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武至平陽，未知楊忠已敗走，猶督眾進兵。斛律光與書道：“鴻鵠已翔于寥廓，羅者猶視于沮澤，爾何不知進退耶？”達奚武知北路兵已敗，急引兵西還。斛律光銜尾急進，入周境，獲二千余俘以歸。斛律光班師，見齊帝高湛于晉陽。高湛絕處逢生，百感交集，竟不顧體統，抱斛律光放聲大哭。任城王進言道：“陛下何至于此，茍無忘今日，平西賊不難。”高湛收淚止啼。初，高洋在日，周人常懼齊兵來伐，每至冬月，椎冰河以御北齊。及高湛即位，嬖幸用事，朝政漸紊，齊人反椎冰以備周兵之擾。斛律光嘆道：“國家常有并吞關、隴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聲色乎！”

高湛志圖茍安，不以軍國為念，性又懦怯，周師雖退，猶虞復來，因問計于群臣道：“吾欲與周通好，永息干戈，未識周其許我乎？”侍中和士開道：“臣有一策，可使宇文護感恩聽命。”高湛急問何策，和士開道：“昔日宇文護奔關中，其母閻氏及姑宇文氏并留晉陽，皆被幽縶，至今尚羈中山宮內。臣聞邊人云，宇文護為宰相后，每遣間使入齊，訪求其母消息。若示以通好之意，許歸其母，有不樂從者哉？且其母與姑在彼則重，住此不過二老嫗耳，不久將歸地下，何關輕重？”高湛深以為然，遣使者至玉壁，求通互市，微露護母尚在，通好則歸。宇文護聞之大喜，密托勛州刺史韋孝寬致書齊廷，欲申盟好。北齊先遣其姑歸國，寄上閻氏書信。宇文護覽信，捧之涕泣，悲不自勝，以卑詞乞還。時段韶拒突厥于塞下，高湛使人以宇文護書信示之，問其可否。段韶作書報：“周人反覆，本無信義，比晉陽之役，其事可知。得母之后，彼必益無忌憚。為今之計，不如且許之，待其母病篤，遣之未晚。”高湛得書，猶豫未決。時又傳言木桿可汗先前攻晉陽不得志，謀與周兵再舉伐齊。高湛大懼，急欲與周通好，息兵罷戰。故不待周使來迎，即送其母歸。閻氏歸國，舉朝稱慶，周帝宇文邕為之大赦。宇文護與母分隔多年，一朝重聚，喜不自勝，凡所資奉，窮極華盛。每四時節慶，宇文邕率宗室親戚至其家，行家人禮，稱觴上壽，尊榮冠于古今。

慈母歸來，宇文護感泣，擬與齊締結和約。偏生突厥木桿可汗遣使至周，聲言已調集各部精兵，欲與共擊北齊，以踐前約。宇文護恐負突厥約定，更生邊患，不得已征二十四軍及散隸，兼秦、隴、巴、蜀之兵，并羌夷內附者凡二十萬人，率以伐齊。命楊忠引兵出沃野，應接突厥。周帝宇文邕授宇文護斧鉞，許令便宜行事，親勞軍于沙苑，執卮餞別。宇文護拜命辭行，到了潼關，遣大將尉遲迥率精騎十萬為前鋒，趨洛陽；大將權景宣率山南之兵，趨懸瓠；少師楊檦出軹關；宇文護親率大軍徐進，屯弘農；再遣雍州牧齊公宇文憲，同州刺史達奚武、涇州總管都督王雄進軍邙山。諸路并發，大有一舉滅齊之勢。齊帝高演聞報震恐，急詔段韶，語道：“朕深悔不聽卿言，大錯已鑄，為之奈何？”段韶答道：“宇文護驕狂輕慢，驕狂者措必有失；輕慢者士難歸心，何慮之有！”高演大喜，依段韶布署，遣蘭陵王高長恭、大將軍斛律光救洛陽，太尉婁睿拒楊檦。

