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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穿過桑雅家開著的門,把直升車停在柵欄旁邊。桑雅的母親站在一小片高高的向日葵中間,把一朵花盤從粗粗的莖稈上割下來。她腳下有一個大花籃,里面已經有好幾個花盤,花子豐滿成熟。桑雅的妹妹明雅坐在沙地里,試著把一個平平的石板放在三根壘起來的木樁上。桑雅的防蟲面罩戴在她頭上搖搖晃晃,有點大,而那個石板總是從她手上滑下來,一次又一次。

“諾莉亞!”明雅看見我叫道,“看!”她忘了手上的石板,用另一只手指著自己搭建的工程,“一口井。”

“太棒了。”我說,雖然那構造完全不會讓人想到一口井。

吉拉轉過身。她灰色連衣裙的前襟零星沾著向日葵干花瓣的黃色。防蟲面罩下的滿頭黑發看起來沒洗,輪廓下她的臉疲憊而又蒼白,衣服松松地掛在瘦削的身上,但是她在微笑。那一刻,她看起來跟桑雅特別像。

“嗨,諾莉亞,”她說,“桑雅一早上都在等你。”

“我母親昨天烤了莧蛋糕,”我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海藻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讓我送來這些。不用急著還盒子。”

在吉拉回以微笑之前,我看到她臉上閃過瞬間的僵硬。

“謝謝,”她說著,接過盒子。“代我向你母親問好。我恐怕沒什么東西能作回禮。”她把剛割下來的花盤丟在籃子里那一堆上。花莖豐富的深綠氣味在空中飄散。

“沒關系。”

吉拉沒看我,拉起明雅的手。我覺得有點尷尬。

“洗海綿澡的時間到了,明雅,”她說,“如果你表現好,就可以玩會兒海盜船。”

明雅尖叫著站起來,把石板扔在那堆井的建筑結構上。石塊全都倒在地上,揚起一陣塵土。吉拉走向房子,一只手拿著蛋糕盒子,一只手牽著明雅。

“回頭見,諾莉亞。”她說。我跟明雅揮手再見,可她只惦記著能不能玩海盜船。

我繞過房子。透過工作室的防蟲網墻看見桑雅坐在桌前的凳子上撥弄著什么。我敲了敲支撐屋頂的一根柱子,桑雅抬起頭,向我揮揮手。我走進去,關上身后的門,摘下防蟲面罩。

桌上的機器就是幾周前她在塑料廢棄場找到的那臺。我認出它那個棱角分明的外形,前面板上嵌著一個凹陷,頂上還有一排奇怪的數字組合和另一個凹陷。機器的兩根電源線連著桌角的太陽能電源。

“你帶來了嗎?”她問。她把頭發用一個舊頭巾往后裹起來,臉頰上有兩塊紅暈。我猜想她肯定一早就興奮得醒了,已經在工作室忙碌了一早上。我把包放在桌上,掏出木頭盒子,從里面拿出TDK盤。

“我不知道你要這些做什么。”我說。

桑雅消失在桌子底下,到處翻找。過了一會兒,她冒出來,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長方形。我記得幾周前我來修皮水袋的時候見過這東西。她從桌上拿起一個TDK盤,我才反應過來這兩樣東西如此相似。最大的區別就是它們的大小。

“我努力想搞明白這東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她說,“我知道一定是用來聽什么東西,因為這兒有揚聲器,就像我們的播客留言板——完全不同的大小,當然要舊很多,但是原理應該是一樣的。我給前面的長方形凹槽做新蓋子時,發現里面有兩個軸,其中一個會轉。這些塑料部件,”她指著大一些的長方形,“放在旁邊,我一直盯著看,然后我突然覺得這些凹陷其實是專門給這樣一件東西,中間的軸正好對著中間帶齒輪的小圈。雖然形狀是對的……但是大小不對。”她用手指敲了敲那個寫著“VHS”的塑料盒子。“估計是跟這些形狀差不多,但又大很多的機器匹配的。運氣太差了:對的機器和對的零部件,就是尺寸不合。然后我想起你總是留著這些東西,我反應過來,你有TDK盒子啊!”

