竟翹起了二郎腿,“錢總,難得還有入得了您眼的文章!不錯,這文章鄙人已閱過,確實痛快淋漓,我不禁要為作者浮一大白。許是貴公司多行不義,許是您又用什么非常手段,逼得他人失去工作背井離鄉?若是您查出此人,麻煩您行行好,告訴我一聲,我定和他推心置腹,一醉方休!只是,我一小人物,怎敢再逆龍鱗?恐怕您找錯了人。”說到后來,他的語氣里帶著幾分猥瑣,眼睛里盡是狡黠的光。阿景看著他那張臉,竟覺得無比丑陋。但事關公司存亡,他也只得跟這個小人周旋。只是這家伙軟硬不吃,白費了唇舌。最后,只能看著得意洋洋的劉記者揚長而去。
阿景叫來子軒。子軒會意,便派人盯著這個小人,不怕他露不出狐貍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