周軍大將楊檦出了軹關，恃勇輕戰，孤兵深入，軍不設備。不料齊太尉婁睿引兵逆襲，周軍倉猝應戰，不及列陣，行伍錯亂，無從調度。被齊兵殺得落花流水，一敗涂地。楊檦被執降齊。權景宣卻進展頗順，拔豫州，陷永州，收降兩州刺史王士良、蕭世怡。尉遲迥進圍洛陽，建土山，挖地道，大舉進攻。城中守御甚固，月余不克。宇文護怒，命諸將塹斷河陽之路，以遏救兵，引兵會攻洛陽。蘭陵王高長恭與斛律光見周兵勢盛，亦未敢遽進。齊帝高湛召段韶，撫其背道：“洛陽危急，今欲遣公救之。但突厥在北，復須鎮守，奈何？”段韶對道：“偽周雖與突厥連兵，但北虜狡猾，待勝后進，雖來侵邊，實等疥癬，不足為國深害。今西寇進逼，乃腹心大患，請奉詔南行。一決勝負。”高湛道：“朕意亦爾。”遂遣段韶率精騎一千發晉陽，星夜急行，五日濟河近洛陽，與諸軍會合。值連日陰霧，北齊大軍行至太和谷，與周軍遭遇。段韶率帳下三百騎，與諸將登邙坂觀周軍形勢。然后馳告各營，結陣以待。段韶為左軍，蘭陵王為中軍，斛律光為右軍。初時，周軍諸將以為齊兵必不敢出，不為防備。不意其遽至，并皆惶駭。段韶來至陣前，舉槍尖點指周兵，呼道：“我主仁愛，不忍母子相望兩地，送母歸去。宇文護不居宅中侍奉高堂，背恩棄義，復來為寇，何也？”宇文護道：“天遣我來，有何可問！”段韶道：“天道賞善罰惡，遣汝送死來耳。”宇文護道：“吾不與汝斗口，特與汝斗戰耳。”言罷，督率周軍，以步兵在前，上山迎戰。段韶命軍士且戰且走，意將周兵引至深谷。宇文護貪功，大驅士馬來追。齊兵倚險與之相持，戰了一個時辰。段韶見敵兵力弊，始命各軍下山奮擊，沖鋒陷陣，萬眾齊發。蘭陵王高長恭，以五百騎突入周軍大陣。周軍銳氣已衰，霎時瓦解，四散奔潰。主將禁之不能止，投溪墜谷，傷斃無數，余眾俱遁。

高長恭率兵沖殺，所向披靡，直至洛陽城下，呼門求入。城上人未識為誰，不免疑詰。高長恭免胄示以面目，城上連忙開門，歡呼震天。尉遲迥聽聞周軍敗訊，無心戀戰，倉皇西遁，委棄兵械甲仗，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彌滿山野。唯齊公宇文憲、達奚武及王雄在后，尚勒兵拒戰。王雄馳馬挺槊，沖入斛律光陣中。斛律光見他來勢兇猛，回頭急走。王雄卻緊緊追來，鐵槊近身，不過丈許。王雄大呼道：“吾惜爾不殺，當生擒去見天子。”斛律光手中只余一箭，待王雄追近，回身反射，正中額頭，深入腦中。王雄負痛，伏抱馬首，奔回營中，至營而卒。大將折損，北周軍心不穩。虧得宇文憲巡閱諸營，撫慰鼓勵，眾心少安。至夜，收軍欲待明更戰，達奚武道：“洛陽軍敗，人情震恐，若不乘夜速還，明日欲歸不得。”宇文憲尚有遲疑，武達奚又道：“在軍日久，備悉艱難，豈可把數營士卒，委身虎口？”宇文憲依議，潛令各營夤夜啟程，向西奔還。權景宣得洛陽敗報，亦棄豫州，馳入關中。

及齊帝高湛至洛陽，早已狼煙凈掃，洛水無塵。高湛大喜，親至洛陽勞軍，以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蘭陵王為尚書令。后人稱此三人為北齊三英。蘭陵王，文襄第四子，音容兼美。為將躬勤細事，每得甘美，雖一瓜數果，必與將士分享。每臨陣，恐無以威敵，帶白金面具出戰，匹馬直前，萬人辟易。是役也，功勛最著。金殿奏凱，齊人作《蘭陵王入陣曲》以榮之。蘭陵王戰功卓著，眾兄弟羨慕不已。唯有五弟高延宗不以為然，言道：“四哥非大丈夫，何不乘勝徑入？使延宗當此勢，關西豈得復存！”