我開始明白她要做什么。她盡可能把TDK帶子上的折痕順平,把碎頭都接上,把帶子都轉回盒子里,繃緊。

然后她試著把TDK盒子放進帶揚聲器的機器的凹槽。

“不太合適。”我有些失望地說,但是桑雅把TDK盒子顛倒一下方向,竟把它裝上去了。

“哈!”她笑,而我同樣感到我的臉上笑開了。

桑雅關上蓋子,打開太陽能電源的開關。一個小小的,黃綠色的燈在機器頂上的面板上亮起,讓我想起螢火蟲,旁邊是那些數字組合。

“現在我們只需要搞明白這些開關是干什么用的。”她說著,按下一個上面有方形圖案的按鍵。前面板的蓋子打開了。沒有其他任何動靜。桑雅重新關上蓋子,按下有兩個箭頭的按鈕。機器開始發出沙沙的聲音。桑雅把臉貼近長方形的凹槽,瞇起眼睛盯著它,警惕地看著。

“它在轉!”她說,“看!”

我瞥了一眼,她是對的:機器在快速轉動塑料TDK盒子里面的帶子,快得看不出轉動的方向。過了一會兒,它發出咔嗒一聲,然后轉了一會兒,又咔嗒一聲,然后就沒有聲音了。

“它斷了?”我小心地問。桑雅皺起眉毛。

“我想沒有,”她說,“或許只是沒有帶子了。”她按下只有一個箭頭的按鈕。機器開始發出輕微的嗡嗡聲。然后揚聲器發出噼啪聲。桑雅跳起來,轉過來看著我。

“聽!”她說。

喇叭發出沙沙聲,然后是嗡嗡聲,然后接著發出嗡嗡聲。

繼續嗡嗡聲。

當時間在我們倆之間延伸,笑容從桑雅臉上剝離,就像顏料在陽光下脫落。嗡嗡聲一直持續到了另一個時代和世界,還沒準備好揭露它的秘密。最后,桑雅按下方形圖案的按鈕,帶子停住了。她打開蓋子,拿出TDK盒子,重新換了另一個接好斷帶的盒子。

還是什么都沒有,只有嘈雜的嗡嗡聲從揚聲器里傳出來。

她把三個TDK盒子都試了好幾遍,前前后后轉動帶子,把TDK盒子的一面換成另一面,但我們只能聽見沉沒在時間和距離里的嗡嗡之聲,近乎沉默,卻比寂靜無聲更讓人沮喪。如果這些帶子曾經保留了某些能為人理解的信息,土地、空氣、雨水和陽光已經在很久之前將這些舊世界的回聲抹平。

桑雅瞪著機器,翻轉著手里的一個TDK盒子。

“我相信我是對的,”她說,“這些東西正好適用于這個機器,它把這些聲音翻譯給揚聲器。這個設備和TDK盒子以前肯定也是這么用的。我們只需要找到一個還保存了聲音信息的TDK盒子……”

桑雅的手指敲擊著TDK盒子的表面。我聽見屋里明雅的尖叫,吉拉安慰她的微弱的聲音。我盯著太陽能電源上方,一個小小的黑蜘蛛正在結網。

“或許……或許塑料廢棄場某個地方還有更多?”我提議,“或者它們本來也沒打算保存太長時間。舊世界的技術都比較脆弱。”

桑雅的表情變了,臉部輪廓看起來聚精會神。她把機器頂上的方蓋子打開,用手指感受那個圓形凹槽。然后她看著操作臺上我那個開著的木頭儲物盒,眼睛盯著里面那張中間有個孔的銀色圓形光盤。這個光盤看起來與這個設備圓形凹槽的大小剛好一致。桑雅看著我,我從她臉上看出跟我的想法一樣。

