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南猛地睜開眼,她胸膛不住的起伏,大口的喘著氣,隨后便抑制不住的咳嗽起來。
這聲音被外面的人聽見,屏風外走進一個人影。
“醒了?好受些了嗎?”
是公子。
觀南送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想起了那個似真似幻的夢,她依舊不想說話。
未央以為她身子不舒服,又上前一步,坐到她的床上,擋住了大半日光,觀南這才發現已經接近傍晚了,連透進來的日光都泛著暖黃的光。
未央摸摸她的額頭,“燒退了”,他嘀咕了一聲,又問她,“是不是總躺著不舒服,要不要起來坐會兒?”
觀南點點頭,他便把她扶起來,靠到小葉紫檀架子床的月洞門邊上。這個角度看未央便不再是逆著光的了,觀南這才發現未央眼下的烏青和嘴邊的胡茬,他又瘦了。
她慢慢的抬起手來,食指輕輕擦過他微微皺起的眉毛、上揚的眼角、高挺的鼻梁,還有布滿胡茬粗糲的人中,最后是有些干燥的唇。
未央沒有動,也沒有要阻止她的意思,他直直地看著她有些心疼的眼神,看著她向自己伸手,看著她的手觸碰自己的臉,最后落下來牽住自己的衣角。
這是一個有些依戀的動作,可未央卻覺得有些不一樣的意味在里面,直到觀南拉著自己的衣角靠近他才確信,她身上有什么變得東西不一樣了。
二人的距離一點點靠近,他能看見她單薄里衣下的身體,以及她脖頸處細密的汗珠。只是她的力氣還沒有恢復,險些歪倒,未央立馬扶住她,雙手攬住她的肩膀,觀南就勢將頭靠到他的肩窩,歪著臉,嘴唇湊到他的耳邊,溫熱的呼吸撒到他的耳垂上。
“未央,幫我,殺了他們。”她道。
不是公子,而是未央。
“好?!彼踔炼紱]問她要殺誰就答應了。
“我要去看玉樹?!?
“等你身子好些。”未央強壓下心中的悸動,將她扶回去,又喊外面的人把做好的飯食端上來,看著她用了飯,確定她身體沒問題了這才安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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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后院有一處被隔了出來,姚志如今便被關在那里。
未央帶觀南過去的時候已是晚上了,姚志本就受了傷,再加上不吃不喝,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不過一盆冰水下去,他還是清醒了過來,看向來人。
一個他之前見過,應該是這群人的頭目,年紀不大,卻很有威儀,就是白得跟個娘們似的,要不是上午被他那三箭震住了,只怕會當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
另一個是個女郎,他也記得,畢竟自己大哥便是被她所殺,而自己也險些被那把匕首殺死。那毒實在厲害,只是效果不如初次用時好,他這才保住一條命。她雖然是個沒有習過武的女郎,看上去也嬌滴滴的,可那股子狠勁,卻讓他有些發怵。
他的四肢被束在一個厚重的木架上,厚重的喘息在看到他們后變得小心,這是一種防備狀態。
觀南走上前去,從一旁的架子上隨手拿了一條鞭子便往他身上招呼,打的最重的地方便是他大腿被那把匕首刺中的傷口。浸了鹽水的鞭子抽到傷口上又疼又癢,姚志忍不住渾身戰栗,卻沒有喊出聲來。
打了幾下出了氣,觀南把鞭子隨便往地上一甩,揉揉發酸的手腕,退回剛才的位置,他們之間又恢復了方才的安全距離。
“姚志,你若是說出買兇之人,我或許會放了你跟你那些弟兄們。”未央淡淡道。
姚志朝他們呸了一口,顯然是不配合。
“四哥?!庇^南的嗓子有些啞,叫道。
很快應辰也進來了,問觀南,“何事?”
觀南死死地看著姚志,眼神里仿若淬了毒一般,道:“我記得死人我們也帶回來了對吧,里邊有個被我一匕首毒死的,帶過來,將他的肉在這兒片好了喂給他?!?