再說北周楊忠引兵出沃野，應接突厥。軍糧不給，諸軍憂慮，計無所出。楊忠思慮再三，謀得一計。次日，大宴諸酋長于軍中，酒酣耳熱之際，忽聞營外金鼓大作。眾人皆有驚色。楊忠遣人探看。不多時，探馬引使者至。使者自稱河州刺史王杰所部，言：“大冢宰已平洛陽，欲與突厥共討稽夷之不服者。”眾酋長驚懼，皆矚目楊忠。楊忠慰諭諸酋長：“速以糧助大軍，保無他害。”于是諸夷相率饋輸，軍賴以給。楊忠整兵奮威，正欲大為，后聞周師罷歸，乃還。

周兵敗退，突厥亦退軍。齊帝高湛還都，復酗酒漁色。高湛年方二十九歲，春秋雖盛，荒耽酒色，害得神志昏迷。會有彗星見，太史令奏稱，彗者，除舊布新之象。今垂象于天，當有易主之事。于是上表言：“陛下雖為天子，未為極貴。宜傳位太子，效仿魏顯祖禪位于子故事，以上應天道，福祿無邊。”高湛也樂得卸肩，高居深宮，享那一、二十年的艷福，遂決意禪位于太子。丙子，使太宰段韶持節奉皇帝璽綬，傳位于太子高緯。高緯即帝位于晉陽宮。大赦，改元天統，立妃斛律氏為皇后。群臣進高湛尊號為太上皇帝，軍國大事咸以聞。使黃門侍郎馮子琮、尚書左丞胡長粲輔導少主，出入禁中。不想高湛做了太上皇，反是連年多病，三年光景，長辭人世。太子高緯卻又是一位荒淫昏君。想那高歡父子，雖貪戀酒色，用兵治國卻極有方略，不想第三代高緯全無父祖奸雄狡智，殘暴荒淫卻是強爺勝祖。天厭淫人，北齊大好江山，怕要終結于此了。

越年，宇文護又遣齊公宇文憲、宿將韋孝寬，統兵圍宜陽，筑崇德等五城，以絕北齊之援。北齊斛律光將步騎三萬救之，筑統關、豐化二城，守衛宜陽運糧之路。當是時，周、齊爭宜陽，大小數十戰，互有勝負。北周韋孝寬謂部屬道：“宜陽一城之地，不足損益。兩國爭之，勞師彌年。彼若有智謀之將，棄崤東，圖汾北，我必失地。宜在華谷、長秋兩處筑城，以杜其意。若其先我為之，后悔無及。”乃畫地形寄與宇文護。宇文護謂使者道：“韋公子孫雖多，數不滿百。汾北筑城，遣誰守之？”不允其請。不數日，斛律光果以爭宜陽不若圖汾北，于陣前遙謂孝寬道：“宜陽小城，久勞爭戰。今欲舍此，于汾北取償，幸勿怪也。”孝寬見斛律光欲圖汾北，心中慌亂，面色卻不改，言道：“宜陽，爾邦之要沖；汾北，我國之所棄。我棄爾取，其償安在？君輔翼人主，位望隆重。不安撫百姓，而極武窮兵，貪圖邊鄙荒涼之地，涂炭疲敝之民，竊為君不取也。”斛律光不為言辭所動，大軍調轉，直趨汾北，進圍定陽，筑南汾城以逼之。孝寬急釋宜陽之圍，以救汾北。斛律光率兵半路截殺，大破周兵，筑十三城于西境。立馬舉鞭，指畫基址，拓地五百里。宇文憲督諸將拒齊師，段韶、蘭陵王引兵襲破其軍，分兵略地，唯定陽一城猶為周兵所據。齊兵進而圍之，北周刺史楊敷固守不出。段韶克其外城，內城將拔，段韶忽臥病，因謂蘭陵王高長恭道：“此城三面重澗，皆無走路，唯慮東南一道耳。賊必從此出，宜簡精兵專守之，必成擒矣。”蘭陵王乃令壯士千余人，伏于東南澗口。城中糧盡，宇文憲來救，憚段韶軍威不敢進。楊敷突圍夜走，伏兵四起，楊敷與部眾盡數被俘。楊敷押至鄴都，不屈被殺。高長恭乘勝取汾州及姚襄城。段韶進據定陽。北齊帝高緯寵任群小，尤厭言兵，召還光、韶兩軍。段韶未及還鄴，病歿軍中。韶與斛律光、高長恭并稱北齊三英，今三英折一，主昏臣佞，北齊國力雖盛，隱憂暗滋。

