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西湖恩仇錄
- 李繼玉
- 10156字
- 2022-03-14 16:41:34
彭小葵的脊背傷勢,比他的想像更嚴重,運功調息一整夜,次日仍然無法起床。
玉芙蓉倒是很有耐心。
她也不避嫌,親手為他推拿,促使血脈暢順,以助椎骨復元。
其實她心里非常焦急,因為她必須外出查探東廠設在潁州,對外名為軍械局的情況,以決定采取行動的時機。
但趙升登岸帶回的消息,是那批鷹犬仍然在各處繼續搜索,東郭雄利用在東廠的職權,發動大批人手,嚴密封鎖了整個西湖一帶的所有出路。
他下達的命令是,非抓到彭政宗決不罷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因此玉芙蓉不能離開畫舫。
她必須留在船上守護彭小葵,以便隨時應變。
所為軍械局,是個專門替皇家乃至朝廷軍隊制作一切軍隊兵器的單位,例由內宮太監總管選派出的人負責。是國家軍事部門專屬的職位,這是個肥缺,人人極力爭取的好差事,想要被選派,非得好好巴結,孝敬大權在握的大總管不可。
如果說,蘇杭以出產絲綢聞名天下,絲綢代表了江南的秀麗。
潁州以盛產兵刃冶煉鍛造技術聞名天下,名劍兵刀代表了江淮的豪放。
照理說,這樣一個機構,應該很純粹,只管兵刃錘煉,并無什么大權,充其量只是油水很足而已。但卻是很多人擠破腦袋也未必進得去的。
但新來的這位監督太監李實,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總管魏忠賢的親信,且是由東廠調派來的。
李實仗著強硬的后臺撐腰,有恃無恐。
一來潁州走馬上任,就要替權傾天下的大奸魏忠賢建生祠為由,要全潁州府所屬九縣負責捐獻,并發動轄區內富戶仕紳,每戶至少“樂捐”千兩以上。
同時對府城內外的商稅,竹木稅,門攤稅......各行各業無一幸免,均照原稅各加一成,連一般百姓也得按人頭分攤若干。
如此一來,他老兄足可大撈特撈,中飽私囊,可苦了平民百姓,搞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玉芙蓉下手的目標,既是這筆形同強爭豪奪得來的不義之財。
她所等待的,便是各方面捐獻到齊。
彭小葵聽畢玉芙蓉的述說,不禁感慨萬千:“唉!國之將亡,必出妖孽,看來大明氣數已盡,江山就要斷送在魏忠賢這些太監手中了?!?
玉芙蓉一邊替他背部推拿,一邊笑著說:“所以我專以這些狗官為下手對象,他們‘取’之于民,我就替他們‘還’之于民?!?
彭小葵頗覺驚訝:“你得手的錢財,都......”
玉芙蓉接口說:“否則我早就成了富甲天下的大富婆,不必再冒風險啦!”
“失敬!失敬!”
彭小葵大為贊佩:“想不到你是位義賊!俠盜!”
“怎么不說我是散財童子?”
玉芙蓉笑得好甜,好美,如同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彭小葵輕喟一聲:“唉!早遇見你就好了,散點財給我的話,我就不必為幾百兩銀子被人坑了,搞得天翻地覆,結下那么多仇家啦?!?
“你不是為了幾百兩銀子跟人結的仇吧?”
玉芙蓉的消息靈通:“據我所知,你是替中州鏢局強出頭,又去成都破壞了那批老毒魔的陰謀,才......對了,聽說你中了毒蝎王的‘毒蝎’劇毒,現在沒事了?”
她既已知道他是彭政宗,也就毫不隱瞞,說出了自己前往無塵山莊養傷的經過。
“這就對了?!?
玉芙蓉若有所悟說:“濟南雙豪鎩羽而歸,含恨回了濟南。霍山三魔劍根本就是下三濫的角色,他們栽了卻不甘心,一定留有人暗中監視無塵山莊,其他兩個則去找幫手,或者去向雇傭他們的人告急。
當無塵居士派人持面去西湖見智淵大師時,被留下監視的人發現,一路跟蹤至北照寺,判斷出必然與你有關,便趕快去通知另兩人,潛入寺中制住重病在身的智淵大師,逼問出一切?!?
