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八十多歲的錢老太太,在兒媳何薇的陪伴下,去了趟寺院。機緣巧合之中,聽了半天的《金剛經》。回家之后,老太太竟生了放下之心。于是,生意交給了兒子錢懿,家庭交給了兒媳何薇。每日只是吃齋念佛,內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自在。
錢懿與何薇,二十多年來,愿或不愿,一直捆綁在一起。他對她,雖未產生愛情,卻也不似當初那般決絕與冰冷了。偶然聽說有個人追她等她很多年,他便勸她,“如果真有這么個人,你就去吧。”她先是訝異,隨即搖了搖頭。她覺得女人不是衣服,怎么可以說脫就脫,說扔就扔?
錢懿為她的癡感動,越發覺得她也是可憐人,便讓她擁有了參與公司的權力。何薇不愧是國外名校畢業,處理起事情來,反而比錢懿順手多了。甚至有員工私下議論,覺得她有望成為第二個錢老太太。秘書把這些議論告訴了他。誰知他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她如此能干是好事。而他也樂得清閑些,好空出時間去追憶逝去的愛情。而何薇一邊舔舐著感情傷口,一邊忙碌于各種事務,朝著女強人的方向前進著。
當然,在家里,他們依然扮演著一對極其恩愛的夫妻。
早些年,老太太不明就里,還催著他們給阿景添個伴。后來,她仿佛明白了自己的偏見與誤判,毀了兒子的愛情,也誤了可憐的何薇??墒牵辉赋姓J,也不能承認。她的家庭必須是圓滿的。這樣的貪與癡,蒙蔽了老太太的雙眼,遮住了她的心智,使她一直生活在虛假的幸福里??墒?,誰料想,老太太竟信了佛。她是自在無掛礙了,卻給錢懿留了一大堆的問題。當然,這些問題有著漫長的發酵過程。
這要從阿景十八歲的成人禮說起。為了迎接阿景回歸,追求圓滿的老太太,特意請回了大女兒錢馨一家。老太太并不知道,錢馨表面上過得富足,實際上早就落魄了。錢馨的丈夫凱文,因經營不善,導致公司的資金鏈斷裂,無奈之下,已經申請了破產。一家人正生活在愁云慘霧里。錢馨見母親相請,便帶著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回到了錢家。這一住就不再提回去的事了。錢老太太起初以為女兒想多陪伴自己,很是歡喜。錢馨有一雙混血兒女,兒子叫麥克,女兒叫瓊。他們兩個能說很流利的中文,很會討老太太歡心。老太太也正舍不得他們。就這樣,住了大半年,他們還是沒有要走的跡象。老太太覺得不對勁,便把女兒叫到身邊,逼問之下,才知曉了實情。老太太想起自己的不幸、兒女的不幸,終于在心里承認,一切圓滿不過是假象的事實。傷心之余,老太太大病了一場。自此以后,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老太太吩咐錢懿,要照顧好姐姐一家人的生活。錢懿安排錢馨到公司總部做了行政經理,讓凱文管理旗下的食品部。而錢馨的一雙兒女,比阿景還大幾歲,卻并不爭氣。大學沒畢業,就輟了學。從此只是一味享樂,不知進取,還不時闖些禍事。錢馨也是慈母多敗兒,每次兒女闖禍,都悄悄用錢替他們擺平了。錢懿雖然生氣,卻勸不動姐姐。而這一切,老太太都被蒙在鼓里,繼續享受著有外孫外孫女陪伴的歡樂。當然,在老太太的心底,漸漸覺得對不住阿景,后悔當初聽了何薇的話,送他出國,冷落他多年。如果那孩子一直在身邊,說不定會更貼心。可轉念想到阿景的優秀,又老懷安慰了。
這一次,老太太徹底放權,卻全部移交給了錢懿夫妻。錢馨覺得自己落了空,心中忿忿不平。她覺得老太太終究是偏心的,這幾年的心思白費了。她有些慶幸早就有了經營,即便老太太撒手人寰,還可以繼續享受奢靡生活。這是她和凱文早就布好的局。
今天,到了公司一年一度的查賬時間。錢懿竟然發現,姐姐姐夫偷偷轉移了公司兩個億的資產。而早在兩天前,錢馨一家人借要回去轉變房產為由,全部撤離了。與此同時,何薇發現家中值錢的金銀珠寶玉器等物,也被卷走變賣了不少。這事太大了,何薇錢懿先后來到了老太太門外。老太太正在誦持《心經》,不許任何人打擾。夫妻二人心急如焚,卻不敢前去敲門。他們問守在門外的孫姐,“這是第幾遍了?”她回答說:“剛第三遍,還要一百零五遍呢?!倍藷o法,轉到邊上的書房,商量起該怎么告訴老太太,怎么把損失降到最低……商量來商量去,他們也沒個結果。這時,孫姐過來了,說老太太讓他們過去。
老太太剛持了一百零八遍《心經》,正覺得心境澄澈,得大自在之時。見兒子兒媳進來,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孫姐給他們拿來兩個蒲團,讓二人坐下。老太太說:“你們所來何事,我也大概知道了。有今日這樣的果,也是當初種下的因。公司家庭遭此一劫,也算緣法,不必掛懷。阿馨一家所為,終會付出代價,只待來日。我們且不去追究了吧。只是,資金抽去兩個億,數目確實大了些。阿懿應該有能力去解決。如果不行,可去問問阿景。這孩子比我們想的還要優秀。阿薇,至于家中所失,全當捐了善款,做了善事,對我們的影響終究不大。好了,我乏了,你們去忙吧?!?
