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家的一封信
……
一切都要從我的家鄉——八百川說起。
正如你們所見,我的家鄉在偏遠的山區農村。這個國家現在飛速發展,有很多大城市和地區已經非常現代、非常富裕了。但是還有很多地方依舊落后,八百川就是其中之一。大部分情況,落后的不僅僅是經濟,更多是思想。在八百川還有很多你們無法想象的陋習和觀念。八百川本來是一個大村莊。但由于本村基本上與外界隔絕,這些年大部分人都往外走,要么搬到八百川鎮,要么去了其他地方。村里的人越來越少。
最早民國的時候,本村的人一半是外地逃難至此匪徒。當時村里人怕走漏風聲,引來禍端,便留下一條規矩——人不外走。就是只能娶外地女人,本地的女人不外出不外嫁。到了解放后,這樣的規矩漸漸沒人提起了。但是就像前面說的,90年代開始,村里的人口再一次嚴重外流。于是村長和老一輩人又重新拿出這個老規矩。
比從前改了一下——凡是家里有兩個女兒的人家,必須有一個女孩留在本村。
這規矩大家肯定心里不愿接受,因為誰都想離開窮的地方,奔向富裕的地方。但表面上沒人敢反抗。生了男孩的人家自然不必擔心,生了女孩的話,往往就必須留一個在村里。
這樣的事在大城市肯定無法想象,但在我們那里就是實實在在發生的。
而我的母親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孩。在農村本來生了女孩就是一件倒霉的事,按照我們村的規矩其中一個女孩又要一輩子留在村里。我的母親在看到一對雙胞胎女孩后幾近崩潰。我的父親是一個聰明的人,他當場想了一個主意。
我的家里祖祖輩輩守護著一個秘密,一代代人傳下來的。那就是我們家老屋有一個通道直接通到山外,就是現在是八百川鎮。據說當年匪徒的首領就是因為這條密道逃過一劫。父親當場決定讓自己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帶著一個女嬰從隧道逃出村子。
父親為我們姐妹起名為紅梅,希望我們熬過最冷的冬天,還能驕傲地活著。姐姐和我的名字都是戚紅梅。
小的時候,我們姐妹長得一模一樣,除了父母和大伯之外誰也分不出。就這樣,我留在村里,姐姐留在鎮上。我們姐妹通過這個隧道互相交換生活,上學的時候我們姐妹每個人輪流上一周。周末的時間一個人給另一個人補課。我不去學校的時候,就待在村子里看各種書。那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活法,然而我們從小就適應了。唯一的難過就是不能交朋友,不能和人有過多的接觸,否則就會被發現是兩個人。不過這件事并沒有什么,因為我們姐妹是用一種最特殊的方式在一起活著,我們姐妹的心是連著的。
時間一轉眼十幾年,高中時一個艱難的問題擺在眼前,我們中只有一個人能考到外地上大學。我的母親想放棄一切逃走,逃到其他地方。但父親不肯,因為逃到其他地方既沒有戶口也無法生存,這件事陷入了僵局。
父親最終的決定是:把上大學的機會留給姐姐。
父親的決定是有原因的。
我的大伯當年是一個出色的年輕人,他憑自己的聰明和刻苦考上大學。那個年代,農村孩子考上大學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但由于他是長子,老一輩的觀念不允許長子離家。最終大伯放棄了畢業后去外地闖天下的夢想。我父親一直心疼哥哥,那時姐姐已經相當于大伯的女兒,父親就希望大伯的女兒能得到這次遠走高飛的機會,從此改變一生。
這個決定所有人都接受了,包括我自己。當時的我,已經完全放棄上大學的夢想。但有一個人沒有接受,那就是我的姐姐。姐姐在最后的一刻,將送行的我拉上火車,列車開動,我才發現她在站臺上含著眼淚揮手……
現在想起那一幕,都像是夢一樣。
我們姐妹分開了,生來頭一次作為兩個人活著。我在深圳的生活很快樂,但心里還是惦記姐姐,希望將來能通過某種方式報答她。我覺得我們分隔兩地,心還是一起的。
在大一那年結束時,姐姐來深圳找我,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分別的一年時間里,我們之間的確產生了一些變化。我覺得姐姐有些陌生,生來頭一次有這種感覺。接著父親也和我說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的大伯因為當初姐姐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我非常不滿,開始做出格的事。大伯原本是屠宰場的工人,同時還有一個身份――夢老。
