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將來要出個神童。

這是嘉良村里最年長最德高望重的蔡老先生親口說的，蔡先生活了一百零八歲，在他八十大壽之時，他的五個兒子就已經把刀伸到桌子底下為老爺子的房子土地和身后事的置辦打得不可開交了，可惜等到大兒子被肺癆熬死，三兒子進城被醉醺醺的皮卡車撞死，他還容光煥發地活著，剩下的三個兒子眼看著準備的壽衣都發了霉，不得不對他們這個老爺子打心眼兒里生出了敬畏之心。其實不光是這三個兒子，全村人都把蔡老先生奉為第一人，村長村支書都要往二三了排，蔡先生屏著這口氣苦了一輩子，多少回死里逃生，從人屏成了半神。

所以蔡先生說王家將來要出個神童，那就一定要出個神童。

王順家是村里世世代代本本分分的農民，名字倒是順，有時候反而軸得不行。村里有人進城打工的時候他不去，有人出去挖煤的時候他不去，有人開著機器滿田野跑的時候他還是牽著那頭叫大喜的寶貝牛，國家派人來改建新農村的時候大伙兒高高興興地住進了整齊劃一的新房子，只有王順和一些老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發著愣。但這些事情都不能讓村里的人記住王順，頂多是個不起眼不合群的倒霉家伙罷了。

讓大家記住王順的，還是因為他那只寫著“一”的手。

那天王順到孫家還收音機，孫家女兒光宗送他出門，正碰上張小爺騎著他的野摩托從后頭沖出來。張家這個毛小子沒輕沒重，得了他爹的摩托就在村里橫沖直撞，這家門口撞掉一塊磚，那家門前磕走一個角，鄉親跑到張家去說理，張良穩就陪著笑說一定好好管教明哲這小子，第二天還是能聽見張小爺的飛車滿天咆哮，還是能看見車后頭斜插的竹劍為張小爺保駕護航，日子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了，反正大家門口都被撞了，也無從攀比計較。

嘉良村的人不怕吃虧也不怕窮不怕餓，就怕少虧了誰少餓了誰，窮多了苦多了大伙兒同情，誰要是自個兒日子好了，鄉親的眼睛就變成了匕首，定要給剜下一坨肉，這氣兒才能順。

摩托哄著哄著就從孫光宗身后的道道里沖了出來，孫姑娘正想回頭看看，王順已經伸出手臂攬著她就往他那頭拉，摩托后頭斜插的那根竹劍在王順的左臂上畫了道紅艷艷的“一”字，一是樹干，很快就往下長出一道道樹枝，而后在地上滴出一顆顆果子，果子很快被沙土裹上了一層糖霜。

張良穩帶著張明哲到王家，當著王順和他老婆郭麗麗的面把那根竹劍當鞭子使，張小爺的嚎聲比飛車的轟隆隆還要響一百倍，沒抽兩下，王順就顫巍巍伸出那只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手，在空中輕輕晃了晃，麗麗大著肚子呢，別嚇著娃，我就點兒皮外傷。

那時候孫家媳婦也懷著二胎，算日子和王家差不多大，孫立輝牽著老婆和大女兒，提著大包小包的禮一起到王家，日后我這娃，就拴在你家娃后頭，你娃朝東他敢朝西我揪著他耳朵給你朝東，王順又晃了晃那根白大棒，什么拴不拴的，你家富貴，我娃能跟你們家攀上親，就是他爸給他積的大德了。

一圈圈繞掉紗布，王順手上的“一”被縫起來了，縫起來了還是個“一”字，只是不再鮮紅，結了黑紅的痂，后來，賣煙的小吳每每看到王順左臂上那條狼牙棒似的“一”，都會多給他稱一兩煙葉，裁布的小李也會多給他裁兩指，嘉良村是個善良的村子。

蔡先生說，王順安分了一輩子，不惹事不虧心，做好事，老天要送他一個神童才算了事。

王順是該走點小運了，不能走太大的運，只能走點小運，何況蔡先生都說了，蔡先生說他家要出神童，那就一定要出神童。

王孫倆媳婦在王順家一起生娃，孫家也想沾沾神童的喜氣，蔡老先生親自到王家和王順、孫立輝一起守著，蔡先生說，神童降世，必有異象出現，比如神光乍現、靈鹿飛天，可他們守了一晚上，直到產房里傳來嬰兒的哭聲，也不曾看到任何神光和靈鹿，只有風在沙沙作響。