“我可以嗎?”她問。

我點點頭。

桑雅從木頭盒子里拿出光盤,把它放到凹槽里。看起來完全匹配。凹槽中間的圓形凸起正好對應著光盤中的孔。桑雅向下按光盤,咔嗒一聲扣上去了。她關上蓋子,按下箭頭的按鈕。透過塑料窗戶,我看見光盤在轉。

我們等待著。

揚聲器里沒有聲音。

我看見桑雅的表情,我也覺得有些失望。然后她伸出手去撥弄那些頂部面板上的開關。她碰到第一個開關,那個螢火蟲的小燈滅了,光盤的轉速也慢下來,她又把開關撥到原先的位置。另一個開關沒什么反應。她撥到第三個開關時,揚聲器發出一聲巨大的噼啪聲,我倆都跳了起來。然后是短短的寂靜,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晰地說著我們的語言:

“這是揚松探險隊的日記,第四天,南特倫德拉格,靠近之前稱為特隆赫姆的城市。”

這聲音繼續報著日月年,桑雅雀躍地笑了。聲音繼續著:“我們今天一開始先測量多夫勒山區水源的微生物,結果還沒完全出來,但是看起來跟尤通黑門山脈的結果沒有什么差異。如果證實是這樣,那我們預測的這片地區正在發生的這場自發的生物界的復原和重建要遠比現實情況保守。明天我們將把凈化的細菌放進水域,然后我們將向北特倫德拉格進發……”

外面的天變成一張厚厚的、燃燒的外殼包裹著工作室,馬蠅爬在防蟲網墻上,我們聽著這舊世界的聲音。有時候它完全低下去,然后跳過一段,抑或是卡住了,接著再次流動起來。桑雅沒有暫停,也沒試著跳過無聊的片段。它在光盤中等待了上百年。這個故事的一部分差點就遺落在塑料廢棄場里。我們沒說話,我不知道桑雅在想什么,但是我想到了多年的沉默和恣意流淌的水源,將一切侵蝕。我想到一連串無法解釋的事件帶著這個聲音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和遺失的世界來到這個干燥的早晨,傳進我們的耳朵,我們聽得懂這些話語,但理解甚少。

這聲音講述了關于水源的探尋,微生物的測量,細菌的生長和地貌的形成。講述中間時不時有一個漫長的停頓,我們就知道是新的章節的開始。在每一段的開始,他都會報出一個新的日期,錄制的時間從第四天到第五天,依次往后。到了第九天,聲音完全停了。我們等著它繼續,但是什么也沒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們倆互相看看。

“太糟糕,沒有了。”桑雅說,“而且不是太精彩,這也很糟糕。”

“我相信我母親肯定不這么想,”我說,“她對這些科學類的事情特別著迷——”

揚聲器發出一聲巨大的噪音。我們僵住了,繼續聽著。一個女性的聲音開始說話。

“其他人認為我不應該這么做,”她說,“但是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些。”女人停頓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道:“親愛的聽眾,”她繼續,“如果你是軍隊的,你可以確信,我會不惜一切毀掉這些錄音以防它們落到你們手里。然而事實上你們聽見這個,就很可能意味著我不幸失敗了。”聲音停下來,思考片刻。“但這種失敗晚些時候會再發生。現在我有一個故事要講,你們肯定不會喜歡這個故事。我知道你們所做的一切,你們要做的一切。如果由我決定,那全世界都應該知道,實際上發生了什么,因為——”

話語意外地中斷了。光盤還在轉,但是舊世界的聲音不可挽回地消失了,錄音結束了。

桑雅和我互相瞪著對方。

“那是什么?”我問。

桑雅試圖把錄音倒前倒后,她甚至試了光盤的另一面,但是我們已經聽到所有能聽到的內容。

“那個男的在最開始提到是哪年?”我問。

我們倆都沒注意年份。桑雅從頭開始放光盤。我們聽著,我可以從她臉上看出她應該跟我想的一樣。無須多問,我們都相信這個光盤來自舊世界。

我們錯了。

“是來自暮光世紀。”我說。

“這不可能是真的,”桑雅強調,但是她聽起來也沒有底氣,“這只是個故事,就像我們的書一樣,或者就像我們從播客留言板買的那些故事一樣,一次一章。”