再說宇文護督兵以來，屢遭敗績，羞慚難當。歸朝后，與諸將稽首謝罪。周武帝宇文邕知宇文護惺惺作態，如何敢降旨懲處，下詔溫言慰勞。越年春季，周改保定六年為天和元年，屢遣使至突厥迎婚。突厥木桿可汗，因北齊新勝，勢力轉強，欲與齊連姻，不愿送女適周。北周使臣陳公宇文純、許公宇文貴、神武公竇毅、南陽公楊薦等，俱被突厥扣留，數年不得歸國。宇文純等人屢次請求，終不見允。會突厥遇大風雨，兼大雷震，旬日不止，番帳汗庭，均被漂壞。木桿疑心是悔婚招來天譴，大為恐懼，忙將愛女阿史那氏，遣嫁宇文邕，宇文純等人隨送親隊伍返回長安。宇文邕出郊迎女，入宮備冊，立阿史那氏為皇后，優禮相待。

先是宇文泰為西魏丞相時，立左右十二軍，總屬相府。宇文泰歿，諸軍皆受晉公宇文護處分。凡所征發，非命不行。宇文護御下寬縱，諸子僚屬，倚勢欺人，蠹國殃民，百姓皆苦。宇文護全不過問，任彼所為。周武帝宇文邕知二兄皆為宇文護所弒，常懼禍及已身，故而即位以后，深自晦匿，事無巨細，皆令先斷。生殺黜陟，一無關預。于左右近習前，屢贊宇文護忠直。宇文邕每見護于禁中，常行家人禮。太后賜護坐，宇文邕立侍于太后身側，絕無忤意。宇文護異志稍息。一班王公大臣，也猜不透周帝宇文邕意旨，只好虛與逢迎。至天和七年三月朔，日食幾盡，宇文護召稍伯大夫庾季才，問道：“近日天道如何？”季才道：“荷恩深厚，敢不盡言。近日天象告變，公宜歸政天子，請老私門。此則享期頤之壽，受周公旦之美譽，子孫常為藩屏。不然，非復所知。”宇文護沉吟良久，方微吁道：“吾本志如此，但恐不得辭，所以蹉跎至今。”宇文護貪戀權柄，不肯依議，反與季才有嫌，日漸疏遠。

衛公宇文直，周武帝宇文邕六弟，深昵于護。沌口之戰，宇文護舉薦宇文直統兵，本意讓其立功進爵。不想宇文直紈绔膏粱，短于戰陣，喪師失土。宇文護失了面皮，大發雷霆，罷免了宇文直官職。由是宇文直懷怨，勸帝誅之，冀代其位。嘗密白宇文邕道：“護若不誅，必為后患。”宇文邕心動，謀于宇文孝伯，孝伯與帝同日生，又是幼時同學。及即位，托言欲與孝伯講習孝經，引置左右。又有右宮中大夫宇文神舉、內史下大夫王軌皆與帝同心，欲共謀誅殺宇文護。

