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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躺在床上,偶爾聽到螢火蟲在罩燈里撞上玻璃壁的咔嚓聲。其實不是真正需要燈,因為傍晚時分太陽仍然是一個掛在地平線上橙金色的球。四周的天空是半透明的,光線透過窗戶上的防蟲網流進我的房間。在房子的另一頭,我能聽到父母微弱的聲音,他們的話語遮之掩之,被距離所遮蔽。自從博林少校和塔羅中校到訪以來,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聽到他們這樣說話。后來我母親比平時睡得更晚了,她試圖保持安靜,但我能聽見她在書房和廚房之間穿梭,她來回走動時,我看到她的玻璃燈燈光從門縫中透了進來。

我手里拿著一本房子里留下的舊書,這是一個穿越冬天旅行的故事。我對它爛熟于心,文字流淌過我的眼前,避開了我的思緒。我沒在想這個故事。我在想寫出這篇文章的世界。

我常常試著想象在過去的世界里冬季是怎樣的。

我知道黑暗:每年月節前后的秋天,夜晚和白晝相遇并互換位置,而一年也轉到了冬天。在這六個月日光沉沉的日子里,每時每刻每間屋子里都會點亮大大的玻璃罩燈,漆黑的夜色中太陽能燈也在它們旁邊點亮。從山岡的頂部,人們可以看到城市在黑暗天空中的光芒:東部的庫洛亞爾維遙遠而清晰的光暈,那里有灌溉區和海洋;南部地平線上的庫薩莫的閃光幾乎看不見。地面失去了它本就稀少的綠色。花園等待著陽光的回歸,靜悄悄的,光禿禿的。

另一方面,想象寒冷是很困難的。我習慣于在黑暗的季節里穿更多層衣服,當太陽能用完后,通常是在仲冬的慶祝活動之后,我會從干涸的沼澤里找些泥炭拿來點燃壁爐和火盆。但即便如此,外面的溫度也很少降到十度以下,在暖和的日子里,我穿著涼鞋到處走,就像夏天一樣。

在我六歲的時候,讀過一本關于舊世界的冰雪的書,我問母親它們是什么。她從一個當時對我來說非常高的架子上挑選了一本厚厚的、看上去就很嚴肅的書,給我看了這些照片——在奇怪的風景中,白色的、閃閃發光的、有著圓形和尖銳的形狀,像是發光的結晶——并告訴我,它們是在低溫下以不同形式存在的水,在我們這個世界只能人為地生產出來,但這曾經是季節和人們生活的自然部分。

“它們怎么了?”我問,“為什么我們不再有雪和冰了?”

母親看著我,卻仿佛試圖透過我,跨越思想、文字和幾個世紀,把目光投向早已逝去的冬天。

“世界變了,”她說,“大多數人認為,它自己改變了自身的輪回。但暮光世紀有許多信息遺失了,所以有些人認為,人們是無意或故意改變世界的。”

“你怎么認為?”我曾問過。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說:“我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人類,世界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在我的想象中,雪花閃爍著微弱的白光,仿佛數十億螢火蟲脫掉它們的翅膀,將地面覆蓋。當我想到銀白色的微光時,黑暗變得更加透明,更加輕盈,我渴望著我從未見過的那個舊世界。我描繪出天空中閃耀的漁火映襯著瑩瑩白雪的畫面,有時在我夢中,消失的冬天比夏天更燦爛閃耀。

我曾經做過一個實驗。我裝滿一桶水,把冰箱里所有的冰都倒了進去,偷偷溜進我的房間,鎖上了門。我把手伸進冰冷的水包里,閉上眼睛,喚起我讀過的無數故事里舊世界的冬天的感覺。我呼喚白色的雪片從天空飄落,覆蓋我走過的小徑,覆蓋這座在墻壁和地基上保存著寒冷記憶的房子。我想象著白雪覆蓋山岡,將它峻峭的表面裝扮成沉睡般的溫柔風景,令人沉醉。我呼喚著透明冰層將花園覆蓋,保持草葉的翠綠,將桶和管道里的水凍結。我想象著,風吹來,樹木凍結的枝干互相碰撞會發出怎樣的聲音,或者是掛在架子上凍結的皮水袋會發出什么聲音。

