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賽的錄制,是在南城體育中心完成的。
紫云清晰地記得,那天,夏陽像著了魔一樣,炙烤著京城大地。體育中心的院內很是空曠,卻沒有一棵樹,只能自己找處蔭涼躲起來。前來參賽的人,大都為女性,且正值妙齡。人常言,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熱鬧的戲看。此話真是不虛。這么熱的天,她們竟能三五成群地熱聊著,仿佛唱戲一般,真真讓人佩服。紫云耐著性子,欣賞了一會兒她們的表演,覺得很是無趣。再看看她們的著裝打扮,雖各有各的別出心裁之處,卻與茶文化格格不入。小小初賽,她們多為爭奇斗艷而來吧。再看看自己,一身豆綠茶服,竟顯得有些另類了。
“愛茶人,本該素雅清淡,怎可熱鬧如艷春?”這不滿的聲音,如月下風吹疏竹般,輕輕晃動出細微的聲響,直擊人心。喜歡者,只覺清爽;厭惡者,只覺如刀。紫云屬于前者,便不覺被吸引著循聲而望。說話的女子,仿佛自帶靈秀氣質,在人群中,顯得清冷脫俗。紫云欣賞她的美麗,不由得朝她莞爾一笑。對方顯然也注意到了紫云,朝她點點頭。紫云覺得,她點頭的姿勢,都美妙不可言說。
初賽正有序地進行著。熱鬧唱戲的人,一個個進去,又一個個出來。根據她們的表情,基本可以斷定結果,成功的少,敗北的多。有過點頭之交的女子,比紫云早進去。很快,她就走出了賽場,正對上紫云探尋的目光。她淡淡一笑,又點了點頭,便裊娜著離開了。紫云望著她遠去的倩影,心默道:復賽見。
不斷有人離開,候場的人也越來越少。輪到紫云,已近午時。在漫長的等待中,紫云的心竟出奇地平靜下來。聽到叫號,她淡定又自信地走入賽場。評委和觀眾見過了百花爭艷,可惜的是,大都花過無痕。乍見紫云,就被她獨特的氣質吸引了,不禁暗暗贊嘆著,好一株不染俗世塵埃的空谷幽蘭。望向評委席,紫云見到兩個熟人,一個是張倩經理,另一個是取報名表的人。
接著是緊張的比賽。
首先是單選題,這是從比賽題庫中隨機抽取的十道題目。本題型只需答對八道題目,就算通過。主持人讀完題,發出“請作答”口令后,方可作答。
第一題,請選出不屬于綠茶的一項()
A.碧螺春 B.西湖龍井 C.鐵觀音 D.信陽毛尖
顯而易見,答案是C,紫云選對了。這題很基礎,評委和觀眾覺得能答對,不算稀奇。
第二題、第三題、第四題……第九題,難度稍微增加,但都在紫云的知識體系內,有些不需思索,有些稍想幾秒鐘,都一一答對了。此時的觀眾,開始覺得這是個厲害的選手。但也有不同的聲音,想要再等等,看她能否再給出驚喜。
主持人開始讀第十題。請聽題:相傳有位文人非常喜歡杭州玉女泉的泉水,每天派人打水,又怕人偷懶將水掉包,特意用竹子制作了標記,交給寺里僧人作為取水的憑證,后人稱之為“調水符”。請問,這位文人是()
A.陸羽 B.白居易 C.朱仝 D.蘇軾
請選手作答。
紫云看到這個題目,露出了笑容。這是她很喜歡的文人典故。臺下議論紛紛,有的說她成竹在胸,有人說她根本不會。正在他們為選手著急的時候,紫云已經回答了D。她又對了。主持人、評委、觀眾,自發地鼓起掌來。
下面是實操題,主持人隨機準備好五款茶葉。請選手根據茶葉外形及沖泡的茶湯顏色、香氣、滋味等因素,判斷屬哪款茶,只需答對其中兩款的大類,即為通過。紫云看了一遍茶葉的外形,基本可以判斷出大類了,只是細微的區別,還需依靠茶湯。紫云一一品過茶湯后,便判斷出來了。她說:“按照從左到右的順序,分別是普洱(熟、易武產區)、正山小種(紅茶、松煙香)、鳳凰單叢(烏龍茶、桂花香)、休寧松蘿(綠茶)、白毫銀針(白茶)。”在場的人,被紫云的自信震懾住了。他們停止議論與猜想,屏息凝神,注視著臺上,等待主持人揭曉答案。果然,紫云又全對了。大家面面相覷,先驚后喜,再次響起掌聲,比剛才的更熱烈更持久。
臺上的主持人,激動地看著依舊淡然的紫云,豎起了大拇哥。掌聲漸歇,主持人才微顫著聲音說道:“這是一位實力很強的選手。前面的單選,對她來說只是餐前小點而已,現在才是大餐。幾天來,我們見過大量選手,折戟于實操部分的太多了。今天,我們見到幾位全部答對的選手。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是左竹西,一個是葉紫云。我要說,茶文化大賽,因為有他們,才會驚喜連連,才會精彩紛呈。謝謝這些可愛可敬的選手們!”