適宇文護出巡同州，還都復命。宇文邕御文安殿，面加慰勞。宇文護請入省太后，宇文邕悵然道：“太后春秋已高，頗好飲酒。一或過醉，喜怒乖方。近雖犯顏屢諫，未蒙垂納。兄今入省，愿更為啟請。”說至此，即從懷中取出酒誥，交與宇文護手中道：“煩兄以此諫太后，太后必聽。”宇文護不疑有他，與宇文邕同進后宮。既見叱奴太后，向前起居畢，太后命宇文護旁坐。宇文護因天子囑托，言道：“愿有聞于太后。”言罷，執卷讀之。誥文冗長，宇文護讀了半晌，口干眼花，眾皆懈怠。宇文邕暗藏玉珽于袖內，走至宇文護身后，猛力一擊，適破其腦，血涌如泉。宇文護倒地，頓時悶絕。宇文邕令宦官何泉，用御刀斫之。何泉惶懼，斫不能傷。宇文護漸漸蘇醒。衛公宇文直伏匿戶側，早已不耐煩。一躍而出，手起劍落，把宇文護斬成兩段。神舉等人候在門外，聞內有變，急趨入，見宇文護已死，皆額首稱賀。太后見變亂陡生，不由驚起。宇文邕婉言陳訴，言宇文護謀害兩宮，所以誘誅。太后自然無言。宇文邕即收捕宇文護諸子余黨。齊公宇文憲素為宇文護所親任，賞罰之際，皆得參預。宇文護欲有所陳，多令宇文憲奏請。衛公宇文直素忌宇文憲，勸宇文邕誅之。宇文邕不許，召宇文憲入。宇文憲免冠謝罪。宇文邕降階相迎，善語慰勉，使往宇文護府第收編兵眾，殺膳部下大夫李安。宇文憲道：“李安出自皂隸，所典庖廚而已，向未預聞朝政，未足加戮。”宇文邕道：“世宗暴崩，實安所為也。”庚寅，追尊略陽公為孝閔皇帝。丁巳，大赦，改元。宇文邕自是親攬萬機，大權獨擅。以尉遲迥為太師，竇熾為太傅，李穆為太保，宇文憲為大冢宰，陸通為大司空，辛威為大司寇，神舉為大司馬，孝伯、王軌并加儀同三司、車騎大將軍。衛公宇文直，手刃梟雄，意望大冢宰，既不如愿，更請為大司馬，欲握兵權。宇文邕揣知其意，道：“兄弟長幼有序，豈可反居下列？”由是用為大司徒。宇文邕賞功罰罪，悉秉至公，雖骨肉無所寬貸。群臣畏法奉上，朝政一新。或有勸之伐齊者，宇文邕道：“我豈忘耶？但齊主雖懦，舊臣宿將猶在。況我初政未遑，兵力尚弱，且待內治有余，外敵自滅。取果于未熟，不若取果于既落也。”遂敕邊將，謹守疆界，勿遽生事。由是兩河之民，稍得休息。

再說北齊后主高緯，年少任性，寵溺近人。有宮婢陸令萱者，為齊主乳母，其子穆提婆，深受寵信，與奸臣祖珽結成一黨。高緯繼位，正好趁機大開私門，廣布黨羽，攪亂朝政。不過數年，北齊朝綱敗壞不堪。朝中名宿斛律光屢屢進諫，高緯非但不納忠言，反心生厭嫌。斛律光乃當朝國丈，累世勛貴，一門衣錦。弟斛律羨為幽州刺史行臺尚書令。長子武都，開府儀同三司，領梁、兗二州刺史，尚高洋女義寧公主。斛律光之父斛律金在日，嘗語斛律光道：“我雖不讀書，聞古來外戚，如漢朝梁冀等，無不傾滅。女若得寵，諸貴人必多妒忌，女若無寵，天子又多生憎。我家以忠勤致貴，斷不可借女生驕，我本不欲爾女入宮，無如累辭不獲，深以為憂！”斛律光頗知此義，謹遵父訓。持身節儉，事主忠誠，不好聲色，不貪權勢，杜絕饋遺，罕見賓客。每朝廷會議，常獨后言，言輒理合。或有疏奏，使人執筆起草，自己口授，概從樸實。行軍仿乃父遺法，營舍未定，終不入幕。在營不脫甲胄，臨陣時身先士卒，愛恤軍士。士卒有罪，惟用杖撾背，未嘗濫殺，眾皆樂為效力。