聞言,應辰不可置信的看向觀南,不知道她只是想嚇唬嚇唬姚志還是真的要做,他還是照她說的做了。
那人被抬過來的時候身上泛著青紫,嘴唇發黑,臉色也不正常。
姚志一看到他就開始掙扎,身上的鏈子嘩嘩作響,連木樁都有些晃動的痕跡。旁邊的人見狀忙給了他幾鞭,吃了疼,他這才老實下來,只胸口劇烈的喘著,眼神死死地盯著他們。
他不相信他們真的敢。
“姑娘,從哪里割?”
“便從肚子吧,割的薄一些,在火上稍微一烤,就給他吃了。”觀南說著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面上卻依舊冷冷淡淡。
“聽說這樣的肉最是滑嫩,當年大旱之時,我便聽聞有人食人,今日你也來試試,可好?”她對著姚志補充道。
那人按她說的,露出肚子上的一塊皮肉,一把小匕首從他肚子上劃過,竟真的割下一塊薄如明紙的肉片來。在一旁的燭火上烤了兩下,發出滋滋的聲音,那燭火好似也更旺了幾分。
那人用一個鐵夾子夾著那肉走向姚志,姚志目眥欲裂,忍不住死咬牙關,卻被旁邊的人一拳打到了肚子上。嘴被掰開,那肉就這么進到了他的嘴里。
姚志死命的咳嗽起來,邊咳嗽邊吐,最后像是離了水的魚一樣,失去了撲騰的力氣,那張嘴一張一合吐出兩個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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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的五十來歲的樣子,他說是姓喬,讓我們叫他喬管事,應該是被人介紹過來的,走路佝僂著腰,臉上皺皺巴巴的也說不出什么模樣,不過他額頭上有個痣,在左邊,挺大的,看著應該是給人當奴才的,不像是有錢的樣子,可是拿出來的卻不少,就一個女的,他給三十兩定金,說辦好了再給五十兩,讓我們去清平坊那豚肉鋪子后頭老槐樹底下取。”說話的是一個黑衣郎君,正是給姚志喂肉的那個,他此刻在歸南坊給流光傳話,“這是那姚志的口供,姑娘讓我跟您說一聲,看看能不能找到這人是誰,特別是可能跟馮若南有仇的人,而且還跟馮家有些關聯?!?
流光皺眉思索著,此刻她只知道觀南她們遭遇刺殺的事,卻還不知道玉樹已經死了,只覺得這人她好似有點印象,便道:“你說的我有點印象,我應該是見過這個人,在哪來著……”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我想起來了,那人應該是范家的人,范政帛不是管著他們范家的庶務嗎,我還記得我剛來定京城的時候正好趕上他們管事來給范政帛送賬冊子,那人應該是其中一個,他額頭左側也有一個黑痣,也是佝僂著腰,看起來就不如那些管事風光?!?
“還是流光姐姐可靠,我這就去與公子和姑娘說?!睕]等流光問兩句他們的情況,黑衣郎君便從窗子往外一翻,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喊來方才跟她說話被打斷的人,流光嘆了口氣,讓她把秉昱公子送來的報酬按規矩收了,算不上很多,一百兩黃金,也就落天河邊一套別業的錢,主要是讓他跟她們斷個干凈。又吩咐了幾件事,等人走后,流光還要繼續核對歸南坊、碧梨溪和塢杏客棧的賬目,這幾家的流水都不是小數目,因此她也很是辛苦,所以觀南才讓人先瞞著她,等為玉樹報了仇再告訴她,省得她煩憂。
這頭流光忙著,那頭觀南和未央也等來了她的消息,未央當即便讓應辰帶人去查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便得到了確定的消息,當即便讓人去將他帶來。
觀南的精神其實還不是很好,一直都是靠著那股子氣強撐著。而未央也很是疲憊,他們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埋伏和追殺,景蕭雖是答應了他不出手,可那些跟他有仇或是有利益牽扯的卻對他窮追不舍。從南到北,他們不知道受過多少回傷,又跑死了多少匹馬,如今已是一天一夜沒合眼了,也是靠一股子氣撐著。他們都知道這時候即便去睡也睡不安穩,還不如親自盯著更加安心,干脆等把人揪出來再去休息。