最后,紫云以全票通過的戰績,拿到了復賽的通行證。觀眾席再次想起了熱烈的掌聲。這些鼓掌的人,便有阿景。他正心緒復雜地注視著她。
紫云深鞠一躬,便落落大方地走出了賽場。她自信會通過,卻沒想到如此順利。入賽場前,她見到不少選手高高興興地進去,卻是滿眼含淚地出來。她就做好了迎戰刁鉆題目的準備,卻沒想到,還是遠遠高估了。這是什么緣故呢?明明初賽的門檻不高,卻有不少人鎩羽而歸?紫云覺得,只要稍有積累的人,定不會如此。她甚至想起樂樂,即便她來,也會輕而易舉通關的。
稍作思考之后,紫云便想明白了。茶,仍舊是大多數人的日常。它像柴米油鹽醬醋一樣,只是伴著人們,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茶文化,自它誕生之日起,便帶著曲高和寡的氣質,是少數人的精神追求。這樣的意思表達,好像聽誰說過。紫云想起那個飄雨的下午,那個侃侃而談的清冷男子,是他說的吧。四月相遇時,還是春日里。如今已是苦夏,他卻再也不曾出現過。紫云有時懷疑,他,許是一場美麗的夢吧。
紫云又想到,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們不再為吃穿而愁,反而對精神生活有了追求。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上了旅游,大膽追尋那詩意與遠方。越來越多的人,愿意走進電影院、歌舞戲劇院。這些帶來的精神愉悅,完全不同于飽腹之感。茶文化,不僅是日常,還是一種極致的美。對于它,人們想要去接觸,只是還不完全清楚勁往哪使,步往何處邁。至于那些哭著走出賽場的人,許是抱著好玩之心、名利之心,以為這也是條踏上人生階梯的捷徑吧。
真正的愛茶人,應該還是孤獨的吧。紫云有此經歷,更堅定了走下去的信念。她愿做那螢火微光,照亮幾人的夜路,也會甘之如飴的。如果有那么一日,這小眾的茶文化,像數十粒種子,播撒在人們的心田,細心呵護之下,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再播種,再收獲,定會從小眾走向大眾的。
想及此,紫云轉身,又看了一眼“第一屆云凡杯茶文化大賽”的橫幅。內心竟是滿滿的感動與感激。“云凡”的高層,定是有夢想有擔當的團隊。不然,何以會舉辦如此大賽?在如此浮躁的當下,他們能夠放棄商業利益,不計成本地辦茶文化大賽。這是極其難得的。一瞬間,紫云覺得“云凡”這個名字,取得真是好。云端之凡,非鳳而誰?
