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允禎透過彩樓的大窗,可以看到兩岸堤壩聳立,楊柳連排。濃密茂盛的綠植幾無間隙,沿著河岸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城墻,宛如兩條繡在江邊的綠帶。朱敬畢恭畢敬地展開坤輿圖,溫允禎的手指自應(yīng)天府那個小黑點起,順著運河那條蜿蜒曲折的墨線一路向北,最終停在了“揚州”這一處。
揚州府位于應(yīng)天府下游,坐船也只需三個多時辰便可到達。溫允禎晌午自應(yīng)天啟程,行至黃昏時分,揚州府碼頭的輪廓已在眼前愈加清晰。
吳煜返京心切,本不欲在揚州停留,但由于揚州應(yīng)天二地消息來往密切,一眾官吏得知信王將由運河北上,途徑揚州,故而特地設(shè)宴送行,溫允禎盛情難卻,陳延卿也建言不必行程過于倉促,以免惹人心疑。
溫允禎最終決定在揚州駐蹕一晚。
遠處傳來的動靜愈發(fā)響亮,溫允禎緩步走上船頭,憑欄遠望,借著即將消失的日光,已經(jīng)可以隱約看到碼頭上空獵獵飄揚的旌旗和一片密密麻麻的朱紫服色。
大船徐徐收起了帆鎖,只靠船身兩側(cè)的八十對艄?jié){,船工“嘿呦—嘿呦—”地喊著富有節(jié)奏的口號,將大船低速駛向揚州碼頭。
與此同時,一只挽起褲腿的光腳踏住大船腹內(nèi)的木梯,厚厚的繭子壓在橫檔上,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另外一只光腳旋即向下再踏一階,但只用腳尖踏住,空出大半個腳掌。這是水手們在緊急情況時用的爬梯之法,比尋常要快上許多。
兩腳交替下降,悄無聲息地沿著木梯下降。很快那位頭纏羅巾的船工,再一次站在了位于大船深腹的底艙前。
底艙仍是一片逼仄沉滯的漆黑,但外面的喧鬧聲能透過艙壁,隱隱傳來,可見大船已接近碼頭。船工半蹲在地上,從懷里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頂蓋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綻放。底艙潮濕的空氣里洇開一圈昏黃的微光,船工的身影映在艙壁之上,飄忽不定,恍如獰厲的魂魄從墳隙里冒出來。
光亮所觸之處,可以看到一堆堆碼放整齊的壓艙貨,它們體形巨大,幾乎填塞了整個分艙的空間,上面嚴嚴實實苫著漚黑了的稻草蓋。
外間喧鬧聲愈發(fā)響亮,船工拿著火折子,緩步走了過去。他伸出胳膊,“唰”地把其中一片稻草掀開……
溫允禎料定今夜定是一番迎來送往的場面,正欲回彩樓中稍事歇息,可卻拗不過吳煜,吳煜是個貪玩性子,往日里被束縛在京城中,撒不得歡,如今得以出京,自是看什么都興趣盎然,把溫允禎生生留在甲板上,與他共賞江邊美景。
朱敬眼見夜風(fēng)漸起,擔(dān)心溫允禎著了涼,從船艙中取了件大氅披在溫允禎身上。
大船即將靠岸,溫允禎的心臟卻沒來由地悸動起來,他扶住護欄,一旁的吳煜見狀,以為溫允禎不耐水性,有了暈船之癥,趕忙走來攙扶,可還未等他說話,耳邊卻傳來對岸的一聲聲驚呼。
“船!船!船!”
