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又走了一日,翻過了十幾座山,臨近中午四人到了琴安國。
第一次路過人群集市,對雪苳和洛溪來說是件極其有趣的事。平日里洛溪雖然也是個活潑的少年,但這一上了街,和六歲的雪苳沒什么區別。
入人間之前,四人換了張皮面具,要是頂著四個清秀俊麗的頭去了,別人倒不要緊,董帆可受不了別人拿他當驚世奇寶來指指點點。
兩個孩子欣喜的東看西跑,戴著皮面具倒是不妨礙他們驚喜又夸張的表情,夏明子看著雪苳,眼里升出她臉上欣喜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想法,夏明子恍然覺得現在的模樣真像是個人,想是在瑤山待久了,這熱鬧的場景仿佛在他記憶里隔了好幾千年。夏明子鮮見因過往回憶而勾起嘴角,熱鬧還是有熱鬧的好處!
青色的煙遠遠在半山腰上升起,諾鄀寺一如既往地接納四方前來拜祭和禱告的人,整個山腳,來來往往全是人群。
“諾鄀寺,倒是很久沒來了。自從被劃入綠魔的地域之后,這里到處都散發著那男人的惡臭。”董帆撇著嘴,嘴角扯出極其不自然的怪褶。
夏明子笑著說:“要是綠魔知道你還惦記著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董帆瞪了夏明子一眼:“存心惡心我是嗎!”
說到綠魔,這是個給人印象很差的領主。他發展勢力的手段很殘忍,并且出了名的好色。曾經糾纏過董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對董帆來說,大概是此生最惡心的遭遇。
不過諾鄀寺是個名氣不錯的靈寺,自從建起到現在,一直都是很繁榮的景象。
洛溪牽著雪苳回來了,拿著玉石去換了一些玩的和吃的,手里捧著幾粒棗,兩個人眼睛里全是放著光的新鮮感。
董帆抱起雪苳,笑瞇瞇的對夏明子說:“我聽說這個國家的第七任國主曾幫諾鄀寺請了幾位真神坐下的修徒,有一個專門幫人除災祛病的,小可愛身子弱,我要給小可愛拿一個護身符!”
夏明子聞言,抬高了眉毛問:“除災祛病的護身符?這不就是你自己嗎?”
董帆瞟了一眼夏明子頭頂,說:“順便……拿點諾鄀寺的神酒。”
諾鄀寺的神酒是修徒帶下來的一池泉水,凡人飲,味如甘泉,神仙飲,溫醇酒釀。
不等夏明子說話,董帆抱著雪苳已經開跑了。夏明子嘆了口氣,只好跟上了。
諾鄀寺中,祈香四起。天氣晴朗,人群擁擠卻不覺得浮躁。
董帆將雪苳帶著,熟門熟路的直奔去了泉池,洛溪在后邊跟著。只見他們已經被人群沒了,夏明子卻沒跟過去,從進諾鄀寺來,似乎有一雙又一雙空洞的眼看向了他。
董帆來來回回把一瓶瓶空腰瓶裝滿,洛溪見他喜歡,把自己的腰瓶也全部拿給他裝了酒,不過他不太習慣這酒的氣味,一直皺著臉。
董帆的皮面臉映在泉池清澈的水面上,本來也沒什么,卻在蕩漾的漣漪里突然看見了一張女孩的面容。他一下頓住,手里的瓶子險些滑落,他睜著驚訝的眼,差點脫口而出什么,卻又突然看明白那張臉是雪苳的。他看著在側旁將身子探到池里的雪苳,皮面具似乎毫無表現,但一股莫大的失望和驚喜交雜的神色卻從他眼里流露出來。他低下頭,又裝起酒來。
打完酒,三個人到修神殿的后間休息了一下。董帆先嘗了一口,滿足的抿了抿嘴,酒水覆在皮面的唇上,竟然將面具化薄了,露出董帆粉盈的唇色,一時,這張皮臉就好看了三分。
雪苳問:“帆哥哥,好喝嗎?”
董帆摸了摸雪苳的頭說:“可甜了,要不要喝一口?”。
董帆給雪苳喝了一口,這水又暖又甜的順著她舌尖入了胃,美妙得如恍然成仙般。看見雪冬可愛的舔了舔嘴,董帆開心的笑了。曾經也有一個如雪苳一般大的女孩,和他一起偷喝了神酒,可那女孩卻將神酒嫌棄的灑倒了。
董帆抱起雪苳,將她腦袋放到自己肩上,語氣溫柔又有些感傷的對她說:“走,哥哥帶你去求神符。”
幾個人出來求好了符,夏明子才緩緩過來。董帆問:“你干什么去了?”。夏明子笑著說:“人太多了,我沒進去。”。
雪苳拿著求得的神符對夏明子說:“香香,雪苳喜歡這個。”
神符的香味似乎混雜了什么,沒來得及細究,夏明子望著她留戀的聞著神符的香味,眼神竟柔軟了一刻,說:“既然你喜歡,那就留著。”話剛說完就叫上董帆和洛溪走了。
修神殿外一中年僧人看向夏明子一行下山的方向,眼神凌厲。他身旁站一小僧,問:“您為何要送那符給那女孩?”
