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遠一行要連夜帶小超走。
小虎爸爸表示理解,帶他們去看孩子。他走在前面,熟練地摸到燈繩。隨著一聲輕響,小小的房間便被點亮了。他們看見,跟小虎擠在一床的小超,正睡得香甜。葉遠本想去抱,被錢懿攔住了,便閃身讓他去。想是小超累極了,被錢懿抱起,竟渾然不覺。回城時,葉遠駕車。熟睡的小超,任由初嘗父親滋味的錢懿,緊緊地抱了一路。
返回梧桐小筑時,已是凌晨三點了。
張雨見到他們回來,熬了半宿,也是困極了,就帶著小胖,回了5號院。守在清風胡同和酒店的人,先后接到了葉遠的電話,得知已尋回孩子,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錢母要回酒店,本想跟錢懿一起走,但看到他正抱著孩子,無論如何是不愿分開的,就嘆了口氣,獨自回去了。葉遠勸錢懿到小超的床上休息,安置妥當后,才回了自己屋。
錢懿看著身側熟睡的兒子,無法入眠。他雖然清醒著,卻有種墜入夢境的感覺。這夢是如此美好,他怕一旦睡著了,反而夢碎一地。離開山花的這些年,他仿佛丟掉了真心,按照母親想要的樣子活著。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今日的情感起伏,他終于覺得死一般的心,又活了過來。讓他活過來的,就是躺在身邊的孩子。
他看著孩子,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他來得那么意外,又那么讓人驚喜。他是一個父親,一個錯過多年的父親。如今,他會陪他一起經歷,一起成長。這個孩子像誰呢?不錯,他真的很像自己。但是,那長長的睫毛,那微笑的嘴角,又分明有著山花的影子。山花長什么樣呢?時間早已模糊了她的樣貌。他曾經一遍遍地去回想,可惱人得很,越想越不清晰。他曾經懷疑,山花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是不是只是自己內心杜撰的一個夢。今夜,這個孩子,帶著山花的印記,就這么靜靜地睡著。山花的一顰一笑,終于又清晰地浮現了。是啊,她美好如窗外的雨露,讓人忘憂。就這樣,錢懿憶著前塵往事,聽著身畔孩子的細微呼吸,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初夏清晨,夜雨洗禮過的空氣,變得格外清新。窗外的幾聲麻雀叫,攪擾了小超的夢。他成了梧桐小筑第一個醒來的人。他以為還在山里,正躺在小虎的床上。想著不用上學了,就懶得睜開睡眼,只抬胳膊碰碰身邊的人。他觸到一個成人的胸懷,有些寬闊,有些溫暖。他有些吃驚,下意識地防備起來。他睜眼一看,哪還有小虎的影子,這兒分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一個陌生男人,正把他圈在懷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怎么又回到了這里?雖然他很想回來。但是,他不能待在這里,他要馬上離開,他不想跟那個人走。這個陌生男人,他好像見過,是在“馬上有飯”,還是上下學的路上?或許都有。小超更是警覺地意識到,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那個人?想到這,他覺得不應該驚擾他。于是,他一點點地挪動,想要鉆出他的懷抱。眼看就要成功了,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這一碰,力道不輕不重,正好驚醒了他。
看到小超的樣子,錢懿笑了笑。“你醒了?”錢懿盡量溫和地問,生怕嚇著孩子。小超懶得回答,反問:“你是誰?”“我是……錢懿。”他本想說爸爸,話到嘴邊,還是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錢懿,錢懿,小超默念兩遍,終于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果然,他還是來了。小超覺得他就像洪水猛獸,必須立即逃開。
