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電話的正是葉遠。
當時,他正要出門,去接放學(xué)的孩子,聽到電話響,就順手接了起來。對方說,他是錢懿。葉遠有點不敢相信,連問了三遍,是誰。對方很有耐心地笑著說,他是錢懿。
電話里,錢懿說,他們已到京,希望后日,也就是星期天,見上一面。
葉遠放下電話,心緒難平,簡直要忘記接孩子的事。吳桐正在準備晚餐,問葉遠怎么還不走,才把他從如夢之境喚了回來。
葉遠到京北小學(xué)門口時,已經(jīng)遲了。放學(xué)的孩子,如同快樂的鳥兒,張開翅膀,飛向候著的家長們。不一會兒,便四散開來,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小超緊緊地拉著小紫云的手,站在安全的角落里,四處張望著。終于,葉遠來了,他一眼便認出了孩子們,不覺加快了腳步。
很快,孩子們也看見了他,高興地朝他揮手。他們勝利會師了,說聲“回家嘍”,便笑著朝家的方向走去。小學(xué)與一中僅一墻之隔,卻要穿過一條長長的馬路,繞著才能回去。一路上,小紫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超還是保持一貫的沉默,偶爾聽到妹妹說的有趣處,微微一笑,算作回應(yīng)。這樣和諧的畫面,可能不多了,葉遠心想。所以,他格外珍惜這余下的幸福時光,希望這條路更長些,時間過得更慢些。
走著走著,小紫云嚷嚷著,好餓。孩子的活動量很大,消耗得也快,餓是常有的事。葉遠笑了,便問小超:“你餓不餓?”小超點點頭。答案一點也不意外,只要小紫云餓,小超肯定是餓的。葉遠笑著說:“好,我們?nèi)コ院贸缘模≈皇牵依镎郎蕚浜贸缘模砩线€吃不吃了?”
小紫云聽到父親的話,快活地說:“晚上要吃,現(xiàn)在也要吃!爸爸,你真好!你低頭,我送你一個禮物。”葉遠照做,被女兒甜甜地親了一下。這個父親,便呵呵地咧嘴樂了。趁葉遠不注意,小超朝小紫云做了個鬼臉,笑他小饞貓,馬屁精。
他們走進“馬上有飯”。劉嫂子見他們來了,熱情地迎過來。小紫云快活地跟她打招呼。這甜甜的聲音誰不愛呢。她拉著小紫云,走向他們常坐的位子,才放下來,“等著,我給你們準備好吃的!”小紫云連呼萬歲。這銀鈴般的童音,傳向館子的各個角落。奇怪的是,這聲音并不聒噪,反而增添了幾許美感。
等餐的時候,兩個孩子快樂地聊著趣事。葉遠不經(jīng)意地環(huán)視起來。有一桌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一桌共有四個人:一對年輕人,像是一對夫妻,卻恩愛中透著生疏;一個約摸五十多歲的男子,恭敬地給幾個人布菜;一個頭上閃著銀絲的女人,一說話,其余三人就會停下筷子,豎耳聆聽著,顯然是其中的核心人物。等等,不對,他們竟不時地朝這邊望過來,目光聚在小超的身上。葉遠認出來了,那桌的兩個男人,一個正是錢懿,另一個是見過面的忠叔。看來,他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今日已是周五,連隔天都等不到了。葉遠突然覺得,他們對小超的渴望,遠遠比預(yù)想的強烈。一種失去小超的危機感,再添了幾分。
只是那兩個女人是誰?年輕點兒的應(yīng)是錢懿的夫人?她故意穿著普通的衣衫,卻掩不住富貴之氣。只是掩飾太過,反而有些矯揉造作了。如果說山花的美源于天然,這個女子的美則源于人工雕飾。上了歲數(shù)的女子,應(yīng)該稱之為老太太了,可能比紫云的姥姥還要年長幾歲。只是她眼中的精明與凌厲,讓人肅然敬畏。葉遠有些明白錢懿的迫不得已了。有了這樣的母親,沒有幾個兒子做得了主的。
見到他們,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們竟然會光顧這樣的小店。葉遠的心里是有些不痛快的,轉(zhuǎn)念一想,或許他們只是想偷看幾眼孩子,沒想到這么巧碰上罷了。只是這樣的偷看角度,也未免太合適了。想到這兒,葉遠不禁脊背一涼,冷汗都要下來了。他突然覺得,原來的風(fēng)平浪靜,只不過是自詡的吧。