僧人低聲說:“非此世之人,必有禍亂……”
夏明子和董帆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客棧挨著街巷,從樓上開窗就能看見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很熱鬧。雪苳開著窗一直看到了萬家燭火映簾時,也才安靜睡下。
幽深的夜,一陣難纏的熱量不斷爬上雪苳的腦袋,她全身都在出汗,卻睡得奇沉,臉泛起異常的青色。
一絲不易察覺的清冷感讓夏明子立即起了身來,他眼向窗邊一撇,忽然覺得大事不妙,快步去到了董帆房里。洛溪醒了,雖不明所以,但看夏明子神色嚴肅,也跟了過去。
只見雪苳睡在床榻上,臉色嚇人。在她身旁的董帆因為喝了酒也睡得沒有動靜。
夏明子抱起雪苳,接連的被子把董帆扯落了床。洛溪一把接住,興許是喝酒的緣故,董帆的皮面具摘放到了床頭邊,身上的虞梓香也比平時濃郁,直撲了洛溪一脖子的香。
突然的失重落下,讓董帆睜眼后迷糊了一會兒。正準備開口說話,卻看見了接下來這一幕。
夏明子在雪苳指尖取了血,將血融到水里,水里起了一陣青黑色的氣泡。夏明子輕輕翻開雪苳脖后的衣領,脖子下有紅黑的小點,當把雪苳的上衣全部褪掉后,背上全是一片紅黑色的小點,看得瘆人。
董帆蹙著眉,酒沒醒的原因使得他好像沒來得及做出及時的反應,撐著地面的手抖了一下,眼睛睜大了說:“紅蘿蛇蛇毒!”
夏明子沒管他,表情顯得有些不同于以往的異樣。紅蘿蛇,這種只出現在濕冷夜晚的南域毒蛇,食夜物無數,爬行時無聲,常年因喜食帶毒動物或植物所以體內毒素雜亂繁多,被紅蘿蛇的毒液傷害的人不出半個時辰一定命喪黃泉。盡管夏明子和董帆是一流的藥師,想解紅蘿蛇的毒也十分麻煩,紅蘿蛇每次釋出的毒液都不同,每種毒液都因為在紅蘿蛇的體內進化過,所以毒性很難預料,很有可能有的毒的解藥是相克的所以更不能使用。
這下麻煩了,從背上的斑點來看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就能讓這種毒物穿過喧鬧的人街,進入高樓后又能悄無聲息的帶走。
夏明子起身,沉著臉撇了一眼董帆。這一撇很短暫,卻震得洛溪僵住。這是洛溪第一次看見夏明子這般的眼神,那平常似玉溫潤的一雙眼睛,在那一刻如同藏著嗜血野獸煉化的毒,殺意洶涌,冰冷恐怖。
董帆酒意全無,往日里,他們兩個雖然沒少玩鬧拌嘴,但現下情況復雜緊迫,夏明子那一眼,他倒也不覺得奇怪。再怎么說他董帆也是個厲害的制藥師,能在他眼皮底下讓雪苳中了這么重的毒,卻一點沒有讓他察覺,他確實是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夏明子立即為雪苳封了穴,將她放在冰晶上。
回想這一整天的經過,董帆猛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對夏明子說:“我記得諾鄀寺修神里有一個修的是人道陰陽!”
話間夏明子已然奪門而出。
人道陰陽,也就是凡人入道輪回,陰陽轉隔。雪苳是從饑荒里救出來的,怕是早在生死簿上記清楚了。修神很有可能從雪苳身上看見生死簿的印記,才會送她神符,設計讓她歸于命數。
深夜,諾鄀寺寂靜如一座死亡的荒屋,殿內燭光顫顫巍巍。僧人一眼洞空了什么,對身旁小僧說:“山雨欲來,備傘!”
片刻不到,一陣白霧就將諾鄀寺圍了起來。伴隨電閃雷鳴,夏明子從白霧之中出現在諾鄀寺殿外。
僧人手持一傘,那傘精功巧妙,由特殊材質做成,夜里竟然可以自己生出光。他不緊不慢打開來,這時正巧風雨俱來,他眼里空亮反射出夏明子的模樣,嘴角上揚:“自你剛進寺時,我還以為是個什么妖怪,卻不曾想竟是個肉體凡胎的。當下一見,我恍惚想起來,似乎是那個西門的囚徒!”
