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言做了關于很久以前的一個夢。

那時候她還小，約摸著剛上小學。他們家住在南方潮濕的狹小公寓里。這座城市經常下雨，濕氣似乎能從門縫里滲進黎言摞起來的高高的世界名著典藏版里，弄臟浴室的鏡子，讓黎言總是抑制不住地咳嗽。

她很喜歡看書，還總是根據書里的內容為自己的玩偶編故事。那個金發的穿粉色蓬蓬裙的是艾莉公主，那個看起來呆呆的戴王冠的是愛德華王子，愛德華王子有一匹白馬，她管它叫白龍馬，因為它是由白龍變化成的。艾莉公主有一個可怕的母親，她想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丑人族的國王——為了偉大的聯盟。但是公主不愿意，理所當然地，她逃婚了。路上她遇到了用白龍馬拉著馬車微服私訪的愛德華王子，于是和他一起進行了一次盛大的逃亡，誰也不知道這輛馬車將駛向何方……

“又在編故事嗎？”

黎瑾從窗臺邊上跳下來，笑著問她。

“嗯。”敏感內向的黎言點點頭。黎瑾是她的姐姐，或者說幽靈一樣的朋友。平時不會出現，只有在黎言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出現在她的身邊，比如像剛剛那樣從窗戶外面翻進來。黎言記事起，她就有這么一個“姐姐”了。

黎瑾很優秀，黎言在幼兒園獲獎的那張畫，就是黎瑾畫的，現在還掛在幼兒園的櫥窗里。全班第一的好成績，是黎瑾幫她考的。小提琴考級，是黎瑾幫她考的。黎瑾什么都會，黎瑾無所不能。如果沒有黎瑾，黎言什么都不是。

所以有時候黎言會想，自己是黎瑾就好了。

“哎呀，這次你的故事編到哪里了？編到公主和王子上床了嗎？”黎瑾比黎言大三歲，用她的話來說，她是從記事起就看著黎言的一切長大的。包括誕生，包括換尿布，牙牙學語，學走路。今年黎言二年級，8歲，而黎瑾已經11歲了，知道了很多黎言這個年紀不應該知道的事情。黎言隱約覺得黎瑾沒有在說什么好話，下意識地沒搭理她。

“別跟我裝，爸爸買給你的那本人體百科，你有偷偷去客房翻過吧。”黎瑾用手指戳著黎言的額頭，“你什么都瞞不過我的。”

“我沒有！”黎言捂著額頭，“你再這樣我趕你走了！”

“好吧好吧。”黎瑾突然扮鬼臉，“你就算叫媽媽來我也不會走的！”

“我才不是什么時候都需要媽媽！”黎言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對著黎瑾大聲叫到，“我討厭媽媽！”

“為什么？”黎瑾好奇，“我的爸爸媽媽都不要我了，我是一個人長大的。”

黎言不說話了，她覺得這樣很奇怪，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她看書上講，父母都不要的孩子叫做孤兒，孤兒特別可憐，她應該對黎瑾好一些。“那我把我的媽媽給你。”

“把你不要的東西給我嗎？”黎瑾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還是她第一次對這個熟悉的女孩產生陌生和距離感。“也好，我走了。”

她扶著窗戶的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回頭：“小言，你就不怕我是鬼魂嗎？”

“鬼魂？”黎言愣住了。

“我以前有一個朋友，他根本是一個不招人喜歡的小胖子，但是他給自己臆想出來了好幾個朋友。我們還在網上一起用QQ聊天。”女孩格格笑著。

她走了，黎言突然有種如重釋負的感覺。她嘆了口氣。她從很小開始就會嘆氣了，在她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這件事還是媽媽告訴她的。

“今晚有個親戚來家里吃飯，”門外的聲音想也不用想，是媽媽，“吃飯的時候好好表現一下，不要丟人！”

她應了一聲，把自己的玩具整整齊齊地收好，對著桌子上的小化妝鏡笑了一下，然后匆忙離開了房間。

她在客廳練習小提琴，這樣親戚一進門就能聽見自己演奏的樂聲，無疑，又是一頓夸獎，媽媽簡直笑得合不攏嘴。

“乖寶，來。”媽媽幫她收好小提琴，轉身摟著她走向那個親戚，記憶中那個人的臉已經模糊不清了，甚至分辨不出年紀，“收下阿姨給你的雙肩書包。人家特地從日本給你帶的。”

“謝謝阿姨！”她還記得媽媽教自己謝謝別人的時候要大聲一點。

“不用謝哈，哎呀這孩子真是聽話懂事……”

大人們把門關上，在客廳里聊著什么，黎言被趕回自己的房間寫作業。但是她的作業已經寫完了，無所事事的她偷偷坐在房門口，偷聽著客廳的動靜。

“……所以三年前，你們打掉了一個孩子？”那個阿姨毫不掩蓋自己話語中的驚訝，“那么珍貴的血統……你和城安再忙，也該生下來，送來浙地這邊，就算再忙也不該……”

