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超來葉家，已有一段日子。

他從開始的被迫接受，到現在的慢慢融入，變化顯而易見。葉遠夫妻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即便如此，還是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他們覺得，一個五歲多的孩子，又是如此早慧，經歷接二連三的變故，怎會不留下陰影？這陰影，或許如夢相隨，短期內是難以擺脫的。

白天還好些，有小紫云黏著，有葉遠、吳桐等人護著，他會暫時忘了哀傷。只是到了夜闌人靜時，他會夢回傷心的一幕幕：越走越遠的媽媽，咯血的冰冷的爸爸，偷偷看她的婆婆，兩座緊相依的墳塋……他也常常會陷進噩夢里，慟哭著，嘶喊著，掙扎著，奔跑著。

每次難過得快要死去的時候，總有一雙溫暖的手把他搖醒。這手，有時是葉伯伯的，有時是桐姨的，有時是小紫云的。葉伯伯和桐姨像爸爸媽媽般，把他抱進溫暖的懷里，軟語安撫他，幫他拭去眼角的淚。小紫云常學大人模樣，給他帶來燦如春日般的光明，只需一聲甜甜的“小哥哥”，便足以驅走那些恐怖的黑暗。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多天，直至清風拜壽后，才有所改變。

當然，爸爸媽媽還會來小超的夢里，只是他們是快樂地笑著的，有時陪著他玩耍，有時帶他去摘春天的槐花……他常常夢見葉伯伯有力的臂膀，把他高高舉起，夢見桐姨如媽媽般的笑容，夢見小紫云甜甜地叫著小哥哥，夢見清風胡同里疼愛他的姥姥……當然，他偶爾還是會夢見不瞑目的爸爸，躺在泥土里的媽媽。不過，夢見的次數越來越少，心也就沒有那么痛了。

這些變化，葉遠夫妻是知道的，他們已經有段日子，沒聽到小超噩夢中哭喊的聲音了。不但如此，他們竟聽到過幾次孩子咯咯的笑聲。起初，他們以為是快樂的小紫云，再三確定，才知道竟是小超。

看到小超的情況越來越好，夫妻二人開始考慮分房睡的問題了。這段時間，為了方便照顧，他們和倆孩子住在同一個房間?？捎峙聰D著孩子，他們便打了地鋪。長此以往，也終不是辦法。

如今，見時機成熟，分房也就提上了日程。征得孩子們同意后，很快便安排上了。當定制的新木床安裝完畢，小紫云拉著小哥哥，躺在上面，快樂地翻起了跟頭。

夜晚來臨，夜風輕送，消解了幾分暑氣。小紫云在爸爸的歌謠里打起了哈欠，小超也記住了睡前詩。困了，就睡吧。吳桐提議，大家認同。小紫云跟著爸爸進了屋子，習慣性地走向老床鋪。吳桐微微一笑，指指另一間屋子。小紫云才想起來，已經有了新床鋪了。本來已哈欠連天的她，躺在全新的床上，看著身邊的小哥哥，覺得很新奇，困意全跑了。她拿小手戳戳身邊的人，“小哥哥，你睡了嗎？”小超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卻也毫無睡意?？伤廊粲谢卮穑妹貌恢裁磿r候才能睡著，就假裝睡著，不去理她。小紫云不死心，就伸手撓他。實在忍不住，他才睜開了眼睛。

葉遠夫妻偷偷觀察了一會兒，覺得沒什么問題后，才放心回房。鬧會兒就鬧會兒吧，不鬧哪像個孩子啊。他們很是開明，更相信小紫云是治療小超心靈創傷的良藥。

小紫云問了小超很多問題，他都耐心地一一回答。這很多答案里，小紫云感覺到小哥哥曾經很快樂，他有個好朋友叫小虎，還有個不能當著人叫的姥姥，他喜歡狗尾巴草……提到狗尾巴草，小紫云很好奇。她很想知道它長什么樣，也很想采上一把。那一夜的夢里，兩個孩子都夢見了狗尾巴草。

一天傍晚，吳桐正在做晚飯，見醬油沒了，就讓小超去5號院借。等回來時，他不僅借來了醬油，還帶回一大把狗尾巴草。小紫云喜歡得緊，把它插進空瓶里，放到了床頭的柜子上。當然，這一過程，大都是小超在幫忙。

“小哥哥，狗尾巴草真好看，能不能帶我去采？”

“已經有了，還采來做什么呢？”

“嗯，送給爸爸媽媽，他們還沒有。”