我想到了水,不斷變化,我想到有那么暫停的一刻,運動靜止在一片雪晶或一片冰中。平靜、無聲。結束,也許是開始。

那冰涼的融冰尖棱刺入了我的骨頭。我睜開眼睛。窗外的天空被一團高亮的火焰燃燒著,慢慢地把大地變成了塵土和灰燼。我把手從水里拉出來。我的皮膚又紅又麻,手指酸痛,但我身體的其他部分卻感到溫暖,而我從未離舊世界的冬天如此近過,我無法想象寒冷會如此全面,包羅萬象。然而,它曾經存在過,也許還存在于某個地方。母親曾告訴我,在北海中間,白晝擁有六個月,黑夜統治著下半年。在那里曾經發生了石油戰爭中最血腥的戰斗,那兒也許還有一些小冰島,漂浮在荒蕪的大海上,平靜而死氣沉沉,承載著對過去世界的記憶,慢慢地屈服于水,融化在它的懷抱里。它們是曾經棲息在世界之頂上的巨大冰蓋的最后遺跡,就像一只龐大、靜止的動物守護著大陸。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不時在母親書房高高的書架上尋找更多的書,渴望能找到更多的東西幫助我理解和想象那消失的冬天。我花了好幾個星期研究他們那些陌生的地圖和圖片,以及用太陽的周期而不是月亮來測量時間的奇怪的舊日歷。他們中的許多人談到了溫度、季節和天氣,淹沒的陸地和海洋把他們的海岸線推到了內陸,所有人都談到了水,但書中意見并不總是一致的。有一次我問母親這是什么意思。她聲稱自己是科學家。如果科學家們意見不一致,我問,這是否意味著沒有人真正知道真相?她想了一會兒,然后說,有不同的認知方式,有時不可能確定哪一種認知方式是最可靠的。

漸漸地,我明白了,盡管我母親的書中有很多圖表、奇怪的詞語和詳細的解釋,但它們并不能說出一切。我想知道,在雪融化成水之前,它在我的手掌上會是什么感覺,或者在陽光明媚的景色中,陰影輪廓清晰時,冬天的冰看上去是什么樣子?但那些故事我不得不在其他書中尋找。我對這個高高的書架以及上面的書感到失望,它承諾了很多,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如果一個人不能重新感受到冰雪在皮膚上的寒冷和它的微光,那知道它的成分又有什么用呢?

我父母的談話傳到我的耳朵里,比以前聲音更大。母親的聲音很理性,而父親的回答很簡潔。我站起來關上門。木地板在我的腳步聲中嘎吱作響。我能聞到窗外冷空氣中松樹的氣味。一只大馬蠅在玻璃和防蟲網之間嗡嗡作響。

正當我要把門關上時,走廊遠處傳來播客留言的嘟嘟聲,是給我的信息。我走到入口,播客上閃爍著紅色的光。屏幕上的文字寫著:給諾莉亞。我從墻上的架子上拿起播客,把手指放在屏幕上,以便登錄。桑雅的姓氏出現了:瓦拉瑪。我有點驚訝,桑雅很少使用播客留言。她家只有一個共同的賬戶,他們的播客還是二手的;它經常出現故障,壞的時候比好的時候多,盡管桑雅持續不斷地嘗試調節,又或者正因如此而被她調壞了。我選擇了屏幕上的“閱讀”選項,等待著桑雅手寫的消息彈出屏幕。“明天來吧,”她寫道,“把所有的TDK都帶來,可能的‘發現’!”

“發現”是桑雅字典中最重要的詞匯之一。這通常意味著她想出了一個從塑料廢棄場里搜尋到的東西的用途。我并不總是完全相信她發明的用途符合這些東西的最初目的,但我還是好奇地想知道她發現了什么。我從墻上的架子上拿起了留言筆,在屏幕上寫了“上午”,并發送了消息。

我現在更接近我父母的聲音了。他們的聲音在廚房門的縫隙后面嘎吱作響。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燉海草味。當我轉身回房間時,母親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你現在告訴他,現在還不晚呢?”