錢懿何薇離去后,老太太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自此,病得昏昏沉沉,大有大限將至之兆。就在阿景想要再探葉家消息的時候,錢老太太醒轉過來,想要見孫子一面。
阿景接到父親電話,只說了句“你祖母病重,盼見,速歸”,便匆匆掛掉了。阿景聽到電話那頭的嘈雜聲,判斷出是在醫院。他知道必須立即趕回去。可這頭,“雨桐茶社”的線索,也是急需查證的。他把這件事交給助手去辦,再三囑咐,只需查證,不可輕舉妄動,一切都要等他回來再作打算。公司的事,阿景拜托阿杰多費心,有問題隨時聯系。
當天晚上八點多鐘,阿景出現在了祖母的病房里。老太太虛弱地擺了擺手,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帐幨幍牟》坷铮挥凶鎸O二人。阿景走上前去,看著一向健朗的奶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無論怎樣的疏離,即便只是陌生人,面對老病與死亡,總會心有戚戚,何況他們有著無法斬斷的血緣。即便在生活的磨礪中,阿景的性格變得堅毅,他的內心結著冰凌。這些只不過是他的保護色。奶奶讓他靠近些,阿景聽話地往前挪了挪。奶奶讓他坐下,他便聽話地坐下。第一次,阿景做了個聽奶奶話的孫子。
老太太盡量提高聲音,說道:“阿景,你很好,奶奶為你驕傲。奶奶一生,除了生意,做女兒、妻子、母親、祖母,這些角色,都很失敗。自以為的家庭圓滿,如今也是一場空夢。我對不起的人很多,你的父親,你的薇姨,他們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最對不起的是你的媽媽,我很快就可以親自跟她道歉了。還有你,我們把你接了回來,卻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在找葉家人。你找到了,記得到奶奶的墳前,告訴奶奶一聲。不要怨恨你的父親,他很愛你。不要怨恨你的薇姨,她當初脅迫你離開葉家,回家把你關進小黑屋,建議把你扔在國外,威脅你不得與葉家聯系,諸如種種,雖有私心,但無大過。還有,照顧好你忠爺爺,他為你們父子付出的太多,沒有他,你不可能成長得這么好。那個阿瑤,若你不喜歡,不必強迫自己接受。你一定要找個你喜歡的也喜歡你的姑娘,不要再走你父親的老路。還有,你的父親,性子懦弱,做事猶疑。你要多幫幫他,經營好公司。還有……唉……算了。奶奶愿你一切順遂?!?
老太太生病以來,第一次說了這么多話。這很費體力和精力,中間幾次,幾乎難以繼續。阿景讓奶奶停一停再說不遲。但她稍緩幾秒鐘,仍會堅持說下去。這段臨終老人的話,有悔恨,有歉意,有深愛,有牽掛,有放下,有祝福。種種情緒,種種情感,一時之間,全部釋放。說完了,她也就自在了。
阿景聽著奶奶的話,或點頭,或搖頭。最初,只是讓她安心。后來,竟是發自內心的認同。自離開葉家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親情。奶奶愛她,只是這愛藏得深。其實,藏起愛的何止是奶奶,還有父親。國外的日子,父親每次去看他,總會帶各種禮物,陪他聊天。只是每次說不喜歡,表示不耐煩的,是自己?;蛟S,他的拒絕,也給父親帶去了悲傷。阿景想起自己的固執,與奶奶、父親,不也是一樣的嗎?這或許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他再望向奶奶,覺得她真是個慈祥的老人。
老太太指指她的枕頭下。阿景用手一摸,竟是一張發黃的舊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童年的自己,站在梧桐樹下,笑得一臉燦爛?!鞍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笑得多快樂啊。后來,我見過你很多照片。只是,沒有一張是笑著的。孩子,你該多笑笑。這張照片,奶奶還給你?!?