溫允禎也聽到了這此起彼伏的叫喊聲,抬頭望去,見碼頭眾人都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各個面如土色。他還在納悶中,轉(zhuǎn)頭順著那些人驚恐的目光望去,卻見到了讓他終身難忘的壯烈一幕。
整個甲板開始以一種恐怖的程度向外彎曲,像是吹氣般鼓了起來,組成甲板的木條宛如一把逐漸拉滿的弓箭,在咯吱咯吱的聲響中走向斷裂。
彩樓也迅速膨脹起來,像是破碎的蛋殼一般出現(xiàn)了一條條細小而繁多的裂紋,在短短幾息之間便蔓延到了整個彩樓之上,用于固定的鐵釘紛紛飛射而出。
一道赤色的光亮從整個船艙中涌出,狂暴的焰團自底倉升起,沖天而上,依次擊碎龍骨中軸、翼梁、中舷,可謂檣傾楫摧。大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極限,船首和船尾卻同時向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只朱色巨手攥住整條大船,硬生生要把它撅成兩截。
溫允禎這才從懵懂中恍然驚醒,只感覺一股熱風(fēng)迎面撲來,一股巨大沖擊波旋踵而至,他的瞳孔陡然收縮,望著那越來越近的紅色光幕而不知所措。下一刻,溫允禎只覺有一股巨力拉著自己向后仰去,他本就站在船頭,方才的變故已經(jīng)讓他緊貼著護欄,這一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向水面重重地跌去。
溫允禎欲大口呼吸,冰冷的江水卻瞬間灌進口鼻,他的手腳來回擺動,尋找著救命稻草。
就在他緩慢下沉之時,又是一股巨力襲來,瞬間將自己提出水面。溫允禎猛地咳嗽起來,想把胸腔中積攢的水分全部排出。
方才便是吳煜眼疾手快,拽自己跳船,如今又是吳煜救他一命,二人狼狽地抓住一塊碎裂的木板,在水面上飄忽不定。
溫允禎抹去臉上殘留的水漬,才看清了這慘絕人寰的場面:江面上還殘留著大船的半截船首和船尾,兩頭均高高翹起,與水面的角度越來越大,近乎直立,很快就會徹底消失。船中部分與彩樓已先一步沉入水底。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條和斷成幾截的桅桿漂浮在水面,幾乎覆滿了整個河面。
陳延卿,朱敬,艾寧全都不知所蹤,一個人都沒看到,如此規(guī)模的爆炸,不可能會有太多人幸存。隨著耳鳴聲也慢慢平復(fù)下來,溫允禎已能聽見,遠處碼頭的奏樂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哭喊聲。看來爆炸也波及了碼頭,那里距離大船很近,人群密集,場面恐怕也是凄慘至極。
遠處碼頭上早已亂做一團,來碼頭迎駕的除揚州府的官吏外,還有本地的部分縉紳耆老,誰也沒想到,一搜載著親王和國公世子的船只就這樣在自己的眼前瞬間化為齏粉。
.....
溫允禎已是指望不上那些呆若木雞的官員,只得雙手扶住漂浮的木板,強忍劇痛,雙腳不停劃動著,盡力地向岸邊游去。
幸而揚州府的官吏也不全是庸材,有幾人看見了遠遠游來的,在水面一上一下的溫允禎,驚呼道:“下水救人!”士兵們登時如夢初醒,紛紛解下甲胄、拋下兵刃,撲通撲通跳下水去撈溫允禎二人。
吳煜被七手八腳地扶上水面,扯開嗓門,讓在場眾人各安其位,他的聲音如洪鐘大呂,反反復(fù)復(fù)回蕩在這混亂不堪的碼頭之上,局面這才漸漸恢復(fù)了秩序。
在水下的營救很快便有了成果,朱敬等人陸續(xù)被鳧水的親兵們托起來。朱敬因是挨著溫允禎,看到溫允禎落水也第一時間跳了進去,倒也沒有受太嚴重的傷,艾寧身子骨好,雖然身上血淋淋的,但神志清醒,唯一令人堪憂的則是陳延卿,他不喜喧鬧,爆炸時他就在船艙中溫書,正好受爆炸波及最大。此時被幾位士兵從水中撈出,不省人事。
隊伍里有個醫(yī)官,過去迅速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陳延卿的呼吸尚在,身軀上有幾處明顯損傷,但并未傷及肺腑。不過,他大概驟然受到?jīng)_擊,雙目緊閉,一時還不能回應(yīng)呼喚。
聞聽陳延卿暫無大礙,溫允禎這才松了口氣。算上侍從奴婢,溫允禎此次足足有百多十人同行,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被撈出水面的也就只有十多人罷了,其他人恐怕兇多吉少。
溫允禎落魄地坐在碼頭的青石磚上,頭發(fā)上滴答滴答著落著水珠,他環(huán)顧四周,只見碼頭上旗幡委地、鉦鼓散落,地上扔著數(shù)不清的金銀革帶與云錦佩綬。碼頭地面的土黃色一點都看不到了,全被密密麻麻的人類軀體所覆蓋。那些軀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從上品緋紫到下等玄皂,什么服色都有,但呻吟與號哭差不多同樣凄慘。他們翻滾著,掙扎著,宛如人間煉獄。
一股刺鼻的硝煙味道彌漫在周圍,溫允禎曾觀摩過南京守軍操練火器,當(dāng)時校場上的味道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
火藥!能把這么大一艘船瞬間炸成兩半,火藥的量必定不少。這絕不是意外,而是一場早有預(yù)謀的刺殺。
“此船乃吳家所贈,難不成是他們?”溫允禎腦中閃過一絲念頭,但還未等他細想,“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斷了他的思考,大地也微微顫抖起來,緊隨而至的則是一人的呼喊聲,“信王殿下何在?信王殿下何在?”