我聽不清父親的低聲回答。“他應該能讓我們不受打擾,”母親繼續說,“如果軍方知道了——”她壓低了聲音,句子的結尾就消失了。

我聽見父親在廚房里踱來踱去。他回答時,聲音很緊張,但絲毫不退縮。

“我相信博林,只跟人們相信當兵的一樣。”

這并不意外。父親相信大多數軍官都是小偷,我不認為他是錯的,但母親的回答讓我感到驚訝。

“你曾有一次更信任別的人。”她說。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回答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只想知道這些話的意思,然后母親用柔和的聲音說了些什么,接著我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我在考慮的是她,”父親回答,“你愿意讓她成為城市的茶師之一嗎?他們只不過是軍隊的寵物,出賣自己的技藝。除此之外,許多人仍然反對讓女性成為茶師。她屬于這里。”

“她可以從事別的職業。”母親說。

我呢,有人問過我想要什么嗎?

“你是說我打破了我們家的茶道傳統嗎?”父親的聲音很尖銳,充斥著難以置信的情緒。

我聽不到母親的回答,但她的語氣更嚴厲。

“這跟諾莉亞無關,甚至跟那口泉水無關。”父親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很生氣。“這跟你的研究有關。你需要他們的資助。”

我慢慢地向廚房門口走去,小心不發出聲響。這變得有趣了。

“我不是站在他們那邊的。但也許我需要他們相信我是,”母親說,“災難之后,失落之境的水資源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調查。這個項目,如果能成功的話——”她壓低嗓門,話語又聽不清了。最后我只聽到了句子的結尾:“……不比你這個古老的信念和空洞的習俗更重要嗎?”

我的呼吸聲在我耳邊轟鳴,我怕他們會聽到,便試著慢慢地、無聲地呼氣。

“在你看來,它們可能是空洞的,因為你不是茶師。”父親平靜地說,每句話都從頭到尾沉甸甸的。“然而,有些東西流得太深了,我們無法阻止它們的流動。認為地球和水可以為人所擁有,是非常愚昧的。水是不屬于任何人的。軍隊不能把它變成他們的,因此必須保守秘密。”

他們和我各站在門的兩邊,沉默在這凝固暗淡的空氣中蔓延。當我母親再次說話時,她那清澈的嗓音里沒有一絲喑啞。

“如果水不屬于任何人,”她說,“你有什么權力必須把隱秘的水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那些家庭都要冒著在村里制作非法水管的危險才能生存?如果你做他們會做的事,你和新乾的軍官有什么不同呢?”

父親什么都沒說。我聽見母親的腳步聲,她穿過廚房門時,我急忙轉身朝播客留言板走去。當她看到我時,她停下腳步。

“我只是在讀我的留言和一些播客新聞。”我說。接著頭也不回地轉過身,穿過房子走進我的房間,關上了身后的門。外面的太陽在煙藍色的天空中擦著金色的光。我剛回到床上,樓板就在走廊里嘎吱作響起來,然后有人敲了我的門。母親探頭看了一下,臉上帶著疑問的表情。我向她點點頭,她走進了房間。

“沒必要假裝你沒聽見我們說話,諾莉亞,”她說著嘆了口氣,“也許這是我們一開始就應該和你進行的一次談話。我有時也不知道。”她似乎很疲倦。“你知道我們在說什么,是嗎?”她從我的桌子底下拉出一張木凳子,然后坐了下來。

“關于那隱秘的泉水。”我說。她點點頭。

“時局越來越嚴峻了。”她說,“但無論發生什么事,無論我和你父親一起做什么決定,你都必須記住,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考慮到了你,希望你安好。”我沒看她,假裝在書中尋找剛才讀的段落。那些書頁顯得僵硬而又不情愿。

“如果我們住在一個城市里,你覺得怎么樣?”母親問,“像新圣比特堡、莫斯克那樣的地方,甚至遠到新京市,你覺得怎么樣?”

