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古鎮,阿景突然有點想家,便回到半山錢宅來。
對江南的家,他是從祖母過世后,才開始一點點接受的。如今,錢氏的生意,主要靠父親打理。但缺少了祖母坐鎮,公司人心難免有所浮動。阿景見父親疲于應對,日漸消瘦,便不忍再袖手旁觀。他曾一度回到錢氏,幫父親穩定了人心,卻無力阻止薇姨進入公司管理層。不管怎樣,好在公司總算重回正軌。
阿景回來時,錢懿本已躺下,但聽見車響,便起身去看看。剛出房門,就碰到了何薇。她朝他笑笑,“怕是阿景回來了?”于是,二人一起下樓。
阿景見驚動了他們,有些抱歉。錢懿說:“回家,只管心安,不必客套。”何薇也討好似的,點頭稱是。阿景看了她一眼,仍覺不可琢磨。
想當年,是她走進房間,讓小紫云先出去。關上門,她笑著問他,“你是不是很在乎小紫云?”他沉默不語。她又說:“咱們錢家,勢力大得很,對付普通老百姓,像捏死一只螞蟻般容易。”小小年紀的他,嚇得直冒冷汗。她繼續說下去,“你吃過雨姨家的楊梅蜜餞嗎?有一年,他們家和咱們錢家搶水果生意,結果敗得很慘。要不是你奶奶發善心,你早就吃不到了。”他覺得她簡直像個魔鬼,顫抖著聲音問:“你想怎樣?”她笑著說:“只要你跟我們回家,他們都會平平安安的。”
那場對話,曾是阿景心底難以抹去的陰影。至今想起,仍是脊背發冷。
何薇問他什么時候回的江南,大賽進行得如何了……,話里盡顯關切。阿景客套著一一作答。隨后,她幫父子二人煮了壺老白茶后,就笑著悄悄退出了。
只余父子二人。錢懿也問起大賽的事。阿景說都很順利,已經開始了集訓。錢懿贊許道:“你做事一直很有分寸,比我強多了。對了,這次比賽,有個叫葉紫云的女孩子,很是出色。她……是不是……就是葉家的孩子?”提起葉家,好像是很久遠的回憶,“我們,對不起他們家。”說到這兒,他有些羞愧起來。“看來,您已經知道了。紫云,好像不認得我了。不過,我不會放棄的。”阿景很有信心地說。錢懿又談起葉遠一家的為人,語氣里盡是尊敬。父子倆又聊了好久,待壺里的老白茶盡了,才各自回房。
阿景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無法入眠。他的腦海里,盡是紫云的身影,今日的湖畔園雨中的她,月色下小廣場上的她,真是迷人極了。他反復看著被她誤牽的手,不覺嘴角銜笑起來。他的小紫云,終是長大了。
屋內,溫柔無限。屋外,烏云滾滾來,遮住了高懸的月亮。幾聲雷鳴后,雨點便嘩啦啦地落向人間。阿景輾轉難眠,聽了一陣的雨,想了許多的舊事,念了一宿的小紫云。
第二天一大早,阿景就出現在了湖畔園。今兒是正式集訓的第一天,他需要以助理的身份出現。說到助理,還是子軒出的主意,以解他的思念之苦。那天,在BJ茶館,他向子軒說起紫云醉茶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子軒說:“你既如此擔心她,不如想辦法接近她,比如以助理身份……”子軒自己是助理,深知其中的便利。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阿景覺得這點子不錯,便自封阿景助理,出現在了選手中間。
這樣的假公濟私,顯得很不專業,但心之所向,只得出此下策。阿杰很是不解,卻無法更改他的決定。
時間尚早,阿景就去了花園。花園很大,很得江南園林之妙。他一路順著蜿蜒的小徑,漫步前行,邊走邊想著今日的流程。道旁的草木,還殘留著昨夜的雨滴,不時地滑落下來,發出輕微的聲響。一路上,他碰到幾個早起的女選手。她們眼神灼熱地叫著阿景助理。他朝他們禮貌性地點點頭。只這一個動作,她們便激動得嗷嗷直叫。在他看來,這與他無關。
阿景依舊冰著臉,走自己的路,賞自己的景。他想起不遠處就是觀荷亭,就朝那里走去。
亭子很小,四角如鳥翼般伸展。亭前是一片湖水,周圍盡是高高低低的樹,樹影入水,伴著清晨的風,照出美麗的身姿。遠處有座千年古塔,成為湖景的一部分,有種渾然之美。湖中荷花,已被雨水打落了不少,飄在水面上。可喜的是,一些蓮子已近成熟。阿景心生歡喜,便駐足賞景。