“獲知你即將前往,立即召集百變神君及奪魄一鉤那批人,設下陷阱等你自投羅網,你認為我的判斷對不對?”
彭小葵點點頭:“很有可能,據小黑說,他在仙巖鎮小店發現他們時,正好遇上投靠東廠的九幽鬼婆,當時邪劍賀斌就有意巴結老鬼婆,借重東廠的力量對付我,是濟南雙豪反對才作罷的?!?
玉芙蓉不屑地說:“所以我罵他們是下三濫,濟南雙豪就比他們有骨氣?!?
彭小葵笑笑說:“所以綽號不是隨便起的,‘豪’與‘魔’自然大有分別??!”
“那也不盡然?!?
玉芙蓉說:“像百變神君,我看他一點也不‘神’,只不過略諳易容術而已,變來變去就那幾套,而且只是雕蟲小技,變也變不出什么名堂?!?
彭小葵打趣說:“‘百變’跟‘千面’自然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倒不是吹的?!?
玉芙蓉很自負:“不信的話,我只要教你幾手,下回再遇上他,保證夠資格當他師父?!?
彭小葵搖搖頭:“不會有下次了,我那一鞭,使他不死也成了殘廢。很遺憾,我恐怕收不成這個徒弟了......”
突然,艙內裝置的警示小銀鈴,發出了清脆悅耳的三響。
玉芙蓉微微一怔:“有人來了!”
彭小葵尚不能下床,無法動武,不禁緊張地問:“我又得藏進密艙了吧?”
“用不著?!?
玉芙蓉有恃無恐地笑笑,迅速下床,從梳妝臺的抽屜里,取來個早已準備的人皮面具,以極快的速度替彭小葵戴上。
不愧是千面飛狐,易容術神乎其技,巧奪天工,整個過程不過是片刻之間,已使彭小葵面目全非,判若兩人。
“不必緊張?!?
她說:“萬一有人闖進來查問,記住你的名字是董文彬,是我新婚的丈夫就行了,其他的由我回答。”
彭小葵剛點點頭,船身已一陣搖晃,顯然登船的人數不少。
一陣雜杳的腳步聲走動,隨著趙升故意大聲說話,好讓艙內的玉芙蓉聽見,他說:“各位大爺,你們昨夜不是登船搜查過了嗎?”
“哼!”
這是東郭雄的聲音:“這艘畫舫已經在這里停泊了好幾天,很可疑,咱們要再查!”
趙升欲急阻止:“小姐正在......”
“啪”地一聲脆響,趙升大概挨了一耳光。
接著聽東郭雄怒斥:“他媽的滾開一邊去,老子要查誰敢不讓我查,管她什么小姐大姐的!”
趙升果然不敢再吭氣了。
沉重的腳步聲剛到艙房外,玉芙蓉已打開了門,當面而立:“你們是存心擾民?”
東郭雄一雙賊眼,盯著她頂起薄衫的挺實雙峰,盛氣凌人地說:“咱們是奉命搜查逃犯,怎么說是擾民?不服氣就去衙門告我好了!”
玉芙蓉冷哼了一聲,狀至不屑:“你們還不值得我小題大作!”
東郭雄一探頭,正好看到躺在床上的彭小葵:“那是什么人?”
“我丈夫?!?
玉芙蓉毫不遲疑地回答。
“丈夫?”
東郭雄頓起疑心:“昨夜咱們來搜查時,你說船上只有你和那老家人,別無他人,怎么今天突然冒出了個丈夫來?”
玉芙蓉理直氣壯:“昨夜他去潁州城風流快樂了,當時船上只有我和趙升主仆二人,你們,沒有錯呀!誰知他在城里酒醉鬧事,被人打傷,難道不能回船來?”
東郭雄一把推開玉芙蓉,故以用手觸及她的身體,昂然闖進了艙房。
玉芙蓉被他趁機占了便宜,心中大怒,要不是為了掩護彭小葵,不得不投鼠忌器,否則她早已出手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只好強自忍了口氣。
東郭雄直趨床前,打量著彭小葵:“你真是她丈夫?”