兩個接生婆看著王家孩子咧成三瓣的嘴，怎么看都不像是神童的樣子，倒是孫家孩子珠圓玉潤的，和他姐姐一樣好看。孫家是嘉良村最有錢的人家，孫立輝年輕時候那叫一個俊，干活利索，做事又機靈，村里姑娘變著花兒給他送雞蛋送手帕送狗尾巴草編的戒指，但嘉良村的姑娘終究是比不得城里的小姐，孫立輝進城討生活，討著討著就討回了個城里媳婦，那周家是在城里都有名的有錢人，周雅也是城里姑娘里知書達理清清秀秀眉開眼順的，孫立輝跟著老丈人做生意，做著做著很快就發了家，嘉良村家家戶戶住著整齊劃一的小樓，只有孫家的房子貼了光潔的瓷磚，修了浮雕石頭圍欄，孫立輝長得俊，討的老婆俏，生的女兒秀氣，這回生的兒子也有福相。

“這孫家，倒是什么便宜都討到了，只可惜了王順，救了人還被沾走了喜氣?！?

“這哪里是沾走了喜氣，這神童命都被姓孫的偷了?！?

是了，蔡先生說了，王家要出神童的。

“所以這神童啊，還得是王家的，可不能給偷了……也不圖他什么，看他可憐，該享福了?！?

接生婆一邊往正廳走，一邊說著悄悄話，一邊遞著眼神，一邊遞著手中的孩子；蔡先生一邊和搓著手踱著步的孫王二人心不在焉地搭話，一邊找著異象，他活了一百零八歲，見了好幾次異象，也該再見見了，總會有異象的。

當他看到接生婆手里的孩子，就知道，異象來了。

“哈哈，明白了，這回的異象是天雷，這孩子用嘴接住了天雷，他日后必將成為神童，載入我們嘉良村的歷史！”

孫家的接生婆支支吾吾，看了看孩子，又朝孫立輝眨了眨眼。

“先生，這孩子，是我的?！睂O立輝看著這個嘴唇裂開的孩子，斟酌著用詞，“許是這孩子感念王叔叔對我們家的恩，替他接下了天雷？”

“不不不?！辈滔壬芸鞊u搖頭，“異象只會發生在神童身上?！?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豈有收回的道理？他蔡某人吊著一口氣到今天才有了如今這般一字千金的地位，活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什么比這一字千金更重要呢？既然從他口中說了那是神童，那就必須得是神童。

王順看了看接生婆懷里圓滾滾的肉團子，又伸出那只寫著“一”的手，卻被蔡先生的拐杖打斷。

“神童只能是王家的?！?

兩個接生婆看了看各自的雇主，猶猶豫豫地又一邊遞眼神，一邊遞孩子。

“這神童剛一出生就接住了天雷，我給他取名，叫銜雷，至于這孫家孩子嘛……”

“啊……他大姐叫光宗，他就叫耀祖?！?

“先生，這天雷已經把娃劈成了這樣，就別再接一輩子雷了，名字我老早就想好了，叫永樂，我也不指望我娃當什么神童，就希望他樂樂呵呵，永永遠遠?！?

蔡先生拄了拄拐杖，他的預言已經成真，也不再多說什么，便慢慢悠悠往大門走，他那小兒子已經在門口守了一晚了。

接生婆把孩子往回抱，大廳里只剩了王順和孫立輝二人，王順又想伸手，又再次被打斷。

“我說過的，日后我這娃，就拴在你家娃后頭。”

“應該是我家娃，拴在你家娃后頭。”

“這事兒就別讓孩子媽操心了……畢竟不是親生的?！?

接生婆邊走邊嘆著氣。

“我從前還不信什么骨肉親情什么血啊水的，這不，換來換去又換回來了，孩子到底是貼父母心的?！?

“說不定真是個神童呢，蔡先生說了，異象嘛?！?

“人吶，到底是拗不過一個命字，天要讓他挨雷劈，天要讓他生在王家。”

“畢竟是親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