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自己命不久矣這個事實，其實整整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人要接受自己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更何況我其實才59歲，孫子才2歲多，他才剛剛會喊爺爺。我甚至于還沒機會和他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帶他去所有我去過的地方，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愛著他，將來要做一個有用的人，他的爸爸是個性格內向但是非常好強的人，我曾經一直以為，我的兒子就是一個天才，他總是能以超乎我想象的速度接受新事物，相比孫子也應該和他一樣吧。我好想看著他成長起來，兌現自己的天賦啊。

這些天，我突然特別喜歡聽一首外語歌，這首歌還是偶然從我兒子的電腦音響里聽到的，當時還覺得這歌怎么亂七八糟的，唱的什么玩意，而此時此刻，我突然讀懂了這首歌，或者說，這首歌有靈魂般地讀懂了我，它試圖教會我與這個世界和解，與自己和解。

這首歌就是皇后樂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

那段歌詞，我真的很愛，每一句都很愛，這幾天我住在醫院里，誰都不見，誰都不想，我帶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單曲循環。

看起來很好笑，這種事情一般也只有十七八的年輕人會做，不過，最后的這些時間里，我一個年近花甲之人，都可能到不了花甲之年，就讓我自己任性一下吧。

“Is this the real life? Is this just fantasy?”

是呀，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到底活著是真實的，還是死去才是回歸現實？有很多電影都在說，人活著，其實是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過著低緯度的生活，而一旦死去，我們的意識就會回到高緯度的世界里。這些都是真的嗎？

“Mama， life had just begun。But now I've gone and thrown it all away。”

“Mama， ooh，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雖然我的母親已經離世很久了，但我其實一直很想她。

我是從小被母親寵大的，因為我是最小的兒子，我下面只有一個更受母親寵愛的妹妹。

我們的生活真的應該算才剛剛開始，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何不是新生活的一個開始，可是，在母親離世的四年之后，我也要隨她而去了，也許母親在天堂過得非常寂寞，我們拋下她一個人在那里，孤單地看著我們。既然是她最寵愛的兒子，我本就會選擇義無反顧地陪著她。只是，不知道我是否還有沒有完成的使命，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這一切就交給兒子吧。他就是我心中的天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能難倒他的，即使有，也不過是幫他增加一些閱歷的參考書而已。

我從這天起，其實一直害怕第二天就醒不過來了。我好不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真的不舍得。

不過，如果我第二天真的再也沒有醒來，請不要為我哭泣，不要為我悲傷。我只是去天上陪伴我的母親了，她一個人真的太孤單了。你們要替我好好生活下去，就像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我的人生已經定型了，已經即使再努力也改變不了什么了。這多出來的十年，我很幸福，我很滿足，多虧這十年，才沒讓英子因病影響生活，多虧了這十年，一路幫著兒子成長成他應該有的樣子。

“Too late， my time has come。”

“Sends shivers down my spine， body's aching all the time。”

“Goodbye， everybody， I've got to go。”

“Gotta leave you all behind and face the truth。”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珍惜生命的時間真的太晚了。我抽了那么多年煙，十年前本應戒煙的我，因為不舍得尼古丁給我帶來的感覺，還是堅持繼續保持下去，也許這也算是一種懲罰吧。揮霍來之不易的生命。

即使現在還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我知道，肺癌晚期，最后都是疼得無藥可治的。我不敢去想象，因為我即使晚上戴著耳機，也能感受到身邊以及其他病房的病人發出的呻吟聲。他們到死都無法離開止疼藥，而且到最后，止疼藥已經無法緩解疼痛，最后會在聲嘶力竭中窒息而亡。

我不想在自己的彌留之際才和這個世界說再見，那時候的我應該早已不成人形，那樣的我才不是真正的我。我要在我最清醒的時候去面對這個世界，說出“我要走了。”

不管我這輩子能得到的評價是什么，我走后，自然會有后人給我評判，也許送我最后一程的人寥寥無幾，但我也滿足了，畢竟很多東西都是虛無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我的離去會如此低調，不給人增添任何麻煩，那么也算是我最后一次為這個世界做一點點貢獻了。