彭小葵力持鎮定:“這還能假?”
東郭雄哼了一聲,又問:“叫什么名字?”
“董文彬。”
他照玉芙蓉的交代回答。
東郭雄再追問:“干什么的?”
彭小葵正不知該如何作答,玉芙蓉已跟了過來:“有我干爹供養,啥也不必干,一輩子吃喝玩樂就花用不盡了,還要干什么!”
“哦?”
東郭雄一怔:“你干爹是誰?”
玉芙蓉反問他:“請問,除了當今皇上,朝中誰的權勢最大?”
東郭雄一臉驚訝:“難道是……”
“沒錯!”
玉芙蓉昂然說:“我干爹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內總管魏公公!”
東郭雄暗自一驚,卻有些懷疑:“魏公公九千歲真是你爹爹?”
玉芙蓉眼皮朝他一翻,神色自若說:“我的游興未盡,反正暫時還不打算走。你不信的話,可以派人快馬入京,去問問有沒有我這個干女兒呀!”
東郭雄不過是個剛投靠東廠的亡命之徒,連在頂頭上司李實面前都矮半截,那還敢真派人入京查問。
況且,魏忠賢權極一時,在京中作威作福,收的干女兒不計其數,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眼前這氣度軒昂的少女,究竟是不是魏忠賢的干女兒,東郭雄只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以免稍有差錯,他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打擾了!”
他雙手一抱拳,不敢再盤查下去,出了艙房,帶著守在艙外的一批手下匆匆離船。
等雜沓的腳步聲一消失,彭小葵就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有一套,居然搖身一變,成了魏大奸的……唉喲!”
不料這一笑,笑岔了氣,頓覺脊背一陣劇痛。
“怎么啦?”玉芙蓉趨前驚問。
彭小葵一臉痛楚:“我的脊背……好痛……這叫樂極生悲……”
玉芙蓉忙助他翻轉身,毫不避嫌,就側坐在床邊,雙手齊動,在他赤裸的背部推拿起來。
……
彭小葵復元的很快,在玉芙蓉的悉心照顧,每天以參熬雞湯為他進補,并且按時推拿活動血脈,三天后終于能下床了。
玉芙蓉心知東郭雄也不是簡單人物,當時雖然被她冒充魏忠賢的干女兒唬住,但必然心存疑念,若非她的易容術高明,連這老江湖都看不出破綻,否則彭小葵很難不被認出。
東郭雄雖不敢當真派人入京查明,但他既起疑心,就一定會派人日夜暗中監視這艘畫舫。
是以玉芙蓉不得不防,只好假戲真做,每夜與彭小葵同床共枕,一則隨護在側,以防萬一,一則也是恐怕對方登船查采。
但他們坦誠相對,絕無邪念。
彭小葵既能行動自如,就迫不及待地說:“反正我這張臉,連自己都認不出了,我們可以登岸走啦?!?
