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湖岸墅區(qū),錢宅。
錢懿站在臥室窗前,遙望遠方。天空繁星點點,偶有流星劃破天際。是你嗎,山花?你在怪我嗎?他眉頭緊鎖,借著殘存的燈光,染上一支煙,一口接一口地抽著。不大會兒,煙霧就在他周邊彌散開來。
臥室很大,煙味隨意飄散。何薇側(cè)身躺著,很快就聞到了濃濃的尼古丁味。她沒有說話,用不悅的嘆息,表示抗議。她知道,每次抽煙,就是他想她的時候。八年了,她橫在他們中間。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讓他念念不忘。何薇的心如萬根鋼針游走,眼淚不知不覺地流淌下來,滑過臉頰,滴落枕上。等錢懿換上第三支煙的時候,她的枕頭已經(jīng)濡濕一片。
感覺到她的反感,也似乎聽到她隱忍的抽泣,錢懿卻懶得去理,繼續(xù)吞云吐霧。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有個八歲的兒子。一個叫葉遠的男子,風塵仆仆地從BJ趕來,輾轉(zhuǎn)找到了他,告訴他,他的兒子叫方超凡。他不信,對方拿出一張照片給他看。那個孩子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淡淡地笑著。他心煩意亂,怎么可能呢?可是,他顫抖著接過照片,手指滑過孩子的眼角眉梢,太像了,跟他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想到這兒,他還是覺得不真實,他怎么會有兒子呢?他從懷里摸出信封,抽出照片,借著窗前的微光,看了又看,復又裝好揣進懷里。
他終于下定決心,如果是真的,無論多難,都要把孩子接回來,給他愛。他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他確信,他的母親也會這樣想。想到母親,他還是習慣性地打了一個寒噤。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該怎么跟母親說。他不能又把事情搞砸了,他因為魯莽,負了山花,不能再對不起他們的兒子。
至于何薇,本就是母親塞給他的,何必在乎她的感受?想到這兒,他掐滅手中的煙,脫去外衣,與何薇背對背,躺在床上。過了好一陣兒,才傳來他的入眠聲。
何薇輕輕叫了幾聲錢懿,見沒有回應,確定他已睡著。便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找到他的衣服,摸了又摸,終于摸到了信封。打開,見是一張小男孩的照片。這不合乎她的預期,她原以為是那個女人的。她舒了一口氣,很滿意自己的檢查結(jié)果。在她正要放回去的時候,突然覺得不對勁,她又看起照片來。這次,她看得很是仔細。突然,她的臉色大變,這個男孩分明就是……她不敢想下去,下意識地要把照片撕個粉碎。但是,猶豫再三,她仍將照片裝回信封,偷偷地藏到了自己的枕頭下面。
第二天晚飯后,照片便落入了錢母手中。錢母已有華發(fā),卻難掩眼角的凌厲。她出身商人世家,為人很是精明干練。嫁到錢家,本也門當戶對。可沒想到,趕上社會變遷,所有財產(chǎn)充公,錢家變得一名不文,娘家也是如此。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她不甘心,等市場經(jīng)濟一恢復,她便鼓勵丈夫,重新投入商海。可沒想到,老頭子習慣了平淡日子,志氣全無。她恨鐵不成鋼,見丈夫無法依靠,就自己來。
她先從倒騰茶葉開始,漸漸擴展到水果、服裝、建材等領域。錢母硬是憑著一己之力,創(chuàng)造了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幾年前,老頭子離世,她獨自支持著龐大家業(yè),教養(yǎng)著一雙兒女。早些年,大女兒出國留學,后嫁人定居,如今兒女雙全,幸福美滿。兒子曾有過叛逆期,逃到深山,荒唐過。好在他懸崖勒馬,浪子回頭。這也多虧了她。當初,兒子興致勃勃地回來,說是遇到了世間最純真美好的女子,他想娶她。這怎么可以!誰知道那女子是不是貪慕虛榮?再說一個山間女子,對兒子又有什么助益?她及時斷了他愚蠢的想法,給他娶了門當戶對的商家千金。這樣美滿的婚姻,才是兒子應該擁有的。他雖然也鬧騰過一陣子,最后還不是坦然接受。作為母親,她怎么會害他!如今家族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小兩口琴瑟和諧,總算不負她的苦心。每每想到這些,她覺得一切都是幸福美滿的。
