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蟬夜入舊夢
書名: 自白者作者名: 帝子宇瓊本章字數(shù): 1271字更新時間: 2025-03-19 22:38:05
夏至這天,我在冷氣房里聽見第一聲蟬鳴。金屬質(zhì)地的聲浪穿透玻璃,忽然掀開記憶里泛黃的竹簾,竹床上的涼席印出蓮花紋,外婆的蒲扇搖著搖著,就把整個童年扇成了半透明的蟬翼。
老井總在午后吐出冰鎮(zhèn)西瓜。刀鋒切開翡翠皮,涼氣便順著裂紋炸開,驚醒了趴在瓜皮上的七星瓢蟲。我們蹲在青石板上吐籽,黑籽兒跳進井臺邊的鳳仙花叢,來年總要多開幾朵胭脂紅。蟬蛻空掛在苦楝樹上,像被時光抽干的琥珀。
暮色四合時,竹床搬到曬谷場。晚風馱著稻花香掠過腳踝,大人們搖著麥稈扇說古,銀河就順著扇柄流下來。螢火蟲提著燈籠在絲瓜藤間巡游,我們舉著玻璃瓶追光,跌進露水打濕的草叢,驚起紡織娘撥亂月光弦。
如今空調(diào)外機嗡嗡作響,制冷劑的嘆息里,那些沾著草汁的黃昏正從指縫間退潮。只有蟬依然年復一年地振翅,把炎夏譜成循環(huán)往復的童謠。我站在二十六樓的窗前,忽然嘗到井水沁涼的甜——原來童年從未走遠,它只是悄悄躲進了每一粒西瓜籽,每一聲蟬鳴,每顆不肯墜地的露珠里。
蟬聲驟然稠密時,木槿花便攀著籬笆開了。紫紅花瓣裹著蜜糖,總能引來細腰蜂醉醺醺地打轉(zhuǎn)。我們摘下花朵吮吸花蒂,甜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連影子都浸透了七月的醺然。
曬燙的河灘是天然的畫布。赤腳踩下去,淤泥便從趾縫溢出,涼津津地吻著腳心。蘆葦桿削成水槍,射出的水珠串起整條溪流的歡騰。偶爾逮住擱淺的鯽魚,養(yǎng)在搪瓷臉盆里看它吐泡,卻總在黃昏前被母親悄悄放生。暮色漫過堤岸時,褲腳沾滿蒼耳子,如同掛滿綠色鈴鐺的逃兵。
雜貨鋪的玻璃罐里睡著陳皮糖。蟬蛻能換三分錢,十個就能聽見叮當落下的甜蜜。攢夠的硬幣在掌心發(fā)燙,換來的糖紙攢成彩虹冊,夾在暑假作業(yè)本里,洇出星點橙香。賣冰棍的自行車鈴鐺搖碎正午熱浪,棉被掀開時騰起的白霧,比期末考卷上的分數(shù)更讓人雀躍。
蟬鳴最盛時,連夢境都染著草汁的綠。如今我常在凌晨驚醒,窗外霓虹割裂夜空,恍惚間總覺得有露水懸在睫毛上。那些沾著泥巴的清晨,那些被蟬聲托起的星夜,原來都成了種在血液里的螢火蟲,每當心臟泵動,便照亮通往童年的秘徑。
白露降在瓦檐時,蟬聲便瘦成了風箏線。我們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把曬干的蓮蓬頭碼進陶甕,碎落的蓮子滾過青磚地,像一串來不及許愿的星子。外婆掀開灶臺上的木蓋,水汽便馱著新米香爬上房梁,在蛛網(wǎng)間結(jié)成柔軟的云。
落霜的清晨,樟木箱吐出冬衣。毛衣針還勾著半截絨線,靜靜懸在五斗柜的銅鎖上,像被凍住的時光觸角。我們呵著白氣在窗欞上畫太陽,冰花順著指溫融化,蜿蜒成春天的形狀。灶膛里煨著的番薯滲出蜜,燙手的溫度剛好捂化玻璃上的霜花。
年三十的雪總在暮色里漲潮。紅紙屑粘住掃帚,爆竹碎屑嵌進雪泥,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拾啞炮,棉鞋吸飽了雪水,沉甸甸地墜著年味。守歲時偷抿一口米酒,醉倒在熱炕頭,朦朧間看見外婆往新襪子里塞壓歲錢,銅板碰出細碎的響,比春晚倒計時更讓人心安。
蟬蛻依舊懸在記憶的枝頭。
此刻地鐵穿過城市腹腔,報站聲碾碎晨光,我忽然在陌生人的絹扇上看見故鄉(xiāng)的漣漪——那些浸泡在井水里的星辰,那些被蒲扇搖落的晨昏,原來早已長成骨骼里細小的珊瑚。當季風第八千次翻過赤道線,童年便從每道褶皺里醒來,抖落一身草籽與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