玉芙蓉心知他是急于尋找失落的黑蛟筋鞭:“不用急,養兩天,我就陪你上岸去找尋。”
彭小葵不忍違拂她的一片心意,只好忍耐了兩天。
受重創落水逃生獲救后的第五天,彭小葵已完全復元。他連日運功調息,自覺功力耗去了不少。
黑蛟筋鞭已失,危機四伏,不能沒有防身兵刃。好在船上有現成的粗麻繩,他割了一條八尺長的隨身帶走,必要時可以以繩代鞭。
千面飛狐不但隨時改裝易容,而且常女扮男裝,以各種不同的身份出現,所以船上的密艙內,備有各式各樣的男女服裝及飾物。
可惜所有男裝,均沒有一套適合彭小葵體型。
玉芙蓉花了一整天時間,才親手為他縫制出一身華服,穿上身儼然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
玉芙蓉也打扮得花枝招展,隨身暗藏一把短匕,偕同彭小葵登岸,兩人倒真像一對新婚夫婦,更似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登岸漫步未走多遠,就已發覺有人暗中跟蹤。
他們假裝若無其事,從彭小葵那日風雨中,身負重創飛躍入水逃生的臨潁溪開始,順著經過的路徑一路尋找。
記憶中,他負傷被東郭雄等五人追殺時,他是在風雨交加中朝遠處山林中的玉泉寺方向奔逃。
一陣狂奔,他離開了道路,逃入山林深革密茂的地方,不久,前面出現一條小河,濁水滾滾,他不假思索地飛躍入水。
是以,如果黑蛟筋鞭是在入水前失落,必定是掉在這段奔逃的船上,除非是被追殺他的五個人發現了拾去,否則應該能尋找到的。
結果一路尋找到行春橋,北照寺已在望,卻仍然毫無發現,不禁令他大失所望。
因為那日遭百變神君暗算,驟下毒手,使他深受重創后,情急出鞭還擊時,是在橋的那一端。
他記得很清楚,被五人堵在橋頭時,他曾想出鞭奮力一搏,但當時已力不從心,可仍見鞭在手。
奔逃時長鞭是怎樣失落的,他就記憶不起來了。
“我們到北照寺看看吧!”玉芙蓉提議。
彭小葵微微一點頭:“好!”
兩人以游客姿態,悠哉悠哉地走向北照寺。
潁州西湖附近的名剎古寺甚多,北照寺就是其中之一。
北照寺始建于北魏太武帝泰康六年(439),是西湖各名剎中歷史最悠久的一座。
明太祖朱元璋加入起義軍前曾在這里出家為僧,明朝建立后被奉為天下名剎之一。
平時游客及善男信女,途經寺廟,必入內參拜,添些香油錢,抽個簽,或許個愿,甚至還有遠道而來,專程為燒香以表虔誠的。
不料今日北照寺正在做法事,場面莊肅浩大,謝卻游客信徒入寺。
彭小葵上前向兩位守在大門外拒客的僧人訊問,始知是為數日前圓寂的智淵大師超度。
一算日期,正是他來西湖的那日。
顯然,他負傷逃走后,這位住持就遭到了殺人滅口的不幸命運。
彭小葵頓覺悔恨與悲憤交集,如果不是他要來西湖,智淵大師縱然久病難愈,至少也能多活些時日,不致驟遭毒手。
他不禁想到:“這無異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玉芙蓉看出他的激憤:“忙扯扯他衣袖,故意嬌聲說:“相公,既然這里做法事,沒什么好看的,我們就去別處逛逛吧!”
彭小葵會意地微微點了下頭,相偕離去。
兩人剛走近行春橋,迎面走來位英姿撩人,勁裝佩劍的少女,不由地使彭小葵大大一怔。
因為這少女正是開封中州鏢局,張老鏢主的愛女張淑宜姑娘。
張淑宜并未認出易容改裝的彭小葵,正是她尋遍各地均未找到的意中人,見他盯住自己出神,只當是個好色之徒,身邊已有美女相伴,居然還心猿意馬,毫無顧忌地對她目不轉睛。
她走過彭小葵面前,不屑地哼了一聲,連正眼都沒有看他。
等張淑宜走遠了,玉芙蓉始笑問:“你認識她?”
彭小葵這才回過神來,尚未及回答,又見橋上匆匆跟來兩個鬼鬼祟祟的家伙,似在跟蹤張淑宜。
他忙輕聲說:“這兩個家伙不懷好意,我們跟去看看,他們打什么歪主意。”
玉芙蓉站著不走:“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彭小葵只好告訴她:“剛才走近的那位姑娘,就是我對你說過,無影刀張老鏢主的愛女。”
“哦?”
玉芙蓉神秘地一笑:“她怎么只身來西湖,大概是在找你吧!”
彭小葵心知肚明,這少女已對他心有所屬,只是微微點頭說:“很有可能......”
玉芙蓉一臉自負:“你瞧,連她都認不出你,可見我的易容術相當高明吧?”
彭小葵卻答非所問:“那兩個家伙一定是在跟蹤她,我們跟去看看?!?