兩天后,老太太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她風光一生,要強一世。臨終前,內心卻格外平和與清明。她留下遺言:迅速火化,悄悄埋掉;不請親朋,不宴賓客;一切從簡,切莫奢華;悲傷幾日,繼續生活。
死者為大,錢懿聽從母親遺言,并未大操大辦。只是,沒有不透風的墻,消息還是傳開了。親朋好友,紛紛來吊。一連幾天,絡繹不絕。一開始,只是關系親近的人。后來,稍有牽扯的人,也都來送老太太最后一程。最后,連記者也趕來了。錢家人不堪重負,卻不能趕客。多天晝夜不停地忙碌,再加上悲傷,錢懿先病倒了。接著,何薇也是懨懨地懶得出面了。只余阿景勉強撐著局面。其他想幫忙的人,卻無從下手,只是越幫越亂。
終于熬到了第四天,韓似忠從國外趕了回來。他是老太太生前最信任的人,雖多年未露面,卻霸氣不減。他先給老太太行了禮,便幫忙張羅起來。有了他,阿景覺得有了靠山,心也踏實了。后面的事,有條不紊,再也沒有出過差錯。
第七日,是老太太下葬的日子。天氣晴朗,微風。墓地背靠青山,前瞰流水。青山綠水,草木蔥蘢,人能長眠在此,死亦欣然。這是老太太生前為自己選的埋骨所在。親朋好友,含淚相送,迎風而去,青山同悲。
返回途中,人們議論著老太太傳奇的一生,各自散去。阿杰勸阿景節哀后,也告辭了。他要趕飛機回BJ去。他知道,此時此刻,守好他們的公司,便是對阿景最大的安慰。阿瑤想要多陪陪阿景,便留了下來。從墓地最后返回的人群中,有韓似忠、錢懿、何薇、阿景、阿瑤等人。
再回錢宅,阿景多了幾分熟悉感,這里,畢竟住著他的親人。他去了奶奶的臥室、書房,這里還留有她的氣息。他又去了奶奶的佛堂,孫姐幫他開了門。進入堂內,便聞到了輕微的檀香味道。阿景跪在奶奶常用的蒲團上,朝著供奉的佛祖,磕了三個頭,心里默念著:保佑奶奶早登極樂,得大自在。阿景也是這幾天才知道,奶奶一生善行無數,捐善款,建學校,修公路,接濟他人等等。這是一個有著大胸懷的女人。阿景覺得,自己多年的計較,太過偏執。他要強大,不僅為保護要保護的人,還要盡其所能,惠及更多的人。在這個佛堂,阿景刷新了人生目標。這是他的又一次成長。
離開佛堂,阿景去看父親。他說:“姑姑帶來的虧空,我可以先補上?!备赣H拒絕了他的好意,但希望他能留下來接手公司。他說:“我想自己闖闖看,等將來真的需要我,我不會袖手旁觀?!边@是阿景第一次給他吃了定心丸。
從父親處出來,阿景經過一間屋子。他下意識地往門口望了望,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里,他曾被人關過禁閉。正想要趕走腦中的恐懼時,何薇走了過來,“阿景,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不錯,當初就是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冷笑!阿景第一次迎上去,“好啊,勞煩薇姨帶我?”這樣的挑釁,讓何薇很不舒服。她沒有再理他,儀態婉轉著去找錢懿了。
阿景望著她的背影,感嘆道:原諒,何曾容易?
阿景又去找忠爺爺,想讓他留下來,想住江南或BJ,都可以。忠爺爺還是拒絕了,說他舍不得國外的那處宅子。阿景明白,他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其實,在此之前,錢懿已經多次挽留過。他們父子的這一份心,足以讓這個即將漂泊的老人,溫暖前行。
從忠爺爺那兒出來,阿景又去各處轉了轉。那些空置的屋子,曾經住著他們姑姑、姑父、表兄、表姐。他們在時,該是熱鬧的吧。奶奶的內心,也是真的歡喜吧。以血緣為紐帶聯結的親情,不僅僅是單方面的給予或索取,總有許多人情人性的成分。他們如今又在哪呢?
國外縱情享樂的錢馨,在一個月后,才知道了母親去世的消息。她開始想起母親的好處,哭了一場又一場。后來,開始埋怨丈夫無能,又抱怨兒女不長進。他們正沉浸于金錢帶來的快感中,哪里聽得進去她的嘮叨。剛開始他們看在錢的份上,還假裝聽一聽。后來干脆連裝也不裝了。錢馨成了家人厭棄的人。凱文看上了一個勾人心魂的年輕女子,女子看上了他的豪擲千金。兩人一拍即合,另筑香巢。后來為了徹底擺脫錢馨,便毫無留戀地離了婚。麥克更壞,燈紅酒綠之下,輕薄一女子,最后鋃鐺入獄。瓊整天跟一群混混鬼混,徹底走向自我毀滅的邊緣。錢馨哭了又哭,罵了又罵,終于明白一切都是錢惹的禍。事到如今,后悔也來不及了。這樣的結局,錢老太太早已預料到。
其實,錢馨并不知道,如果他們不起貪念,老太太準備留給他們的,比他們帶走的多出數倍。如果她早知道了,會不會有不一樣的命運。但事已如此,只留旁觀者慨嘆一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