小超被他糾纏不過，便笑著答應了她。這一笑，小紫云竟有了新發現，“小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剛來葉家時，小超黑黑瘦瘦的，又整日不見笑容，便不覺相貌出眾。這段日子，由于調養得好，竟顯出不俗的模樣來。聽到妹妹夸贊，小超心里一甜，“好，那我就笑給你看?！闭f這話時，他還摸了摸小紫云的頭發。發絲間傳送的軟軟觸感，讓他覺得心安和快樂。

征得吳桐同意后，他們便手拉手出了門。門外的草地上，一群女孩子正在玩丟手絹。

小紫云問：“小哥哥，你玩過丟手絹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那是女孩子玩的游戲。不過，如果你想玩，等采完狗尾巴，我陪你去?！?

“對哦，我們要采狗尾巴呢。可是，小哥哥，狗尾巴在哪兒呢？”

他指指操場的深草叢處，“呶，就在哪兒?！?

小超指的那片草地，包括女孩子玩丟手絹的地方，都屬一中的土操場。學生放了假，很少人來，就冷清了不少。雨季一到，一場又一場的雨，斷斷續續地下著，給了土地足夠的水分。還沒硬化的操場，就變成了野草瘋長的樂土。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一中家屬院的孩子們，幾乎每年都能見到這種景象。他們也常把這里當成樂園。小胖和幾個男孩子，常常鉆入深草叢，逮蛐蛐，捉螞蚱，挖蚯蚓，以獵奇為樂。一天下來，臟得沒個人形，偶爾還會挨父母的罵。

但是，這跟狗尾巴草有什么關系呢？她稚嫩的小腦袋瓜是想不明白的。

看見小紫云狐疑的樣子，小超微揚嘴角，“你信不信我？”這段日子，小紫云見識到了哥哥的能力，煮飯、背詩、游戲、講故事……在孩童的簡單世界里，她覺得小哥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像超級無敵的爸爸一樣。她當然信他，就使勁點了點頭。

兩個孩子，手牽著手，進入淺草地。太陽已經落山，草上帶著些水氣，觸在腳踝處，涼涼的。一邊前行，一邊聽小哥哥介紹各種野草，小紫云記住了很多奇怪的名字，像蒲公英、艾蒿、白蒿、夏枯草……她驚奇地看著他，仿佛走進了一個神奇的植物王國。

再往前走，草變得越來越深，幾乎沒過紫云的額頭了。小超稍高些，也已齊肩了。草叢里傳來若有若無的鳴叫聲。小紫云有些害怕，緊抓著小超的手，顫抖著小聲說：“小哥哥，我們回去吧？”他朝妹妹笑了笑，“別怕，有小哥哥在，很快就見到狗尾巴草了?！?

小紫云就壯了壯膽子，繼續跟著他往前走。突然，小超停下了腳步，微蹲下來，循著聲音，探頭過去。猛一伸手，向前一撲，“抓到了！抓到了！”他興奮地叫起來?！笆鞘裁?？”小紫云很好奇。小超讓她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把緊扣成容器的小手放過來，慢慢舒展開。小紫云見著了一只小小的、黑黑的東西。她本能地將手一收，幾乎是眨眼間，它便又跳回草叢中，不見了蹤影。小超搖搖頭，可惜道：“這是蛐蛐，還特別會打仗的那種。”小紫云感覺放走了小哥哥的快樂，便抱歉道:“我怕它咬我，你別難過，等以后再逮著，還放我手里，好不好？”小超強作笑容，摸摸她的頭，說著沒關系。

再往前走，他們又揀到了蟬蛻，吹散了幾朵蒲公英的種子，看著它們打著小傘，悠悠閑閑地飛著，尋找新的家園。兩個孩子樂了好大一會兒。終于，他們來到了目的地。順著小超手指的方向，見到了一大片狗尾巴草。它們聚在一處，又仿佛各自獨立，低垂著腦袋，像在思考著什么。小紫云伸手，摸著它們的腦袋，毛茸茸的，扎扎的。這癢癢的觸感，讓她咯咯地笑起來。

“小哥哥，它們是一家人吧？”

“嗯，是吧?！?