玉芙蓉沒有異議。
其實淑宜姑娘早已察覺,一路被人跟蹤,且可能確認,并非從開封到潁州,緊緊尾隨,最后被她打跑的那兩個人。
走了幾年鏢,憑經驗閱歷,對江湖上的鬼蜮伎倆也見識了不少。
她心知跟術之一,就是經常更換人,絕不可能一人始終跟到底,那樣最容易被跟蹤之人發覺。
不消說,跟蹤她的這兩個家伙,必然也是從她身上找到彭政宗的下落。
而淑宜姑娘之所以來此,卻是聞風彭政宗數日前曾在西湖現身,遭到突襲負傷逃走,東廠出動了大批人手嚴密搜捕,至今尚未抓到人。
她已來了兩天,從所有通路仍被封鎖,搜索行動繼續在執行看來,彭政宗必然仍藏在西湖一帶。
這對淑宜姑娘來說,無疑是值得欣慰和慶幸的。
她已走進北照寺的頭山門,不動聲色在石坊下坐下來,抬眼望著送關上懸的匾額。
“九里松”三個漆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顯得特別耀眼醒目。
跟蹤的兩個家伙不敢太接近,在數丈外停住了,掩身在蒼松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淑宜姑娘。
由于北照寺在做法事,為圓寂的智淵大師超度,已接連數日謝絕游客及善男信女。
法事要連做七日,所以這條直通寺前的九里長松夾道上,除了折返的彭小葵和玉芙蓉外,淑宜姑娘一路上未見任何游客。
這松關附近,更不見半個人影。
照理說,她這身裝束,又帶著佩劍,極易引人注意。
奇怪的是,其他的游客無論男女,只要稍有可以,均被東廠鷹犬攔下盤問,她反而暢通無阻,實在有悖常情。
只有一個解釋,即是她已被人認出。
而東廠鷹犬不想驚動她,顯然是要利用這少女,找到彭政宗的藏身之處。
大概她被視為是趕來接應彭政宗的吧!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距離那兩個跟蹤的家伙身后數丈外,彭小葵和玉芙蓉,也在暗中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兩天中,淑宜姑娘已繞了西湖一大圈,仍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但他下定決心,無論彭小葵是死是活,她都決不放棄尋找。
她已足足在石坊下坐了一炷香的時間,霍地起身,迅速奔入夾道的松林。
跟蹤的兩人那敢怠慢,立即急起直追。
那知進入松林,已不見淑宜姑娘影蹤。
兩個家伙正茫然四顧,不料淑宜姑娘卻從一株蒼松上縱身而下,冷聲問道:“你們是在找我嗎?”
他們出其不意地一驚,但反應相當快,雙雙一轉身,已各自拔刀出鞘,由其中一人昂然說:“是又怎樣?”
“我知道你們是東廠的鷹犬,當然不能怎樣?!笔缫斯媚镅燮こ麄円环骸暗矣魏卜阜▎幔俊?
那家伙皮笑肉不笑說:“大概不是游湖,是在找人吧?”
“找人?”
淑宜姑娘反問他:“我找誰?”
那家伙冷冷一哼,盛氣凌人說:“找一個欽命逃犯,想幫助他逃出西湖,憑這項罪名,我們就有權逮捕你!”
淑宜姑娘雙手向前一伸:“請!”
兩人一怔,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因為他們奉命跟蹤這少女,任何情況下,嚴禁打草驚蛇,以免失去這條寄以厚望的線索。
想不到這少女如此鎮定,居然束手就擒,等于反將了他們一軍。
兩個家伙正無所適從,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突聞一陣急促的蹄聲響起,由遠而近,風騁電馳般來到了松關。
來的有五人,一馬當先的真是奪命一鉤東郭雄,這位新投靠東廠的潁州軍械局監督管事,身后帶著千里獨行劉彪,以及霍山三魔劍。
他們在石坊前勒馬翻身而下,直入道旁松林。
那兩個家伙如釋重負,一個守住淑宜姑娘,另一個忙迎了山林,執禮甚恭地向東郭雄稟報:“監督管事來得正好,小的們已經......”