而且,似乎還加入了一個組織……
我們家鄉那一帶有個風俗習慣,舉行一個儀式懷念故去的人。表面上說是把故去的人叫回來如何如何,其實都是演的,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是尊敬這個風俗,所以延續至今。主持這個儀式的人就是夢老,是非常受尊敬的人。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資格擔任。由于大伯曾經上過大學,在人們看來是了不起的秀才。所以年輕時繼承了夢老的職責。但就在我去上大學后,大伯的脾氣變了。他當了幾十年的夢老,突然就說不干了。我父親說他開始游手好閑,做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父親最開始和我說這些時還是擔心大伯,后來直接告訴我不要再和大伯以及姐姐接觸了。
在深圳第二次見到姐姐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事情的嚴重。姐姐變得非常陌生,從她的話語和表情中能感覺到一種掩藏起來的憤怒。很可怕的憤怒。看著姐姐這樣,我心里很痛苦。如果當初她不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我,事情可能就不會變成這樣。我不能對她撒手不管,無論如何我要重新把她拉回正路。
我和她談了不知道多少次,結果都是一樣。姐姐認為人的命是注定的,生在窮苦的地方就不要癡人說夢,總想著搖身一變。她說我也是如此,即便大學畢業也改變不了什么。“那道坎”沒人邁得過去。只有錢才能帶來公平,沒有錢人就是螻蟻。
而山里出來的孩子,是更低一等的螻蟻。我對姐姐拼命搖頭,告訴她這是不對的,她的想法是錯的。但姐姐只是苦笑著說我還不懂,依然活在夢里。
我一直想用實際行動向姐姐證明,她的想法是錯的。這個社會已經變得開放,任何人都有機會活出自己的價值。夢想在任何地方都是通過堅實的努力實現的,自暴自棄才是成為螻蟻的原因。
不知道你們是否還記得,有一次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學校唱歌比賽,你們都去為我加油,還記得嗎?其實在那個晚上,臺下還有一個人,就是我的姐姐。我把她也叫來,想對她傾訴一番心里話。當時她就站在你們中間……在那次之后,姐姐有所變化,她答應我慢慢擺脫大伯的控制,將來逃出來重新開始。這讓我非常開心,以為那些日子諸多不順終于迎來轉機。我甚至想找機會把姐姐介紹給你們,告訴你們這些故事。
就在那天下午,我約了姐姐,也約了茜茜。想先把茜茜介紹給她。然后再慢慢介紹給大家。那天你們都去上課了,姐姐來到寢室。那是她第一次來我們的寢室。她摘下帽子口罩,和我互換了衣服,在樓道里、學校的小路上扮演我。一瞬間仿佛又回到當年我們同時扮演一個人上學時的情景。只不過現在不是輪流,她只能“暫時”擁有這個人生。姐姐在寢室里笑得很開心,情緒激動。我才注意到她的神情不對,大笑變成了哭泣。在我的追問下,姐姐才告訴我:前幾天她的一個客戶,一個女孩。在用過沉夢之后出了交通事故身亡了。
而且這個女孩的身份與大伯有關,也來自于那個組織。
我也變得激動,我們吵了起來。姐她只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像瘋了一樣。
你們打來一個電話,說今晚一起出去。我接電話時竭盡全力把眼淚咽回去想恢復理智。但掛掉電話后,我的情緒還是難以平復,我們僵持了一會,我完全沒注意到她在陽臺做什么。
我甚至以為爭吵結束了,她在呼吸新鮮空氣。
我嚇傻了,拿了姐姐的包逃了出去。再后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我先在外面躲了幾天,期間想過回去跟警察跟大家說明一切。但是這樣就意味著所有事情,最后我還是選擇了離開。幾天后我回了云南,在昆明附近的小城市輾轉。從此我的人生發生了徹底轉變――也許上大學和你們在一起那幾年才是一場暫時的夢。