眼看小超就要奪門而出。錢懿趕緊跳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幾步就跨了過來,把要逃跑的孩子,強行抱住。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昨天的煎熬與尋找,不能再發生了。小超掙扎著,喊叫著,用腳踢他,用頭撞他。他就是不撒手。等孩子折騰累了,他扛起他,再次放到了床上。
這一陣折騰,驚醒了所有的人。
小紫云本是貪睡的孩子,睡意朦朧中,聽到了小超的喊叫聲,一下子就清醒了。她邊下床邊往自己的屋子跑,還不停地喊著,“不許欺負小哥哥!”她見小超被錢懿困著,瞪著小眼珠,高聲對他說:“叔叔,請你放開小哥哥,不然,不然,我就撓你癢癢。”在紫云的世界里,撓癢癢是最厲害的懲罰。錢懿看著她可愛又護哥哥的模樣,笑著放開了小超。
小超趁機離開了錢懿,撒腿又要往外跑,正巧與葉遠撞了個滿懷。葉遠叫住了他,摸摸他的腦袋,帶他來到院子里。今天的梧桐小筑真美啊,雨滴像一個個小精靈,附在花草樹木的葉片上。葉遠指著幾桿翠竹,問小超喜不喜歡。小超答道喜歡。葉遠問他為什么喜歡。小超搖了搖頭,不知怎么回答。葉遠緊握著孩子的手,娓娓地說:“在咱們小院里,除了那株梧桐樹,我最喜歡的是這幾桿竹子。不管春夏秋冬,它總是傲然而立。它是堅強的,也是堅韌的,不懼風雨,頂天立地。它像你,也像我。還記得你的方樂爸爸為什么給你取名超凡嗎?他希望你超凡脫俗,成為不蠅營狗茍不汲汲富貴的君子。這分明就是竹子的品格啊。現在的你,正在經歷人生的風雨。碰到了就要堅強無懼,逃離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說呢?”小超聽著葉遠的話,雖不全懂,也明白他要他跟那個人走的意思。一想起要離開這個家,他便難過極了,真想再回西山,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愛他的爸爸媽媽。
葉遠看他難過的樣子,也很心疼,但還是硬著心腸,繼續說:“好孩子,你聽葉伯伯說,你爸……哦,不,是錢懿,他不是壞人。他也是愛你的人,昨天他找了你一天一夜。他找到你后,把你緊緊地抱著,抱了一路,晚上入睡,不敢松開,他怕你又走掉了。”
看到小超的表情有所緩和,葉遠接著說:“好孩子,你為什要逃跑呢?我,你桐姨,都是愛你的。看到你留書出走,我們很難過,想著無論如何要把你找回來。還有你一直疼愛的小紫云,一聽說你不見了,就哭著喊著要小哥哥。她跟我們一塊兒去山里找你,終于找回了你,你卻又想走。她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的,你忍心讓她難過嗎?”小超的心理防線開始瓦解。
這時,小紫云跑了過來。她伸展小小的胳膊,緊緊地抱住小超,“小哥哥,不要離開,好不好?我舍不得你。”小超心一軟,眼眶濕潤了。他從小紫云的聲音里,聽出了沙啞和鼻音。她是感冒了嗎?正在他猜想的時候,小紫云連打了幾個噴嚏。吳桐從屋里出來,拿著感冒藥、一顆奶糖和一杯開水,要小紫云服下。小紫云是最怕苦的,搖著頭想要拒絕。小超從吳桐手里接過來,耐心地勸著,“我們小紫云最乖了,感冒就要吃藥,才能好得快,才能跟我一起去采狗尾巴草。”
聽到狗尾巴草,小紫云聽話地吃了藥,又吃了甜嘴的奶糖。她想了想,還是怕小哥哥騙他,又問道:“是真的嗎,小哥哥?可是,聽他們說,你要走了,你不要小紫云了!昨天夜里,我們找你找得好辛苦,下著雨,刮著風,周圍黑黑的一片。找著找著,我就睡著了。在夢里,我夢見了你,夢見了小青蛙……早上起來,你真的回來了。我做的夢成真了,小哥哥,我好高興啊。你不會再走了吧?”