不等他說完,五人已沖入林內。
東郭雄目光一掃,只有淑宜姑娘神色自若地站在那里,未見彭小葵和玉芙蓉,急問:“那個姓董的夫婦呢?”
守著淑宜姑娘的家伙一怔,茫然說:“小的奉命盯著這姑娘,沒注意什么夫婦......”
“他媽的!”
東郭雄怒罵一聲,走向淑宜姑娘面前,厲聲喝道:“他們人呢?”
淑宜姑娘莫名其妙:“你說的‘他們’是誰?”
“少跟我裝蒜!”
東郭雄盛氣凌人:“我知道你們是一伙的,打算接應那小子,助他逃出西湖,對不對?嘿嘿,別做夢,西湖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你們插翅難飛!”
淑宜姑娘若有所悟:“我剛才行徑行春橋時,遇見一對年輕男女,可是我不認識他們,更不是什么一伙的,就算你們狐假虎威,仗東廠之勢欺人,也欺不到本姑娘頭上來!”
“好一張利嘴!”
東郭雄怒形于色:“不仗權,不仗勢,就憑咱們這些人,難道還對付不了你這黃毛丫頭?”
“你們想對付我?”
淑宜姑娘估計目前形勢,對方人多勢眾,且個個都是兇神惡煞,真要動起武來,憑自己一人一劍,確實應付不了。
但她力持鎮定:“憑什么?”
東郭雄獰笑說:“就憑咱們都是男人,而你是個落單的年輕漂亮姑娘,這附近又四下無人,你呼天不應,叫地不靈,難道還不憑什么嗎?哈哈......”
其他幾人也附和他哄然大笑,露出一張不懷好意的嘴臉。
......
淑宜姑娘暗驚。
此時此地,這批兇神惡煞真要恃強施暴,她確實難逃魔掌。
情急之下,她惟有先下手為強,把劍向東郭雄猛然攻去。
東郭雄的銀鉤斜插背后,鉤與戟相似,但戟的頭部有分叉利刃,鉤卻狀如劍單邊帶鉤,前端約一尺長的部分,套人特制鋼套縛于腰后。
只見他反手抽出銀鉤,動作迅速利落,“鏘”地一聲金鐵交鳴,蕩開淑宜姑娘的來劍,嘿然冷笑:“憑你那兩手劍法,也敢跟我動手?我勸你省省力氣吧!”
邪劍賀斌更在一旁譏諷:“就是嘛,要玩劍,還得跟我們三魔劍學學,待會我來教教你?!?
幻劍車朝陽也不甘寂寞,跟著起哄:“老大,人家的師父是追風劍客,大名鼎鼎的陳留羅家主人羅方,劍法不用你教,還是教她點別的吧,譬如你最擅長的‘倒鳳顛鸞’呀!哈哈......”
淑宜姑娘頓時羞憤交迸,一咬牙,豁出去了,掄劍連連向東郭雄一陣猛攻。
十余丈外的一株蒼松上,玉芙蓉看出彭小葵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忙勸阻說:“不要沖動,張姑娘雖非那幾個兇神惡煞的對手,但他們絕不會傷她的?!?
彭小葵憂急說:“你沒聽見嗎?他們對張姑娘已不懷好意,那比傷她更糟!”
“小葵,你且稍安勿躁?!?
玉芙蓉胸有成竹地笑笑:“我向你保證,他們就算對張姑娘施暴,我負責她少不了一根寒毛!”