北周勛州刺史韋孝寬，前番被斛律光殺敗，屢欲伐齊，憚斛律光盛名不敢輕動。密使間諜入鄴中，廣布謠言“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北齊奸臣祖珽知言中寓意，索性又續上二句：“盲老公背受大斧，饒舌老母不得語。”暗令小兒遍歌市中。穆提婆聽了，入白令萱。令萱未盡解其意，詢祖珽語意。祖珽故意假作思索片刻，言道：“得著了！百升是一‘斛’字，明月是斛律丞相表字，盲老公是指珽，饒舌老母是指尊顏，余言不煩索解了。”令萱惶急道：“如此說來，非但禍及你我，且危及國家，怎可不即日啟聞！”遂將謠言入啟齊主高緯。高緯遲疑道：“莫非斛律丞相尚有異圖么？”祖珽答道：“斛律氏累世掌兵，明月聲震關西，其弟斛律羨威行突厥，女為皇后，男尚公主。今有此謠言，正足令人生畏！”斛律一門有一皇后、二太子妃、三駙馬，尊寵之盛，當時莫比。高緯心懷疑忌，卻不答話。俟祖珽趨出，召領軍韓長鸞問計。長鸞力言斛律光必無貳心，事遂寢。祖珽見宮廷中毫無舉動，復入見高緯，稱有密啟。祖珽尚未及言，高緯即與語道：“前得卿啟，便欲施行，韓長鸞謂必無此理，勸朕勿疑。”幸臣何洪珍不待祖珽言，搶先道：“若本無此意，可作罷論；既有此意，尚未決行，倘事機泄露，反為不妙！”祖珽亦加說數語，高緯點首道：“洪珍言是也！”

高緯本性怯弱，雖有謀劃，終未能決。祖珽因賄囑斛律光府吏封士讓，授意其上書密首：“斛律光前奉召討賊西歸，敕令散兵。光心懷叵測，欲引兵逼主，將行不軌，見城中有備乃止。今家藏弩甲，僮仆千數，每遣使諸州郡，陰謀往來，約期舉事。若不早圖，恐變生目前，事不可測。”高緯覽此密啟，心下慌亂，語何洪珍道：“人心原是靈敏，朕常疑斛律光反叛，不意果然！”言罷，即命洪珍向祖珽問計。祖珽道：“這有何難！可由皇上賜一駿馬，但說明日當游幸東山，王可乘此馬同行。屆時光必入謝，至即執之，一夫之力耳。”洪珍即還報高緯，依議施行。斛律光不虞有詐，單騎入謝，行至涼風堂，下馬步趨。才及階，驀有人從后猛撲，幾至被仆。虧得斛律光武將出身，筋骨強健，兀自站住。回顧身后，見劉桃枝怒目而視，叱道：“桃枝如何慣作此事？我不負國家。”桃枝不答，與十三力士齊上，壓住斛律光，以弓弦絞頸。斛律光一代名將，竟被活活勒死，實為可嘆。頸血濺地，歷久猶存。仆役鏟之，跡終不滅。

高緯誣斛律光謀反，下詔遣宿衛至其府第，拘執其子世雄、恒伽，勒令自盡。惟少子鐘年僅數齡，幸得免死。祖珽使郎官邢祖信籍沒斛律光府第。邢祖信報祖珽，得弓十五，宴射箭百枝，刀七口，天子賜槊二。祖珽厲聲問道：“此外尚有何物？”祖信抗聲道：“得棗杖二十束，聞擬處置家奴，凡奴仆犯私斗罪，杖一百。”祖珽聞言，羞慚不已。