小超叫著“葉伯伯,菜好了”。葉遠這才意識到胡思亂想的時間長了些,好在小紫云貪吃,并無絲毫察覺。只是,小超呢,他那么聰慧,應(yīng)該看出些許端倪了罷。算了,葉遠看著身邊的孩子們,便強壓住了心中的不滿。只是趁孩子們不注意,朝他們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好在對方?jīng)]有過激舉動,葉遠才稍稍放下心來。這頓飯,吃得多余,令人膽戰(zhàn)心驚。
這天晚上,葉遠把飯館風(fēng)波說給妻子聽。吳桐也是駭出了一身冷汗。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知識分子,一向真誠待人。沒想到,錢家人如此精于算計。小超若真回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們憂心忡忡,商量了半宿,才算理順周日的流程。
星期天還是到了。一大早,吳母過來接走了孩子們,說要帶他們?nèi)游飯@。小紫云一聽高興壞了,可以見到心心念念的小猴子、大熊貓。小超被妹妹的快樂情緒感染,也笑著出門了。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葉遠和吳桐舒了口氣。只是,想到今天還有場硬仗要打,不禁又緊繃起了神經(jīng)。
他們刻意打扮了一番。葉遠穿上了葉方從國外寄來的西裝,顯得很是挺拔,再加上他身上的儒雅氣質(zhì),自有種無法讓人小覷的力量。吳桐選了今年最時興的裙子,既顯出了好身材,又有種BJ女子的大氣與溫柔。收拾妥貼,兩人便提前出發(fā)了。
為盡地主之誼,一起坐下來吃頓飯,就顯得很有必要。我國的餐桌文化由來已久,幾乎沒有什么不能在餐桌上談的。今天的見面,雖不至于是鴻門宴,但雙方對峙的可能性,還是會有的。若在江南,肯定會去當?shù)氐拿^,品一品當?shù)氐拿朗常缥骱佐~、太湖三白、獅子頭等等。來到BJ,自然要吃烤鴨。而吃烤鴨的最佳選擇,當屬全聚德。這幾乎成了約定俗成的了。其實,在餐桌上,點什么,吃什么,都顯得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一種氛圍,一種讓彼此敞開聊的場所。
葉家夫妻,提前一小時便到了。看著自帶京城氣質(zhì)的百年名店,忐忑的心才算熨帖了。服務(wù)人員周到地問是否現(xiàn)在點餐,葉遠說先準備一套烤鴨,其它的等客人到齊了再說。這是一種規(guī)矩,也是一種尊重。他們深懂其中的道理。
離約定時間還有三五分鐘,客人到了,正是那天見到的四個人。忠叔上前介紹,眼里盡著精干的光,“錢老太太,錢懿的母親,小超的嫡親祖母;何薇,錢懿的妻子,小超的母親;錢懿,小超的親生父親;鄙人,韓似忠,認親的見證人。”這番話的信息量很大,不容細思量,便坐實了小超的親人地位,以及不容置疑的合法身份。葉遠也算能說會道之人,碰到忠叔,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吳桐,我的妻子,撫養(yǎng)小超的功臣;我,葉遠,一個普通的書生,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們受故友之托,與小超朝夕相處近三年,伴他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光。我們認為,現(xiàn)在的小超是幸福快樂的。我們也深深地愛著這個孩子。”
何薇帶著禮物,親熱地一一交給吳桐,且每款禮物都不相同,或為定制衣服,或為珍稀茶餅,或為進口巧克力,或為千年人參,或為精致玩具。她細心又周到地交待:衣服有兩套,分別是吳桐和張雨的;茶餅是葉遠的,聽說他愛茶;巧克力是小紫云的,小女孩大都喜歡甜食;人參是特意尋來孝敬吳母的;玩具是送給小超的伙伴小胖的。她慢慢道來,似在炫耀,又很是周到。吳桐淡然地笑著,一一接過,感謝她的破費。