我想到了我所見過的僅有的兩個城市:東部的庫洛亞爾維和南部的庫薩莫。我記得在擁擠的街道上,拱頂形狀的大型建筑被太陽能電池板覆蓋著,整個建筑的頂部變成了巨大的罩燈,里面有透明的玻璃墻和綠色植物。在狹窄的小巷里,乾國的市場小攤賣著奇怪的食物和飲料,讓我著迷。它們濃烈、辛辣、有時還有令人不快的氣味從幾個街區之外飄來。我和母親在庫薩莫的丹麥街區閑逛,買了一小袋彩色糖果帶回家,在我參加入學考試的那天,父親請我去一家昂貴的餐廳吃了一頓飯,里面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天然水。

我又興奮起來了,但后來我想起有高墻和檢查站阻隔著街區,想起那些永遠存在的士兵和宵禁。我想起幾天后,我就對此感到精疲力竭,迫切需要離開人群,想起對空間的渴望,對寂靜和空虛的渴望。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喜歡去城市旅游,也可以感覺到自己討厭住在城市里。

“我不知道。”我說。母親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我。

她問:“不當茶師,你覺得怎么樣?你可以學習語言,或者數學,或者幫助我做研究。”

我想了想,但很快,就如實地回答她:

“我了解茶道,我學了一輩子。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母親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看得出她的想法在腦子里不停地打轉,她比父親更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感情。最后我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村子里那棟房子嗎?那所房子的門上有水犯罪的痕跡?”

“藍色的圓圈?”有東西在她體內游走。我花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恐懼。“它怎么了?”

“住在那里的人怎么了?”我母親看著我。我看出她在組織語言。

“沒人知道。”她走到我跟前,握住了我的手,“我親愛的諾莉亞,”她說著,又停了下來,好像改變了主意,沒有說出她要說的話。“我真希望我們能給你一個不同的世界。”她撫摸著我的頭發,“現在就睡吧。現在還沒到做決定的時刻。”

“晚安。”我說。說完,她笑了。那是一個快速的微笑,算不上高興。

“晚安,諾莉亞。”她說,然后就走了。

在她離開后,我從床上爬起來,跪在書架前,從最底層的架子上拿出一個木頭盒子。透過這一層薄漆,我能夠感受到指尖下面的木頭紋理。我把鑰匙放在鎖眼里,打開鎖,掀開蓋子。

這個箱子里胡亂擺放著我從塑料廢棄場挖掘出的舊世界物品,都是我的收藏。一小撮光滑的、五顏六色的石頭和一把幾乎沒有鋸齒的小小的、扭曲的金屬鑰匙。在它們下面是三個半透明的塑料長方形物品,邊緣略圓,中間有兩個輪子形狀的圓孔。每一個長方形上都出現了三個相同的字母:TDK。已經破損的薄薄的黑色帶子從長方形的內部被扯了出來。我一直都很喜歡把這些TDK帶子纏繞在手指之間的感覺,那又輕又光滑的觸感像一縷長發、像空氣、像水。我不清楚桑雅想要用這些TDK做什么。我們誰也不知道任何關于它們過去用途的信息,而我之所以保留它,也不過是因為我喜歡每隔一段時間就撫摸一下這些帶子。

在盒子的底部是一個閃閃發光的銀色薄圓盤,我之前把它帶回家只因為覺得它很美麗。我拿起它,再一次地欣賞著。發亮的一面有輕微的劃痕,但它依舊明亮,因為我能夠在里面看見自己的投影。當它映襯著玻璃罩燈的光亮時,就會折射出彩虹的顏色。而在磨砂面上,是曾經留下的文字的痕跡,現在還留有一些字母的組合:COM CT DISC。

我把圓盤和TDK放回盒子里,鎖上盒子,然后把它塞進我的海藻包。我把包掛在書架邊墻面的掛鉤上,這樣就為明早做好了準備。

當我閉上眼睛時,我看見我們的房子和這個村莊,以及和另一間比我們房子更老舊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在它的門上,一個藍色的圓圈正注視著這個白色的夜晚,它的輪廓犀利得好像可以傷人。這段距離不是很長,如果我盯著它時間久了,它會變得越來越窄,直到我能夠觸摸到那個房子的門,聽到房門后面的動靜。

又或許是寂靜。

我把這想象出的畫面從腦海中揮去,但我知道它不會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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