晚飯后,何薇乖巧地坐在婆婆身邊,一臉笑意地閑聊著。錢母見時間不早了,便笑著說:“阿薇啊,快回去歇著吧,別讓阿懿誤認為我霸著你。”何薇明白婆婆的意思,卻沒有挪身,笑意更深地說道:“媽,我知道您著急抱孫子,我也急啊。要不,煩您先看看這個?”錢母接過來一看,笑意更濃了,“你拿阿懿小時候的照片做什么?”何薇笑笑,讓婆婆好好瞧瞧,才起身離開。
見身邊無人了,錢母收起笑意,端詳起照片來。最近幾年,雖說眼睛花得厲害,但只消一眼,她便知道,照片中的男孩,不是他的兒子。那他又是誰呢?難道是……她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本以為斷干凈了,卻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遺留,真是荒唐。照片哪來的?為什么在何薇手里?錢母思緒在飛快的運轉(zhuǎn)著。那個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不是聽說,已經(jīng)嫁人了嗎?是想靠孩子訛詐一筆錢嗎?哼,錢母不屑著,果然,不是什么單純的女人。但是,孩子……如果是錢家骨肉,她一定會要回來,花點錢也值得。兒子兒媳結(jié)婚這么多年,在子嗣方面還是沒有動靜。她早就有些著急了,幫他們尋了多少藥方,費了多少心思,還是無所出。如今,一個漂亮的孩子,擺在面前,她心動了。她有孫子了,她終于有孫子了。她滿意地笑了起來。
于是,錢母起身撥了一個電話,讓一個叫忠叔的人徹查這件事。
其實,這幾年,錢母已把生意交給兒子打理。她退居幕后,表面上不理世事,實際上,仍是整個公司的掌門人。公司各部門都有她的心腹,稍有風吹草動,基本上逃不過她的眼睛。幾天前,她已知道兒子見了一個叫葉遠的人。葉遠,不是生意圈的人,她本不在意。但對方北方人的身份,她又警覺起來。最近幾年,總有一些人,在不斷打聽阿懿的下落,她都想法阻止了。這樣的事情,何薇也沒少干。她都清楚,也樂得她如此。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守護自己的家庭,這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而這一切,錢懿全不知情。
何薇回到屋里,見空無一人,心又冰冷冷地發(fā)疼。這樣的婚姻,簡直就是一座墳墓,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是,她不甘心,她絕不離婚。那年,她拿到了國外名校的學位證,正是意氣風發(fā)的年紀。剛一回國,母親安排她相親,她本能地想要拒絕。相親?追她何薇的人有的是!比如,有個外籍華人,對她一往情深,只要她同意,馬上就能走進婚姻。既如此,她又何必相親?
但終拗不過老人的面子,又聽說對方是個英俊有為的年輕人,便想著看一眼也無妨。那是個初秋的上午,他們約在美麗的江南小鎮(zhèn)。秋風吹得人心里軟軟的,見他站在橋頭的柳樹下,身姿挺拔,宛若天人。他微蹙的眉頭,讓人心疼。于是,她便把自己一顆滾燙的心,交了出去。
在家人的撮合下,他們很快走進了婚姻。她是真傻,不曾去深究,錢家著急娶她過門的原因。她對未來充滿美麗的幻想,夫妻恩愛,孩子繞膝,攜手共賞世間繁華。她渴盼著嫁給他,一刻也等不及了。誰知,新婚之夜,本是春意纏綿的晚上,他卻冷冷地告訴她,他娶她只是因為母親,他不會碰她,更不會愛她。他就那樣冰冷冷地躺著,背對著她。她驚呆了,無心卸妝,和衣而臥。就在那個漫長的夜里,她流了一夜的淚,聽了一夜的雨。一個年輕的少女的夢,就這樣被人踐踏了。他好狠,她好恨。
但她并沒有完全死心,覺得只要好好愛他,他一定會愛上自己。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年又一年。她無論怎么做,卻得不到他的一絲憐惜。病了痛了,只能獨自忍受。婆婆是個說一不二的女強人,他怕她。他們在人前裝恩愛,誰知背后的撕心之痛。婆婆想抱孫子,催他們趕緊生。可一個人怎么生得出來?喝再多的助孕藥,也只是一個笑話罷了。何薇強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獨自躺進冰冷的錦被中。