彭小葵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只好按兵不動了。
放眼望去,淑宜姑娘果然家學淵博,又經名師授業,將刀法劍法熔于一爐,使東郭雄一時竟奈何不得她。
東郭雄仗奪魄一鉤成名,也憑這手精湛鉤法,始得投身東廠,混上個比檔頭更高的監督管事,在潁州軍械局的地位僅次于負責人監督太監李實。
像千里獨行劉彪,目前只是跟著東郭雄打混,連個檔頭都還沒混上。
霍山三魔劍更沒掛上邊,他們扮演的角色仍是職業殺手,只不過是受幕后主使人之托,透過舊識劉彪的關系,許以重酬,請出了東郭雄,及正在西湖作客的百變神君相助,合力對付彭政宗而已。
當著這批人的面前,東郭雄要連一個淑宜姑娘都制不住,教他的臉往哪兒擱。
是以他不讓其他人插手,決心獨立制住這少女,讓她見識見識奪魄一鉤的厲害。
銀鉤倏地一緊,果然名不虛傳,頓時鉤法如虹,森森殺氣飛騰,以排山倒海之勢,將淑宜姑娘圈在層層密密的一片銀光鉤影中。
淑宜姑娘暗自大驚,想不到對方鉤法如此凌厲,比她的估計高出甚多,頗出意料之外。
她之所以一出手就功東郭雄,原想這家伙既是帶頭的,只要先挫他的氣勢,至少可以收到先聲奪人的效果,其他人就比較好對付了。
那知預判錯誤,這東廠鷹犬一發狠,鉤法竟然如此精湛兇狠,霸氣十足。
淑宜姑娘全力奮戰,仍然險象環生,完全處于挨打的劣勢。
彭小葵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他已抽出藏在衣內的八尺長麻繩,以待不顧一切趕去助淑宜姑娘退蔽。
突聞玉芙蓉輕聲說:“你看,那邊有人來了。”
彭小葵急向石坊看去,遙見蒼松夾道上,果有兩人從北照寺方向飛奔而來。
由于距離太遠,只能辨出似為一老一少,但無法看清楚是什么人。
老少二人的身法極快,眨眼間已由遠而近,到了石坊下。
彭小葵終于認出人來,不禁頗感驚喜,又覺意外,急向旁邊的玉芙蓉振奮說:“是無塵居士和他的徒弟小黑啊——”
“哦?”
玉芙蓉如釋重負:“吉人自有天相,張姑娘這下有人替她解圍了。無塵居士一定是風聞智淵大師的噩耗,以及受創被困在西湖,特地趕來的?!?
彭小葵點點頭:“剛才我們未能進入北照寺,否則就遇見他們了。”
玉芙蓉笑笑說:“遇見了他們也認不出你,你更不能暴露身份相識,寺內極有可能派有東廠鷹犬暗中監視呢?”
兩人說話之間,老少二人似已聽出林內有人打斗,立時竹林查看究竟。
淑宜姑娘敗像一露,正感招架不住。
突聞一個蒼勁的聲音響起:“哼!這么多武林成名人物,欺侮一個小姑娘,未免有失身份吧!”
霍山三魔劍從未見過無塵居士,卻聽得千里獨行劉彪驚呼:“無塵居士苗老!”
“好眼力!”
無塵居士笑笑:“閣下一眼就能認出老朽,實在令人佩服??上Ю戏蜓圩镜煤?,卻不認識閣下。”
劉彪正待自報名號,霍山三魔劍已然認出了小黑。
邪劍賀斌頓時若有所悟,指著小黑怒聲說:“原來那日在仙巖鎮小店遇見的就是你這小鬼,咱們的談話全被你聽見,難怪害咱們栽在姓彭的小子手里!”
小黑笑笑:“你們應該感謝彭爺,要不是他放你一馬,我就把你們拖回去喂狗啦!”
東郭雄正占上風,打算速戰速決,盡快制住淑宜姑娘,無暇理會來了什么人。
照他的估計,無論來的是何方神圣,由千里獨行和霍山三魔劍應付,應該是綽綽有余了。
不料一聽來人赫然是無塵居士,倒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地暗自一驚。
無塵居士生平與世無爭,更從不過問江湖事。
霍山三魔劍與濟南雙豪聯手,更是看準了這點,即使突襲了無塵山莊,對象是彭政宗,這位武林異人也絕不敢插手。
據傳這位異人的武功,已臻高深莫測化境,但究竟有多高深,卻因無人跟他交過手,誰也無法評估。
想不到西湖正值風聲鶴唳,他老人家居然出現在西湖,怎不令人感到意外。
東郭雄以這批人的龍頭自居,只得停止攻擊已呈不支的淑宜姑娘,收勢一個暴退,轉向無塵居士喝問:“苗老莊主要橫加插手?”