葉遠也是一番感謝后,才邀請大家落座。又到了點菜的環(huán)節(jié),他說:“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張點了烤鴨,大家湊合著賞個臉,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吧。”錢母露出和藹的笑意,說:“多謝了,你點的定是很好的。BJ我也來過幾次,早聽說過全聚德的烤鴨是不錯的。”何薇笑著說:“母親經(jīng)常來BJ,全聚德是很熟了。當然知道什么好吃。我可要跟著母親,一飽口福了。”錢懿和忠叔,連連稱是。葉遠和吳桐暗地里使個眼色,這家人吃個飯像唱戲似的,真是累人。
錢母說:“既然大家抬舉,我就作主點點菜吧。小葉,小吳,你們不介意吧。我好像有點喧賓奪主了。”葉遠夫妻連連擺手,又幾乎同時做出請的手勢。忠叔叫來服務(wù)員,說要點菜。錢母也不看菜單,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點了四涼菜,四熱菜,四大菜,四點心……聽著這些,葉遠和吳桐不禁點了點頭,果然是常來的,有些他們都沒吃過。點完后,錢母又問大家有沒有特別想吃的,就自己加吧。大家連說,夠了夠了。等菜的時候,雙方隨意閑聊著,卻沒有一人扯到小超的話題上來。
菜來了,錢母說:“開始吧,大家也都餓了。”然后,各自舉筷,吃了起來。但整個吃飯時段,幾乎沒有人說話,好像在一個無人的環(huán)境里。葉遠和吳桐,本是愛熱鬧的人,大家湊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著聊著,才是生活。可是,今天,迫于這樣的場合,他們吃得很不是滋味。總算艱難地熬過了。忠叔叫來服務(wù)員,撤下餐盞。剛才還是佳肴滿桌,現(xiàn)在又是潔凈如新了。這里儼然成了談判的最佳場所。錢母飲了自備的茶,站起身,“關(guān)于小超的事,你們談吧,我也乏了,先回去歇著了。對了,阿薇呀,煩你陪著我這個不中用的人吧。”何薇本想留下來,見錢母如此說,不悅的表情一閃而過,笑盈盈地陪著錢母走了。
接下來的交流就順利了許多。錢家人提出了幾點要求:一,孩子他們是要接回的;二,在孩子成人之前,必須斷絕與葉家的關(guān)系,以免影響孩子適應(yīng)新的家庭;三,接回的時間,定在一周之內(nèi),具體日子,由葉家決定。要求并不過分,也很合理,只是時間太過倉促,葉遠夫妻怕小超無法承受。其實,只要有萬分之一,哪怕億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都希望能繼續(xù)撫養(yǎng)小超。只是,面對此情此景,所有的努力,終將徒勞。理智與情感的天平,終是無法平衡的。最后,葉遠吳桐懇請錢懿,一定要好好愛這個孩子,不要讓他受任何的委屈,否則,山花會永不瞑目的。
提到山花,錢懿的心一疼,他發(fā)誓會照顧好小超的。忠叔也向他們保證,他會幫忙照看小超的。見到他們的信誓旦旦,葉遠吳桐懸著的心,總算稍稍放下了些。是啊,孩子不是物品,不是玩具,而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是活生生的人。照顧孩子,陪著孩子長大,需要多少心血,多少耐心,多少愛……是無法數(shù)清的,也不是金錢地位能夠衡量的。葉遠夫妻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走出來時,天空竟飄起了雨絲。這雨絲,正結(jié)成漫無邊際的網(wǎng),將京城籠住,將人心蒙住。眼拙的人們,有點辨不清城市的方向,更辨不出人心該去的方向。但是,人流如織,依舊跌跌撞撞,狼狽地尋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