而現在,我的人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替姐姐贖罪,只有這樣才能告慰她。當時,在姐姐的包里還有一個重要發現,她在廣東地區所有客戶記錄。從聯絡郵箱到名單,郵箱中甚至還保存了交易時偷拍的客戶照片。而在那些客戶里面,我看到一個驚訝的名字――何筱磊。
也許命運本該如此,我在一個小縣城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在一所貧困地區的小學當代課老師。雖然沒有正式的身份,薪水也只能勉強度日。不過漸漸地,我愛上了這份工作,愛上了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日子。曾經夢想的生活在腦海里遠去,仿佛那是別人的人生一般。我現在活著的意義,就是幫助這些有機會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窮苦孩子,
當然,給他客戶之后,我還是留了郵箱后面監視他們的交易。此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何筱磊發來了郵件。時隔多年,何筱磊再一次主動聯絡要買貨。這次我必須阻止他,從他們的聯絡記錄中推斷出何筱磊昆明落地的日子后,我決定去機場守著,等何筱磊現身跟他攤牌。但在機場外面卻無意中看到你們幾個,我立即明白你們是一起來的,目的地是八百川村。
其實就在那兩天前,趙老板給我發了一條信息,說自己搜集證據的事情有可能被察覺了,自己需要非常小心。于是我在機場看到你們之后,立即聯系了趙老板,打算刺探一下他是否知道你們的事情。
我擔心你們也會被卷進來。
但回復的信息是這幾個字:
我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趙老板背叛的事情已經敗露被殺了。
我是下一個目標。
關于殺人的兇手,我大概知道是誰。
大伯曾經在越南倒賣東西的時候,救過一個當地的娃娃兵——一個名叫“阿梅”的、從來不說話的女孩。在一次襲擊中被大伯救了逃到這邊,大伯知道她名字叫“阿梅”后,覺得是種緣分,于是收留了她。心理有創傷的阿梅只能扮成男孩,從此替大伯賣命。
如果大伯派阿梅殺了趙老板,那說明危險已經降臨。我各種暗示讓你們回去,但你們沒能明白。而且現在我自己就是下一個目標,又不能冒險和你們接觸,那樣就等于直接給你們帶來生命危險。
此時大伯并不知道聯系趙老板的人是我,在大伯心里,我已經逃到天涯海角了。
我想他最恨的人就是我。
當你們來到村里之后,我才發現事情比預想的還要麻煩。他們誤以為何筱磊是那個跟趙老板串通的人,何筱磊成了目標。此外除了阿梅,還有一組人馬來到八百川村保護你們的人除了他還有我,但我只能在暗處。
遺憾的是,最終我還是沒做到。在儀式館舉行儀式的時候,我料到阿梅最可能通過下D的方式殺何筱磊,所以更換了裝有沉夢的陶缽,甚至化裝陪在你們身邊。但最后依然沒能阻止悲劇發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結局就是——沒能阻止阿梅殺死何筱磊。
所以我決定直接去找大伯。告訴他:我已經放棄告發他的計劃,作為交換保證你們的安全。
寫完這封信后,我就去八百川村接你們,從那條密道帶你們離開這場噩夢。之所以要寫這封信,而不是當面和你們解釋這一切。有兩個原因,是她把你們卷進這樣的危險,奪走這么多生命。第二個原因是我還不能回到你們身邊。我花了三年時間才習慣新的人生。如果見到你們,和你們當面傾訴一切,我肯定會懷念起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懷念起那時大城市的夢想。今天的我,沒有資格做夢,姐姐的罪還沒贖清。我要留在那些山區孩子們身邊,幫助他們實現讀書改變一生的夢。
蕓蕓眾生,生來不平等,但至少他們有實現夢的權力!
請原諒我再一次消失,我真的很想你們。
請記住我曾經在你們的身邊活過。
戚紅梅
看到這里,我決定將這份信的內容發給那個男人,無論他是否能看到,這也算是給他個交代了。
但我希望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