高緯又遣使至梁州，殺光長子斛律武都，再命中領軍賀拔伏恩捕殺斛律羨。伏恩至幽州，尚未入城，門吏馳入報羨道：“來使衷甲，馬身有汗，恐不利將軍，宜閉門不納！”羨叱道：“敕使豈可疑拒？”遂出迎伏恩。伏恩宣詔畢，即把羨拿下，就地取決。斛律羨臨刑自嘆道：“富貴至此，女為皇后，公主滿家，天道惡盈，焉得不敗！”遂從容受刑，五子皆死。斛律后亦坐廢。伏恩還都復命，士民除陸令萱母子及祖珽奸黨外，無不稱冤。北周大將韋孝寬得信大喜，自幸秘計告成，急忙報知周帝宇文邕。宇文邕也喜出望外，下詔大赦，舉朝慶賀，互相告慰道：“斛律受誅，齊虜在吾掌中矣！

群臣有倡伐齊者，宇文邕道：“斛律雖死，蘭陵尚在，齊未可圖也”。正言間，有密使至，言北齊高長恭身隕。原來高緯陰忌蘭陵王長恭，有意加害。長恭自邙山得勝，威名頗盛，武士相率歌謠，編成《蘭陵王入陣曲》，中外聞名。高緯嘗語長恭道：“入陣太深，究系危險，一或失利，悔將無及。”長恭答道：“家事相關，不得不然。”高緯聞得家事二字，不覺心動，因令出鎮定陽。長恭頗受貨賂，致失民心。屬尉相愿進言道：“王既受朝寄，奈何如此貪財！”長恭道：“邙山大捷，恐功高遭忌，欲借此自穢。”相愿嘆道：“朝廷忌王，必求王短。王若貪殘，加罰有名，求福反恐速禍矣！”長恭泣下道：“君將如何教我？”愿復道：“還第養疾，勿預時事！”長恭頷首稱善，然少年志高，一時總未甘恬退，遂致蹉跎。至江淮鏖兵，長恭恐復為將帥，喟然太息道：“我去年面腫，今何不復發？”自是佯稱有疾，閉門不出。高緯察知有詐，竟遣使賜鴆酒，逼令自殺。長恭泣語妻鄭妃道：“我有何罪，乃遭鴆死？”妃亦泣答道：“何不往覲天顏？”長恭道：“天顏豈可復見？”遂飲鴆而死。高緯聞長恭自盡，很是歡慰，表面上還想掩飾，追贈長恭為太尉。至此，北齊三英盡數隕落。昏君自折手臂，亡在目前。

話說弘農華陰縣生一異人，姓楊，名堅，漢太尉楊震十四代孫。其父名忠，美須髯，狀貌魁偉，武藝絕倫，識量深重，有將帥之略。嘗從周文帝獵龍門，有猛獸突至，楊忠赤手相搏，眾服其勇。以功歷云、洛二州刺史，除大都督，賜姓普六茹氏，進封隋國公。夫人呂氏于周大統七年六月，生楊堅于馮翊波若寺。紫氣充庭，異香滿室，人皆以為貴征。時有一尼來自河東，謂呂氏道：“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宜于俗間撫育。”呂氏信其言。尼舍于別館，躬自撫育。一日，尼不在舍，呂氏往視，抱兒于懷，忽見頭上生角，遍體起鱗，驚懼之下，失手墜兒于地。尼自外來，急忙抱起，言道：“何驚我兒，致令晚得天下！”楊堅長成，相貌莊重，姿相奇偉，目光外射，時輩莫及，有紋在手成“王”字，見者皆驚為異人。性沉深，少入太學讀書，雖至親昵不敢狎也。畿伯大夫來和善相人，私謂楊堅道：“吾閱人多矣，未有如公之相者。眼如曙星，無所不照。日后當有天下，愿忍誅殺。”楊堅道：“公勿言此，以速予禍，得不失職足矣。”周文帝見楊堅，嘆道：“此兒風骨，非世間人。”及武帝時，楊忠已卒，楊堅襲爵為隋國公。見天下分裂，陰有削平四海之志，嘗啟宇文邕道：“臣世受國恩，愧無以報。愿陛下成一統之業，百世之治，臣得垂名竹帛，私愿足矣。”宇文邕從其請，詔命邊鎮，增益儲積，充實戍卒。柱國于翼諫道：“疆場相侵，互有勝負，徒損兵儲，無益大計。不如解嚴修好，使彼怠懈無備，然后乘間進兵，一舉平敵可也。”宇文邕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