桑雅聳聳肩。

“也許這就是沒寫好的故事。那些播客故事也并不總是很精彩。我父親有一些。”

“我不知道。”我在著急回憶這個光盤是在塑料廢棄場的什么地方找到的。

桑雅果斷從機器里拿出光盤,放回木頭盒子,然后“啪”的一聲關上蓋子。

“總之,沒關系,”她說,“我們也不會知道那個女人要說什么。至少我們讓機器運轉了。”

可我還在想著未知的冬天和消失的故事,我想著那些熟悉的語言和陌生的詞匯,它們在我的腦海中郁積。我想到了雨水和陽光落在塑料廢棄場里,把一切慢慢地消磨。還有什么會剩下。

我差不多確信我想起光盤是從哪兒找到的了。

“我們可以去原來找到光盤的地方搜搜是否有更多的光盤。”我建議。我突然對這個主意感到很興奮,“我們就可以找到一個完整的故事。即使只是一個故事,你難道不想知道結局嗎?”

“諾莉亞——”

“我們可以明天去找一天,帶上些食物和——”

“諾莉亞,”桑雅打斷我,“你可能除了端茶送水和在塑料廢棄場戳戳點點沒別的更好的事可做了,”她說,“但是我有!”

明雅在屋里某個地方哭起來。

我們之間的距離意外地拉開了。我們從小時候在村廣場學走路時就相識,我們牽著母親的手,各自邁出蹣跚的步子。如果有人問起,我會說桑雅對我而言比任何人都親近,除了我的父母。她有時候也會縮進她的殼里,轉身離我而去,遍尋不著,就像一個投影或者一個回聲:片刻之前殘留的痕跡,已然消失,無法言說,又無法觸及。我不理解這些瞬間,但我也不能否認它們的存在。

她現在就離我很遠,遠得好似隱秘的水源,遠得好似陌生的冬天。

“我必須去。”我說。

我把木頭盒子塞進我的背包。那種好似找到了一條穿越時空進入未知世界的秘密通道的感覺漸漸消失。這一天將它燒成了灰燼。

我拉下防蟲面罩,走進燃燒的熱浪。

回家的路上,背包的帶子拉扯著我的肩部,我感覺很疲憊。汗水順著我的脖子和背部流淌,防蟲面罩下的頭發黏在我的皮膚上。光盤上錄著的話語讓我困擾。揚松探險隊。這聽起來像是我母親舊書中的什么內容。而穿越所有時間之前的那個女人——意料之外,隱藏在旅行日記之中——認為自己的故事如此重要,秘密地陳述,同時又做好準備摧毀整個錄音也不讓軍隊得到它。

我想知道是什么對她如此意義重大。

我遠遠地看到房子外面停著幾輛陌生的運輸客車,琢磨著是不是我們臨時接待了茶客,但希望并不是這樣。父親最討厭不速之客,若沒有時間做好充分準備,會為此生氣好幾天。

我把直升車從路上轉向樹林,試著從樹林間看到花園里。

呼吸在我的喉嚨和胸口打了結,我看到了藍色的軍隊制服。不止一個兩個,而是很多很多。

一輛熟悉的直升客車停在門外的海藻頂棚下。我走進前院時,看到差不多十個士兵拿著外觀復雜的機器走來走去。有些機器讓我想起我在母親書里看到的圖片。茶室外面豎起了一道臨時的柵欄,前面有一個士兵站崗,腰帶上別著一把佩劍。我父母站在房子外面的門廊那兒,有個穿軍官制服的高個子士兵背對著我在跟他們講話。他聽到我的腳步聲時,轉過身,我認識防蟲面罩下的那張臉。

“下午好,卡迪奧小姐。非常高興再次見到你。”塔羅中校說完,等著我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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