初賽在蘋果視頻播出后,紫云因表現出色,便在茶圈有了小小的名氣。茶社一下子多出了不少慕名而來的客人。紫云在與客人的交流中,又習得了不少新知。這段等待的時光,依然是平靜而有意義的。葉遠和吳桐看著女兒樂在其中的樣子,感嘆著孩子真的長大了。于是,他們把店交給紫云和張雨后,便去了云南。
忙碌一天后,紫云讓雨姨他們先回去了。只剩她一人守著茶社,這是難得的寧靜時光。今天的客人,實在太多了。她泡了一天的茶,談了一天的茶,也喝了一天的茶。許是飲茶過量,再加上各色茶湯,不斷灌入胃里,竟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紫云意識到,她醉茶了。這真是夠難為情的,整天泡在茶湯里的姑娘,竟有如此尷尬時刻。她強撐起身子,想去找些甜的東西,吃下去緩解一下。可是,什么也沒有。頭暈加重,四肢無力,紫云搖搖晃晃地,朝地上歪了下去。
這一切,被徘徊在茶社門外的阿景看到了。他再也顧不得多想,一個箭步沖了進去,接住了將要倒地的紫云。紫云暈乎乎地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抬頭迎上他擔憂的眼神,說了句“是你”后,就暈了過去。
阿景怎么會在這里呢?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阿景回江南前,不是讓田子軒去找人了嗎?田子軒幼年時,見過葉遠。所以,很容易查清了茶社人的身份。為免出現烏龍,他還以客人的身份,走進茶社,和紫云有過近距離接觸。進一步確認了,她就是阿景一直惦記著的妹妹。這個結果,讓他很興奮,第一時間告訴了阿景。當時的阿景,正忙于祖母的事情,根本抽不開身。否則,定會立馬飛回來,與家人相認的。
回京后,阿景便迫不及待地想去認親。只是,田子軒勸他冷靜,紫云好像受過刺激,已經不認得他了。阿景不愿相信這個事實,卻不敢去冒險。故而一直躲著不見,卻忍不住常常徘徊在茶社門外。哪怕遠遠地看一眼,他也是心滿意足的。就以這樣的方式,他看到了康健的姥姥,依舊儒雅的葉伯伯,重新站起來的桐姨,還有雨姨,甚至小胖。至于紫云,他曾經離她很近,那雨中論茶的畫面,是他思念親人時,最溫暖的安慰。他也曾經像普通觀眾一樣,見到了初賽時閃閃發光的紫云。多年未見,紫云竟被教育得這么好,卻也堅強地令人心疼。如果他沒有離開,小紫云是否就不用扛起這么多,一直快樂無憂著。不過,哪有歲月可回頭,一切應是最好的安排。阿景如是想著,才稍減了愧疚之心。
今天,在商量大賽流程時,一向和諧的決策層,爭得那叫一個面紅耳赤。爭論的焦點在于要不要加大投資。不少人覺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要注重利益成本,反對再加大資本投入。阿景認為生意人除了掙錢之外,還要關注發展的可持續性,加大投入,才能更好地宣傳,才能選出真正優秀的茶人,才能將中國的茶葉推出來,既發展了傳統茶文化,又能增加種茶人的收入。這才是做實業該有的態度。如果玩資本,待在國外好了,何必回到BJ。一頓爭吵,阿景贏了。但是反對派中的阿杰,竟因生氣,摔門而去。兩人相交多年,相知甚深,這樣的公然對立,還是第一次。
阿杰走后,阿景的心情也蒙上了陰云,憋悶的感覺,急需找個出口。這些年,阿景心情不好時,習慣性地喜歡壓馬路,不管方向。隨著體力的消耗,多么煩躁的心,都會逐漸平靜下來。今天也是如此,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茶社門外。
紫云很快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正舒服地躺著,身下是幾把椅子搭成的臨時床。為了方便客人,每把椅子下都有墊子。夏天是涼墊,冬天是棉墊。現躺著涼墊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清涼舒爽。紫云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感受椅子的溫度,感覺還不錯。再咂摸一下,她的口腔里,有股甜絲絲的味道。咦,是奶糖的味道。多少年了,紫云沒有嘗過這個味道了。想到吃,她的肚子又唱起了空城計。
醉茶已緩解不少,紫云也清醒了過來。她揉揉太陽穴,想起了一件事。她臨暈的一剎那,好像是被那個人接住了。只是,現在空蕩蕩的茶社,除了自己,根本沒人。紫云笑了笑,怎么可能,一定是做夢。正胡思亂想間,洛宇航走了進來,大著嗓門說:“哎呦,我們的鐵人紫云,怎么也撐不住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聽我媽說,你一天沒怎么吃東西。真是服了你了,身體是自己的。再怎么著,也不該這么造啊。還是我心疼你,看,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
紫云一聽有好吃的,便把心中的疑惑暫時拋開了。她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宇航做的,除了他,沒有別人。想到這兒,她便一把搶過他帶來的飯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時的紫云,哪里還有氣質如蘭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接地氣的北京大妞嘛。
躲在門外暗影處的阿景,見她已無礙,才放下心來,轉頭黯然離去。然后,他打電話給子軒,說要請他喝好茶。
不一會兒,他們便相聚在“BJ茶館”,要了一壺獅峰山龍井。在裊裊茶香中,阿景向子軒嘮叨了近兩個小時,述說著他眼中的紫云,以及那綿綿不絕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