……

摘下耳機，老博已經在我面前站了許久了，我看到他嚴重竟然有一絲淚。

“你個大老爺們在這邊煽情什么？我都還沒死呢，別怕，我還有好久能活呢。”

“你和英子說了沒有？”

是呀，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雖然我自己已經知道自己的時日不長。但是，我始終無法向英子和兒子開口，就像十年前一樣，我當時還想著能瞞著把病養好。現如今竟然如此相似，只不過我知道，我這次是養不好了，我瞞著，只不過是希望不要讓她那么突然地聽到噩耗，慢慢接受我馬上要離開她的事實。

“沒，我打算和她說，我是肺癌早期，做點化療啥的，馬上會好。”我如是回答老博。

老博沒有回答我。

“不過，老博，我不會那么快吧。”

老博不解地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我體重也沒有很明顯變輕，應該不會像醫生說的那樣，走的那么早吧。”

老博很無奈，他也知道，我其實很想活下去。“你就好好治療，不要想別的，家里的事情安排好。”

我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再說話。他也一樣，我們近60年的友情，就要被我率先斬斷了。

對不起，因為我，你就要失去一個朋友了。

我這個好兄弟，一輩子都沒有什么作為。老實本分。他雖然有一個非常有想法的妻子，但是也因為她的想法，讓我這個好兄弟，過著長期的喪偶式婚姻。我一直為他感到不值，但也無可奈何。

他一直一個人努力拉扯自己的兒子，直到高考結束，兒子直接被他老婆拉到日本去讀了大學。忘了說了，他的老婆，在他兒子還沒上初中時，就經人介紹，長期在日本工作了。很多事情，我們外人看在眼里，也不能多說，只要他自己不提，我們是不會和他談起這段事情的，因為內情我們真的一點也不清楚，萬一揣測錯了，反而不好。

原本在他偶爾感到無助的時候，我還能陪著他拉上三五好友出去聚聚，現如今，我是陪不了他了。希望他不會怪罪我自私吧。

還有我兩個哥哥，以及我那個妹妹，在母親過世后，他們就很少有往來，我的兩個侄女似乎一直認為我的母親重男輕女，自母親過世后，就再也沒來過，也沒去墓地祭拜過。真的唏噓。

母親其實在孫輩，最疼愛的就是大孫女，因為她是家中第一個第三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家里幾乎每個人都把她當掌上明珠，一直到各自的孩子出世，才開始無暇分心，但是，但凡有什么好事，都還是會想到她，不管是外出旅游買的小禮物，還是有些福利可以分給家人，都少不了她。現在會鬧成這樣，也實在可惜。

好在，我快要離開了，眼不見心為凈，也挺好的。

兒子的工作才剛剛步入正軌，這次的工作他非常滿意，正準備大干一場呢。我這病，會不會給他拖后腿了。我真的很擔心。我知道，兒子一定會為了照顧生病的我，而果斷放棄這份工作的，這可萬萬使不得，我非萬不得已，絕不能讓兒子意識到我已經病入膏肓，我只要還能撐上一天，就要讓他全力在自己的軌道上奔跑一天。這也算是我最后能為他做的了。

我真心看好兒子，他是個大器晚成的人，他的性格導致他很慢熱，但是，他蘊含的能量很大，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有我和英子最了解他，他的抗壓能力，他的天賦，他的理解能力，他對于這個世界的解讀能力，只可惜他生不逢時，而我們也不能提供給他足夠的條件去盡情發揮他的天賦。

當年他的每一任老師都說，這孩子，真是天才，可惜開竅晚了。沒想到，限制他成長的，竟是我當年做下的最愚蠢的決定。我應該選擇求學，而不是當兵的，那樣，就能有足夠的條件，讓他更早看向宇宙，洞察這個世界的真理了。

兒子，你的未來還充滿了未知和無數的可能性，盡情去打破枷鎖和無形的墻吧。未來是屬于你的，你以前的QQ簽名我還記得呢，“總有一天要做到，讓這個世界因你而存在。”這是一句多么偉大的話，不是嗎？沒有一點魄力哪敢說出這句話，那么，好好為了實現這句話而努力吧，爸爸雖然看不到了，但是你哪天能到爸爸墳前給我說說，我想我是會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