春節(jié)到了,錢家人圍坐一起,吃著團圓飯。一樣的流程,一樣的飯菜,一樣的寒暄。終于敲過了新年的鐘聲,大家漸漸散去。錢母讓何薇留下,說有話要談。何薇一笑,點頭同意,推著丈夫先回去,不必等她。別人又是一陣起哄,笑他們結(jié)婚這么久了,還這么膩歪。錢懿裝作不舍,又親熱地拉著妻子的手一陣子,才離開。
婆媳二人,所談的話題,便是照片上的孩子。錢母告訴何薇,她已經(jīng)讓忠叔去調(diào)查了,孩子可能真是錢懿的。不過,孩子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現(xiàn)被一戶姓葉的人家收養(yǎng)。“阿薇啊,如果是真的,你覺得,我們該怎么對待這個孩子呢?”錢母似乎在征求何薇的意見。何薇一聽,便知道婆婆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回孩子勢在必行。她湊近婆婆,親昵地說道:“孩子要是咱家的,當然要回咱家。哪能讓他流落在外呢?再說了,這孩子,長得漂亮,我喜歡得緊吶!”錢母贊許地點點頭,“就知道你大方懂禮,就這么說定了。你回去告訴阿懿一聲,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叫他不必藏著掖著了。”何薇笑著說知道了。
錢懿早就發(fā)現(xiàn)照片不見了,卻不敢明目張膽地尋找。在他還在糾結(jié)怎么跟母親提這件事時,何薇回來告訴他,母親已經(jīng)全知道了。他先是一驚,后是一喜,再然后,就有些惴惴了。母親,最終還是愛他的,只是,這愛太沉重了。思量再三,他想著母親可能還沒睡,就壯著膽子,返回母親處。人常言,知子莫若母。錢母料定兒子必定會來,早叫人備好一壺茶,見他進來,便斟上一盞茶,遞給他,“你嘗嘗,我珍藏的老生。”錢懿端起茶盞,湊近鼻端一聞,連贊好茶。錢母笑道:“歲數(shù)大了,最怕積食,剛吃得多了,特意讓人泡的。能喝出什么茶嗎?”錢懿再一品,“嗯,是了,宋聘無疑,茶中稀品啊!”母子倆相視一笑,其樂融融。
錢母笑著讓兒子坐近些,摸摸他的胳膊,滿眼疼愛地說:“你看你,都瘦了!”錢懿不敢多說,只是默默地坐著。錢母提起以前的事,要他別怨她,那個山里姑娘配不上他。只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懷了孕。要是早知道,可憐的小孫子也不會流落在外那么多年。那個女子果然是薄命的,何薇才是良配。錢懿一個勁地說是。他們又聊了好大一會兒,商量著要回孩子的細節(jié)。等到錢母打起哈欠,說聲“我乏了,你去吧”,錢懿才如遇大赦一般,笑著離開了。
按照習俗,初二是女子回娘家的日子。雖然現(xiàn)在的女子很是自由,隨時可以回去,但初二回家的規(guī)矩,是很多地方依舊保留的。這些年,為了顯示恩愛,錢懿也不曾違過規(guī)矩。這天一早,他們裝了一后備箱的禮物,驅(qū)車前往何家。
飯后,男子一起打牌,女子躲進房間,聊著悄悄話。何薇把母親拉近房間,告訴了母親孩子的事。何母一聽,氣得把手里的茶盞摔在了地上,隨著啪地一聲,碎成一片片。有人進來問是怎么回事,何薇說是不小心,碎了茶盞,便替母親遮掩了過去。女兒的不幸,何母是知道的。她也勸過,不行就離了,她何家的女兒不愁嫁。但何薇不愿意,她也無可奈何。只是沒想到,錢懿那么過分,有了那么大的一個私生子,還要接回家里來。真是太欺負人了!她很是憤然,要去找親家母理論,兒媳和孫子,讓她二選一。何薇眼圈一紅,窩在母親懷里,無聲抽泣起來。等哭夠了,擦干臉上的淚痕,又擠出笑容來,問母親妝花了沒有。母親輕撫女兒的臉頰,說好著呢,她的女兒是最美的。發(fā)泄過后,何薇恢復了理智,她告訴母親,她要把那個孩子接回來,要好好把他養(yǎng)大。至于錢懿,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說到這里,何薇酸澀一笑,眼里盡是悲傷。
正在何家母女深談的時候,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何薇一見是小侄女,笑著招呼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