聽了妹妹的話,小超終于明白,他給大家帶來了麻煩。但是,他竟有些快樂。原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多余的人,沒有人在乎,沒有人疼愛。沒想到,在風雨里,他們一直在找自己。葉伯伯、桐姨、小紫云,果真是他最親的人。只是,那個男人,他真的在乎自己嗎?不,他不在乎,他拋棄了媽媽。要不是他,他的媽媽一定會好好地活著,和爸爸,還有他,快樂地生活在西山學校里。想到這兒,小超剛暖的心,又冷了下來。他不敢給妹妹一個肯定的答案。明天的他,會在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
正在這時,錢母、何薇、忠叔來了。錢母一掃昨天的狼狽,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模樣。一進門,她先是客氣地感謝葉遠一家人,幫忙尋回了小孫子,接著便理所當然地要求葉遠遵守約定,讓小超跟他們回江南。何薇在一旁幫著腔,一直強調他們錢家能給孩子最好的照顧,決不會發生因照顧不周,讓孩子離家出走的事情。錢懿迎上母親,大概說了剛剛發生的事,希望能聽一聽孩子的想法。
錢母招手讓小超到她身邊來。小超假裝沒看見,并不理他。錢母何曾受過這個,但想起昨天的事,不禁有些后怕,便主動走到孩子身邊。她說:“好孩子,我是奶奶。奶奶今天是來接你的。家里給你準備好了,你會過得比這里舒服的。愿意跟奶奶回家嗎?”“奶奶”二字對小超有種吸引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覺得眼前這個老人,除了衣服穿得好看些,有點像山里的婆婆,也有點像清風胡同的姥姥。但一想到,她是那個男人的媽媽,就又排斥起來。他拉著小紫云,躲開錢母和其他人,返回自己的房間,并細心地反鎖上了門。這樣,他才覺得安全了。
不管屋外情況如何,能跟小哥哥在一起,小紫云是快樂的。她拿出昨天給他帶的山楂糕,讓他吃。小超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著。看他吃得這么香,小紫云吞咽著口水,“小哥哥,給我吃一口吧,我想知道,是不是跟昨天的一樣好吃。”小超說:“不行不行,這是你送給我的。”小紫云哪肯罷休,趁他不注意,搶到了一小塊,剛入口,便嫌惡地吐了出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太難吃了,跟昨天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快扔掉,快扔掉。”小超聽話地把剩余的扔掉。兩人又商量起采狗尾巴草的事來。兩個童真的孩子,是如此快樂。其實,世間憂愁本就不該屬于他們。
屋外的人們,就小超的問題,正激烈地討論著。
葉遠說:“帶走小超的事,最好緩一緩。他對這件事反應太激烈,若是強行帶走,可能會對孩子造成傷害。我們應該尊重孩子的意愿,考慮他的心理成長問題。”錢懿則認為,早晚都要走,多拖一天,就多給孩子一天希望,可能會給孩子帶來更大的傷害。何薇見他們僵持不下,就笑著說:“目前,我還算是個局外人。不如讓我去試試,沒準他會聽我的呢。”錢懿本想拒絕,但見母親贊成,也就隨她了,相信在眾目睽睽下,她不會做什么傷害孩子的事。葉遠夫妻也覺得,這樣也好,最起碼小超還不排斥她。
何薇進入小超的房間后,小紫云就出來了。房門又被緊緊地關上了。約摸過了十幾分鐘,何薇拉著小超的手,笑盈盈地一起走了出來。何薇說:“總算不負眾望,這孩子已經同意回江南了。看來,我們還是有母子緣分的。”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不一會兒,全都搬到了車上。錢母說:“半個小時后再出發,給他們點告別的時間。”
快樂和悲傷的轉換就是這么措手不及。不管何時,都不會給你充足的準備時間。分別在即,小超哭了,小紫云哭了。孩子們一哭,吳桐也跟著抹起了眼淚。在這個小院里,他們一家四口,曾經多么快樂啊。樹蔭下,石礅旁,蟬鳴聲聲,和樂融融。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但小超終歸是要走的。從他來的那一天起,他們隨時都做好了準備。但是,沒想到,真要分離了,卻是這般的痛。
小超隱忍地抹去淚水,說:“葉伯伯、桐姨,謝謝你們這幾年的照顧,我覺得很溫暖,很快樂,很幸福。我喜歡咱們的家,喜歡和小紫云在院內的梧桐樹下嬉鬧。可是,我今天要走了,你們別傷心,我會好好的,你們也要好好的。還有,告訴清風胡同的姥姥,我愛她,我會想她的。”
說完,他又安慰著小紫云:“好妹妹,別哭!我永遠都是你的小哥哥,別人搶不走的。”小超的安慰,還是沒法止住她的淚。本是一個愛笑的甜姑娘,竟哭成這樣,難免讓人心疼,再聽她一句,“小哥哥,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再堅強的人也會瞬間崩塌的。為了讓妹妹安心,兩個孩子有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約定。對話是這樣的:
“好妹妹,別哭,一有空,我就會回來找你的。”
“真的嗎?是不是像小胖一樣,可以經常回來找我?”
“當然,就像小胖一樣。”
“我不信,萬一你回來晚了,找不到我怎么辦?”
“不會的,我一定能夠找到你!”
“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
“是的,不管變成什么樣子。我一定能夠認出你。”
“好,那我們拉鉤!”
“好。拉鉤上吊,說好了,不許變。”
說完,他們快樂地笑了起來,雖然眼角還噙著淚。約定的童音,回蕩在初夏的梧桐小筑。而離別因為有了希望,就變得不那么悲傷了。吳桐看著兩個又哭又笑的孩子,忍不住緊緊抱住了他們。葉遠又把三人環住了。一家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