溫允禎聞聲望去,見一胸前繡有云雁補子,身穿緋袍的官員立于馬上,四處張望吶喊,神色中難掩焦急。
知府乃是四品官員,四品胸前繡云雁,溫允禎料想此人定是揚州知府無疑了。他起身向知府走去,周遭官員也趕忙避讓兩側(cè),但卻須臾不離溫允禎左右,就這樣眾星拱月般擁著溫允禎向前。
揚州知府察覺了這邊的動靜,同時上下打量著溫允禎,心想此等服色儀仗,現(xiàn)場除了信王再無二人。他再仔細一瞧,發(fā)覺信王全須全尾,除了略有狼狽之外,并無大礙,當(dāng)下長長地舒了口氣,但臉上隨即又掛上擔(dān)憂的神色,急步上前,拱手說道:“下官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本王無妨,還請知府大人速速召集城內(nèi)郎中來此救治傷患!”
“下官已令城內(nèi)醫(yī)館所有在值郎中速至碼頭救治,還請殿下入衙署歇息,救援事宜下官自會一力承擔(dān)。”
隨著知府到來,官府的力量很快便投入了救援之中,溫允禎看見二十幾個短褂力夫站成一條弧線,緩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尋,發(fā)現(xiàn)還有氣的,抬到旁邊的青條石堤旁,那里有幾個臨時調(diào)來的青袍醫(yī)師在忙著救治;沒氣的,則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橫擱在堤腳旁,會有抬夫用擔(dān)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讓碼頭外面的人認領(lǐng)。
溫允禎眼見此處已無需他坐鎮(zhèn),加之陳延卿等人立即需要救治,便坐上知府特地準(zhǔn)備的轎子,由眾人護送著前往知府衙門。
這隊伍的構(gòu)成頗為駁雜,里面既有頂盔貫甲的守備衙門親兵,也有一身短衫的各府家丁,有人腰懸弓箭,還有人手擎金瓜,亂七八糟不成章法。爆炸波及人數(shù)太多,只能臨時拼湊出這些亂七八糟的人手。
溫允禎被安排在一處僻靜的院落,遭逢此等變故,誰也沒有胃口享用早已備好的美酒佳肴,都只稍稍囫圇幾口,便讓下人撤去了。
溫允禎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不成眠,他想起陳延卿尚在昏迷,便起身打算前去看望一番。
他推門而出,正巧發(fā)現(xiàn)了同樣憂心忡忡而在院內(nèi)散步的吳煜,二人結(jié)伴向陳延卿下榻之處行去。可這時,遠處墻根卻傳來一道沉悶的聲響,似是有人翻墻而進,溫允禎和吳煜登時警惕起來,二人對視一眼,向著聲響處慢慢摸去.....
黑暗之中,溫允禎看到有一人趴在墻根處,捂著自己的右腿,在“嘶,嘶”地倒吸著涼氣,應(yīng)是方才身手不佳,翻墻時摔傷了腿。
溫允禎二話不說,向那人沖去,吳煜緊隨而至,抽出兵刃,瞬間就架在了那人脖子之上。
溫允禎借著月光,看清了此人的面孔,發(fā)覺竟有些面熟,但此時他卻臉色一白,顧不得腿上疼痛,壓著嗓子喊道:“下官程信,有大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