夏明子面色隱在霧中,聽僧人說出“西門的囚徒”這幾個字時,他的臉驚詫的抖動了一下。世間知道他身份的人最多不超過三人,其中一位是已經修到極樂境界的神佛。可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位神佛。
夏明子話里刺中帶,問:“今夜入睡時,不巧遇上了一只畜生。想不到,這炎熱之國竟有人能養得一條紅蘿毒物這么靈動。看它似乎是往諾鄀寺來,我前來看看,不知道修神是否認識?”
僧人一驚,一介凡夫竟有如此的眼力,看得出我乃修神之身。他倒也不再掩飾,瞬間化去肉身模樣,顯出修神的金光真身,并說:“那紅蘿蛇是我拾來的座下修童,今日奉命去收一個陰間的漏網之魚了。”
夏明子抬起頭,一雙眼睛生生在夜里望出一股凌厲的強風,順著他的臉頰就直接向修神逼去,卷得云亂霧重。“聽聞修神修的是人道陰陽?”夏明子問。
“不錯。”
“那你可知,何為輪回宿命,四天之外不歸人道陰陽?”
修神不屑一笑:“一介凡囚,竟敢與我論歸去輪回?那凡胎肉體的娃娃與你一般,皆是人道陰陽之命!任何人,都別妄想逃過陰陽宿命!”
夏明子戾氣頓增,若不是看錯了,他的皮膚似乎變得比之前更加白皙了,那張皮面具一時間和脖頸格格不入。夏明子面無血色,開口說:“既然修神話已如此,想必對人道定律認定不移。我來時,已將你那畜生皮肉分離,卸成了八十一塊,還特意將它剛修了千年的神丹好好的剖了出來,甚至驚喜的發現這畜生竟然生了玲瓏雙心。”
修神聞言心里蕩起一絲波瀾,皮肉分離、剖丹剜心,全是痛苦不堪的折磨。但最惡毒的是將肉體分八十一段,妖的修煉每八十一一道輪回,若是將身體分成八十一段,用血術封住,則修為盡散,元神被封,且身死后再也無法踏上修煉之路,甚至可能無法進入輪回境界提高修為。
雖然夏明子這么說,但那好歹也是個修了千年的妖精,隨便就被他辦得這么利落,修神難免不信。夏明子從懷中摸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神丹,隱隱泛著金光,他說道:“我還奇怪怎么這愛食毒物的東西竟修得一顆神丹如此剔透,原來是沾了佛光點化的。不過神丹被剖,不出兩個時辰,紅蘿蛇必定再無可能重塑神身了。”
修神不覺一驚,沒想到這關進山野的囚徒竟能做到這般地步。他說:“你不就是與那孩子討個生,做法卻如此狠毒。肉體凡胎之人,妄想與神力相衡,簡直可笑!”
夏明子生厭的說:“如此狂妄之言,倒也令我意外。既然你不愿給出救助之法,那我也就無需和你廢話。”
夏明子一雙眼剎那間變成血紅色,周身釋放出如霧般的鬼魅沖向修神。修神只用傘一擋,就全消散了。盡管如此,那些鬼魅還是前仆后繼的撞上去。
修神語氣詭異的說:“想不到你以凡人之身修了神鬼的法術。可你既是西門一族的囚徒,就該受條律規管,不可私自違律。這阻礙陰陽輪回可是大罪,你倒是忘了?”
夏明子語氣冰冷,卻笑著說:“我可從不記得西門的事,是外人可以說道的。”說罷,揮手一甩,從袖里飛出無數的短針。
伴著袖間的短針,夏明子幾乎一瞬間來到了修神身后,修神順勢將傘一提飛到空中,可還是被短針刺中了腳踝。其余短針則因他起身的力震開飛向了殿內的銅像上。夏明子騰空追上他,兩人便在刀光劍影中打了起來。
夜里,這半山腰上的諾鄀寺像是被霧埋了起來,似在這山上長起了新的山巖,混沌而厚實。
修神有些低估了夏明子的法術,再這么糾纏下去不是明智之舉。修神將傘頂上了頭,那傘面轉得極快,修神的全身連同那傘出現了金色的光芒,夏明子察覺不對,于是退了回去。只見修神在金光中化成了一尊銅像,周圍的寺廟墻壁漸漸高起來,寺殿的門一瞬間移到了夏明子身后幾十米,從修神施法不到三秒的時間,這個殿堂已經將夏明子和他釋放的霧魅全包裹住了。
修神這么狂妄,原來是因為他快成神佛了,這移殿的神法,是神佛將成的預示,以法術造出自己的殿堂,而這殿堂越大就說明法力越強。夏明子周身的霧魅似乎被神法壓制著,失了活力,目前的情況怕是難以掙脫神殿的法力。夏明子定睛一看,這殿堂似乎有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