無塵居士心平氣和說:“老朽從不過問江湖是非,何況與這位姑娘素不相識,更不必多管閑事。此來西湖北照寺,只為驚聞老友智淵大師圓寂,特來憑吊而已,剛才經過林外,聽得打斗之聲,一時好奇,入林來看看究竟罷了。”
東郭雄臉色一沉:“咱們只是捉拿嫌犯,沒什么好看的,請吧!”
無塵居士仍然保持平靜:“恕老朽眼拙,敢問閣下可是東郭管事?”
東郭雄眼一瞪:“是又怎樣?”
無塵居士雙手一供:“失敬了,東郭管事既在,老朽正有一事想請教......”
東郭雄沒好氣地問:“什么事?”
無塵居士正色說:“智淵大師身為北照寺住持,一旦圓寂,按照寺中禮法慣例,理當入缸坐化密封,以保法體,水存,但據寺內僧人告知,當夜東郭管事即下令火化,不知所為何故?”
東郭雄臉色霍然一變:“此事與你無關,你也無權過問,更管不著!”
“東郭管事言重了,只有官管民,那有民管官的。”
無塵居士置之一笑:“不過,老朽覺得此事大有蹊蹺,除非智淵大師死因可疑,唯恐被人查出真相,才會來個毀尸滅跡吧?”
“你是指我?”東郭雄怒問。
“不敢!”
無塵居士仍然保持冷靜:“據老朽所知,潁州軍械局雖屬東廠管轄,但只管刀劍兵刃鍛造,好像管不了民間寺廟,閣下連一個老和尚的后事都要管,豈不是管得太多了?”
東郭雄怒哼一聲:“你既然知道軍械局直屬東廠,就該知東廠所司何職,沒有管不了的事?!?
無塵居士針鋒相對:“智淵大師死因死疑,東郭管事是否也應該管一管,查一查?”
東郭雄沉聲說:“我早查過了,老和尚死于癟螺痧,亦即霍亂癥,具有強烈傳染性,所以必須盡速火化,這答復你滿意了嗎?”
“原來如此,老朽倒是多疑了,抱歉抱歉,耽誤了各位的公事,告辭!”無塵居士雙手一供,轉身就走。
“師父!”
小黑卻指著霍山三魔劍說:“上回夜襲無塵山莊的,就有這三個家伙在內!”
無塵居士笑笑說:“反正他們未驚擾到我,就當沒有那回事吧,咱們走。”
霍山三魔劍如釋重負,剛松了口氣,不料淑宜姑娘卻情急大叫:“老人家,他們要殺我,請救救我吧!”
“哦?”
無塵居士轉過身來:“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怎會殺你這小姑娘?”
東郭雄怒形于色:“不管你的事,請吧!”
無塵居士臉色一沉:“老朽生平從不管閑事,但卻不能見死不救——”
東郭雄心知這老者武功高深莫測,倒也有些顧忌,不敢貿然妄動,忙說:“你別聽她胡說,咱們只是捉拿嫌犯?!?
“這小姑娘年紀輕輕,不知所犯何罪?”無塵居士好奇地問。
東郭雄只得耐著性子回答:“咱們要抓的是名逃犯,目前尚藏在西湖某處,她是趕來接應的……”
無塵居士一聽,心知“逃犯”必是彭小葵。
目光不由地轉向霍山三魔劍說:“你們三位好像不屬于東廠,居然也改行抓起逃犯來了?”
霍山三魔劍齊齊一怔,不禁面面相覷。
無塵居士哼了一聲,單刀直入說:“那夜你們與濟南雙豪聯手,企圖夜襲無塵山莊,想對付的大概就是這個'逃犯'吧?”
話既已挑明邪劍賀斌也就無所顧忌了,索性把心一橫:“東郭兄,這老兒師徒趕來西湖,分明也是接應那小子的!”
無塵居士哈哈一笑:“這么說,老朽也成了嫌犯羅?”
東郭雄一使眼色:“上!”
他示意千里獨行劉彪,及跟蹤的兩個家伙撲向淑宜姑娘,自己則與霍山三魔劍,卯上了無塵居士師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