“公子,應辰吩咐給您熬的藥,您趁熱喝了吧?!币粋€小童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進來,觀南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會喝這藥,可未央卻不告訴她他究竟是怎么了。看著他眉都不皺一下,跟往常一樣將那藥一飲而盡,觀南心里存了個疑影,決定等齊先生來了問問他。
又半個時辰左右,那人被帶到了關著姚志的那個暗房,他本來正要睡了的,誰知自己家中竟突然出現了幾個黑衣人,然后自己就被帶到了這里。
姚志被那一番折騰人都沒什么精神了,再加上他本就受傷,勉強給他灌了些參湯給他吊著精神,此刻一見他們又來了,胃里忍不住的鬧騰。
那喬管事一下便認出了他來,看他血淋淋的樣子,本就不怎么堅定的意志頓時散了個干凈,還沒對他怎么樣就開始哭爹喊娘的叫,一問什么便全都招了。
背后之人,竟是李嬤嬤。
其實李嬤嬤本不是這么不謹慎的人,但是她被范氏的樣子刺激到了,生怕自己下手慢了會令范氏不滿意,再加上這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何況觀南不過一小小女郎,她找了三十幾個殺手便是為了完完全全杜絕后患,人都死了,馮家不可能為她大動干戈的查,因此她還是動用了范家的人脈。只是她沒想到,馮若南不只是馮若南,她還是觀南,這也是她注定會被查到的原因。
知道是李嬤嬤,觀南的殺心便更重了一分。
李嬤嬤出手,便是范氏出手。范氏走到如今的地步不想著自救,不想著報復真正對她造成傷害的人,卻還要繼續傷害同樣是受害者的她,其心當誅。而玉樹,便是被她的疏忽,和范氏——一個走投無路卻依舊不思己過的“可憐人”——的喪心病狂之舉所害。
此事查到這也算終于有了個結果,終于查到真相,卻沒人覺得痛快。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房中,觀南看著床上的幔帳,差點讓玉樹來陪她一起睡,突然想起玉樹已經不在了。
在去審問姚志之前,未央先帶她去了布置好的靈堂。靈堂中間擺放著一個紅楠木棺,四周放了許多個冰盆,,還沒進去就先覺得冷了。
玉樹就安安靜靜的躺在棺材里,像是睡著了一樣。
好像什么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觀南忍不住想觸摸她的臉,她甚至希望玉樹能再睜開她那雙大大的杏眼問她為什么哭。
可未央攔住了她,他將她圈在懷里,任她怎么哭喊都只是輕輕拍拍她的背,直到她哭累了,拍打他的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角,他才帶她離開了這里。
許是喝了藥的緣故,觀南的身子和心里都疲憊極了,她的意識慢慢渙散,原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卻很快陷入了黑暗之中。
與此同時,未央靜靜的躺在床上,身子蜷成一團,還有些發抖。烏黑的長發散在他的身下,本就蒼白的臉看上去幾乎沒什么血色,嘴唇倒是被他咬出了些顏色,大滴大滴的汗珠掛在他的臉上,又滑到他的嘴邊,是咸的。
若是應辰在這里就會知道,這是他喝了那藥的緣故。
自從當年魏家出事之后,未央便一直被追殺,被追殺到了食人村,那些人卻好似有所忌憚一般,不過他也是幾乎脫了層皮,才從那里金蟬脫殼,得以繼續南下,可惜還是被范政書的人追到了,他身上的毒也是那時候中的,也是因此,他跟觀南有了牽扯。
在拿到解藥之前,為了抑制住那毒,應辰給他吃了一味藥,會有很強的副作用,但是也能抑制住毒性在他身體里擴散,若沒有那藥,他只怕早就死了。
而那藥的副作用之一,便是讓他全身僵化,連行走都痛苦百倍,更遑論習武。也因此齊先生給他配了副藥,讓他能像正常人一樣行動,只是需要每天晚上服用,且不能受寒,若不然,則會像他現在這般,要承受每夜喝藥后百倍的痛苦。
未央想到今天看到觀南險些被姚志一刀砍下的場景,以及她醒來后靠近自己的樣子,拉弓時渾身叫囂的痛和現在體內不斷沖刷的痛都不算什么了。
他知道她看出來了,她一向通透,怎么會看不出呢。
最先動情的人,剝去利刃,淪為人臣。①
(摘自黃詩扶歌曲《九萬字》)
他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