亭中已有人,正臨湖而吟: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阿景微微一笑,這是駱賓王的《詠蟬》,而吟詠之人,正是他念著的姑娘。她的聲音很動聽,帶著幾分纏綿味道,他如是覺得。他又往前挪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她的小紫云,已是長發及腰了,身上的藕色茶服,真是很配她。
紫云吟罷,滿意地淺笑起來。偶一回頭,正對上阿景溫柔的眼神,便不好意思起來。昨天古鎮的邂逅,她是又羞又喜。牽手的畫面,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遍。不知為什么,紫云覺得他們好像久別重逢,又好像上輩子就熟識了。她能感覺到,阿景對他也并不排斥。可是,才第二次相見,怎么會如此呢?她想起《紅樓夢》中的名場面。黛玉第一次見到寶玉,便大吃一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也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他,寶玉解釋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就這樣,躺在床上,卻無心睡眠。后又雨來,就聽了半宿的雨。好容易入睡,卻又夢境連連。一會兒寶黛,一會兒阿景。天剛蒙蒙亮,她又醒轉過來。夢境零亂,卻很清晰。她自嘲起來,可真是《莊周夢蝶》了。既然睡不著,她就索性起來,洗漱完畢,就到園子里隨意逛逛。誰成想,一大早,又碰到了攪擾她清夢的人。
阿景笑著走向紫云。她手中拿著一只蟬蛻,這是剛在一株老樹下撿的。想是昨夜雨下得急,把它從樹上打落了下來。紫云見它孤零零地躺著,心生不忍,便拾了起來。
聽紫云說起蟬蛻的來歷,阿景明知故問:“你喜歡知了?”紫云一愣,淺笑著說:“是啊。記得幼時,父母教我蟬詩,我嫌蟬字拗口,媽媽告訴我它還有個名字,叫知了。我很喜歡知了,知了,知了,很順口,又好像知曉一切。阿景助理,你說是不是?”紫云一語雙關,阿景笑而不答。
阿景又談起知了的話題。他問紫云:“在我國的文化印象里,知了是純潔、清高的象征。但你知道知了經歷了怎樣的痛嗎?”紫云說:“我喜歡知了,還真是因為它的純潔與清高。至于經歷怎樣的痛,難道如駱賓王一樣?”阿景笑著說:“你真聰明,猜得差不多。駱賓王命途多舛,知了也是經歷重重磨難。”紫云疑惑地看著他,帶著求知的清明眼神,等他說下去。
阿景從莊子的“蟪蛄不知春秋”說起。蟬這個小生命,一出生便伴隨著親人的逝去。在泥土中,它度過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黑暗,經歷數次蛻皮,直至長成。然后,它盡力往外鉆,無論多么艱難,從未放棄。終于,它鉆出來了,看見了泥土之外的天空。趁著暮色,它爬上樹,沖破堅硬的外殼,就是你手里的蟬蛻,生出雙翼。它終于可以飛了,于是在那高高的枝頭上,只為完成繁衍的使命。雄蟬不斷地鳴叫著,喚來了女伴。剛剛體驗愛情的美好,雄蟬便帶著對妻子、兒女的眷戀,永遠地離開了人世。雌蟬忍著失去摯愛的痛苦,產下兒女后,也隨雄蟬而去。于是,它們的兒女,又回到泥土里,開始了新一輪的循環。對它們而言,生命并不短暫,但高光時刻,竟只有短短一個夏天。
隨著阿景的解釋,紫云的眼神,從渴求轉為欣賞,繼而帶著幾分崇拜。茶社的初見,她已見識了他的博學與見識。今日,又讓她開了眼。這個男子,真的是不一般。聽樂樂說,他曾長居國外,卻精通中國文化,見解也常常出人意表。只是如此人才,竟屈尊于小小的助理之位,豈非屈才。只是,這個問題,紫云并沒有問出口。阿景并不知紫云為他抱屈,仍沉浸在蟬的前世今生里。