“先不說我，你的孩子呢？大寶怎么樣了？”媽媽有些尷尬地轉移話題，黎言知道，每次媽媽不想給她買雪糕的時候，總會跟她說今晚家里做好吃的。

“大寶？他很好呀，就是有時候會搶妹妹的東西，我罵過他很多次了。”阿姨嘆了一口氣，“元纚，你得答應我這件事，大學我們做了四年室友，唯獨這件事我必須……”

窗戶那邊突然傳來響動，黎言走向窗戶，發現是黎瑾在下面朝她招手，“出來玩呀，黎言。”

她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黎瑾是這個家里原本應該有的姐姐，也就是，那個三年前原本應該活下來的孩子。

不由得毛孔悚然。

黎言坐在床上，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她翻身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宿舍里空蕩蕩的，許璐去日本修學了，寂靜的房間里回蕩的鐘表聲音可以把她逼瘋。

“我的爸爸媽媽都不要我了。”

她把那杯水喝完，還是覺得口干。

關于那個阿姨，其實她有一點是至今難以忘懷的，不過平日她會竭力去避免會想起那句評價。

“小言真的很懂事聽話，有時候簡直就像大人一樣。”

“是啊。”元纚故作漫不經心地說，“我有時候都會被她嚇一跳呢。”

年幼的她躲在房間里聽見這句話，莫名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她躺回床上，明天就要開學了，半夜驚醒對明天的工作和學習簡直是百害而無一利。如果黎澤秋知道了黎瑾的事情，他會怎么看我呢？沒由來地，她有了這個念頭。暗夜中搖晃的樹影簡直像是一個如影隨形的魔鬼，在黎言的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她忽然又意識到，她不過是黎澤秋的附屬品，至于她究竟是什么，黎澤秋其實從未關心過。他和她每日的交流，和尋常的朋友有什么區別呢？黎澤秋總是給她買各種各樣的裙子，希望她能如他所愿打扮。可是她真正喜歡什么，黎澤秋從來沒有問過一句，他好像只是把她當成一個漂亮的人偶娃娃，把自己覺得最好的東西給了這個人偶，人偶有沒有靈魂，有沒有自己的偏愛，他是從來不關心，也不過問的。

“黎言，你還真的是很笨拙……”黎瑾嘆氣，向來嬉皮笑臉的她，也難得如今夜正經。“為什么不愿意開口問呢？”

“你不明白的……”黎言把頭埋進被子里，像一只單純的鴕鳥。

黎瑾最近也越來越少出現在她身邊了，好像隨著年歲漸長，黎瑾能出現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很多時候，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和朋友一起。

“你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你的孤獨。”黎瑾坐在黎言床邊，溫柔地摸了摸黎言的頭發，“我也是你的影子，黎言，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影子。我比你更容易使用你的天賦，不過是因為我比你年長稍許。”

“你會比我更優秀的……等我死了之后。”

“鬼魂也會死去嗎？”

“誰知道呢……”黎瑾輕笑，這時候的她，倒有些像那個不堪羞辱撿起小提琴回敬黎潏的她。那還是在初中的時候，黎潏在元旦晚會報名的那天晚上嘲笑黎言什么也不會，連拿得出手的才藝也沒有。于是黎瑾自作主張替黎言報名了元旦晚會的獨奏曲目，還向班上一個素不相識的同學借了琴，重新練習，在一個月之內便演奏出了《野蜂飛舞》這樣的曲子。據說黎潏當時在臺下氣到渾身發抖，黎言倒是很想看看她那時的神態。

“如果說，我就是你呢？”

黎言愕然。

“我是來自未來的你，是日心計劃的關鍵核心……我這么說你應該不會相信我吧。”黎瑾一副輕蔑的笑，“在《有神論》（注：黎家相信世界存在神靈，并遵循“敬鬼神而為人事”的道理。《有神論》相當于基督教的《圣經》）里，存在著三個神，過去、現在、未來，這三個神合而為一，便是時神，神是一種超越了時間的存在，分食神明血脈的我們，自然也偷盜了這種能力。”她頓了頓，眼中閃爍著某種黎言讀不懂的光芒，“你還記得當初你讓黎澤秋與十年后的自己交換的事情嗎？那是我教給你的，這是一種禁術，原本不該被使用。媽媽也說過，最好不要濫用能力，你忘了嗎？”

黎言攥緊了手，她想在什么上用力發泄自己的情緒，可是意識像空落落的風箏，只能四處逃竄。

“開玩笑的。我只是我自己，是黎瑾，僅此而已罷了。”黎瑾輕輕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很憂傷，黎言想起來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聽過。

歌聲變成了喑啞的口琴聲，她一轉身，黎瑾就在窗戶下面，吹著口琴，看見她在看自己，沖她揮了揮手，便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