“我猜猜看，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哥哥，這是妹妹，這是姥姥，這是小胖，這是雨姨……”紫云邊采邊說，好像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真的有了生命。

“嗯。夠了，回去吧。”

小超牽著小紫云，小紫云抱著狗尾巴草，像勝利歸來的戰士般，往家的方向走去。

突然，三個男孩子圍了過來。他們要搶小紫云手里的狗尾巴草。不知為何，他們總愛欺負女孩子，真是討厭得很。小紫云懶得理他們，就拉著小哥哥，躲著他們走?？墒?，他們偏偏攔住了去路。大壯是三人組的頭，最先發話，“小紫云，你笑死我了，還抱著狗尾巴草玩。”小紫云生氣地朝他嚷：“臭大壯，你干嘛欺負我，我有小哥哥，他會幫我打架，你就不怕？”大壯得意地笑著，“我們可是三劍客，會怕他？真是嚇死我了?！绷硗鈨蓚€像應聲蟲一樣，也得意地笑著。這一笑，小紫云當真不敢吭聲了。她覺得，任憑小哥哥再厲害，也很難打敗三劍客的。

“小哥哥，怎么辦？我們逃吧？”

“不用，要逃了，他們以后還欺負你。你先跑回家，我留下收拾他們?！?

小紫云并沒有回家，而是躲到安全地帶，看著小哥哥收拾他們。

“為了公平，我們單挑吧。”大壯覺得這樣才夠英雄，他看的武俠片里，都是這么演的。

這正中小超下懷，大聲道：“好，不過說好了，如果我贏了，以后不準欺負女孩子，尤其不準欺負小紫云！”

大壯拍拍胸脯說：“君子一言，幾匹馬難追！”

小超不屑道：“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吧。不過，單挑有文挑和武挑。你們選哪一個？”

大壯不解，“什么是文挑，什么是武挑？”

小超道：“文挑就是掰手腕，武挑就是打一架?！?

三劍客商量了起來，最終以剪子石頭布的方式，解決了爭論。

“我們選擇文挑！”大壯宣布決定，其實，他們也不想打架，怕回家挨揍。

于是，文挑雙方，開始了三輪對決。小紫云遠遠地看著，不停地叫喊，“小哥哥，加油！小哥哥，加油！”聽到妹妹的聲音，小超頓覺充滿了力量。何況，西山長大的他，本就力量不小。

果然，不一會功夫，他們便被小超逐一擊敗了。三劍客決定遵守諾言，以后再也不欺負女孩子。不僅如此，他們還邀請小超做他們的老大，一起“仗劍走天涯”。小超冷冷地拒絕了，再回頭，看見小紫云，笑著朝她走去，牽起她的手，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

晚飯時，小紫云不小心把文挑的事說了出來。葉遠忙問怎么回事。等倆孩子說完，他總算聽明白了，揉揉小超的腦袋，笑道：“你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毙∽显撇欢裁唇小安粦鸲酥保皇怯X得小哥哥好厲害。

這天晚上，小紫云有點不好過。草叢里，除了有狗尾巴草，還有會咬人的大花蚊子。小紫云膚質嬌嫩，很容易過敏。蚊子咬過，很快就會變成又大又紅又癢的包。草地探秘時，被神奇的世界吸引著，渾然不知蚊子叮上了她?；氐郊遥吹叫∽显撇煌５刈碜ト?，燈下一照，臉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大大小小的包，有一二十處。

吳桐趕緊找來清涼油，涂抹在患處。涼涼的，癢便消解一些了。可過一會兒，又癢起來，忍不住上手去抓，有幾處都快抓爛了。小超看著妹妹難受的樣子，很是心疼，如果蚊子只咬他就好了?？墒牵砩铣藥讉€小紅點之外，什么都沒有。越想越懊惱，他心里內疚極了，主動擔起照顧妹妹的任務。

起初，吳桐不同意，一怕影響小超睡覺，二怕他照顧不周。但經不住他再三懇求，吳桐才同意。暗中觀察了好幾次，她才真正放下心來?；氐椒块g，瞥見斜躺在床上的葉遠，不禁嘖嘖稱贊：“小超這孩子，本來已經睡著了，卻很警醒，小紫云稍有動靜，他便醒了，給她涂一遍要抓的地方?？墒牵@樣熬著，真讓人心疼?！?

聽到妻子這樣說，葉遠微笑著，“我就說你瞎操心吧。小超細心著呢，當初，照顧方樂，真不像一個五歲孩童能做到的。睡吧，孩子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比~遠打了個哈欠，熄了床頭的燈。

“小超真是個聰慧細心的孩子，來我們家，真是上天賜予的福氣。但是，小超會一直屬于這個家嗎？”吳桐長嘆一口氣，心中充滿不確定的擔憂。

“是啊，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因為方樂的囑托，把照顧小超當成了責任。可現在，我是真的疼這孩子。聰明、懂事，有責任心……小紫云，有個這樣的哥哥，多好??！可是……唉……”

吳桐安慰他，“張雨是江南人，再拜托她多留意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