紫云談起幼年梧桐小筑的經歷,卻是無比的愉快。她說起“靜坐聽蟬”的由來,說起背蟬詩的經歷,還有草叢探秘的驚心與歡喜。只是,在她的故事里,沒有他。果然,她把關于他的記憶都抹去了,阿景想。但還是忍不住想要試探,“你兒時,有沒有哥哥或姐姐?”“沒有。”紫云肯定地回答。她說:“我的玩伴不少,都是學校里爸媽同事的孩子,但最親近的只有一個。但他比我還幼稚,只能是哥們,他是當不起哥哥的。”說到宇航,紫云臉上浮過輕松的表情。這兩天,他已經打了好幾通電話,發了無數條微信。真是服了他,他工作這么忙,還找各種理由聯系她。
阿景知她說的是小胖,就忍不住多問了些他的事。紫云就歷歷數起宇航的糗事來。阿景笑著聽她說著,終于知道,離開后,小胖已逐漸替代了自己的位置。這本是他希望的,即便離開,也要有個人照看著妹妹。只是,不知為何,阿景看著笑談小胖的紫云,竟有些悵然若失了。
他們又聊了許久,說起各自的經歷。話題一起,誰也不想主動結束。直到紫云的手機鈴響,才中斷了二人的談話。紫云說聲抱歉,稍稍走遠,便又換作撒嬌的語氣,跟電話那頭的姥姥說著話。姥姥擔心她不能照顧好自己,是特意叮囑她好好吃飯的。
阿景想,這才是她熟悉的紫云,不必要強,快樂生活。他拿起電話,讓人給紫云準備了早餐,七點半左右送到8618去。剛掛了電話,又收到了阿杰的微信:姑姑生日,阿瑤回來了。他回復后,對著紫云的背影,說聲再見后,就微笑著先行離開了。
姥姥歲數大了,嘮叨起來沒完,紫云耐著性子,和她說了約半個小時。再回頭,亭內已空空如也。見時間已不早了,紫云只得返回。但想起和阿景的又一次偶遇,心里還是有點甜意的,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紫竹調》。
這時候,不少選手已陸陸續續起來。紫云見到熟臉,就微笑著問了聲“早”。經過8616時,正好碰到竹西。顯然,她也是從外面回來的。紫云笑著跟她打招呼,她又回復冷冷的樣子,好像沒看見似的,徑直回了屋。
紫云很是不解,卻也懶得深想。打開房門,樂樂還沒起床。昨晚從古鎮回來,她便沒走,說是要和紫云重溫大學時光,沒想到,一占枕頭,便呼呼大睡起來,夜里打雷落雨,她通通不知曉。紫云走過去,掀起樂樂的被角,想要捉弄她一下。誰知呵出去的手,還沒放到樂樂的胳肢窩,床上的人,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紫云也跟著笑起來了。
樂樂去洗漱。紫云坐在床頭,隨意地翻著《茶經大典》。今日開課,據說是名校茶學系的盧教授主講。紫云早就聽說過這個傳奇女子。她愛茶成癡,竟不把天下男兒放在眼里。這有點像西子湖畔孤山上的林逋。在久遠的宋代,他過著“梅妻鶴子”的生活,誰能說他不幸福?盧教授就是這樣的人。一次采訪中,她語出驚人。她說:“至今未婚,只是俗世的看法。其實,我早已把自己嫁給了茶。”這樣的瀟灑與癡愛,紫云歆羨不已,更堅定了習茶的信念。紫云還聽說,盧教授以博學著稱。想到這兒,她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服務員送來了一份免費早餐。昨天的會議上,張倩經理明確過:集訓期間,無早餐。紫云正要發問,服務員便解釋說:“這與大賽籌備部無關,是酒店為回饋客戶,特意贈送的。”紫云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便笑著接了過來。樂樂洗漱完,一見有好吃的,圓圓的臉上綻開了夸張的笑容。早餐很豐盛,有包子、油條、雞蛋、豆漿、牛奶、咸菜絲、焦圈等。樂樂嘴里塞著包子,連連夸贊道:“真是良心早餐啊,連吃飯人的喜好都琢磨得透透的。不行,以后每天早上,我都要過來吃。你要給我留點,千萬記得!”紫云笑著說:“你慢點吃,我又不跟你搶。你要愿意吃,都留給你。”樂樂高興得哇哇直叫。這場面,真是歡樂極了。
吃罷早飯,紫云要去參訓,樂樂也要去上班。二人便相攜走了一段路,然后朝各自的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