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蝶啜泣著,她看看娃娃,又看看香楠。
她在向香楠求助。
香楠看著這個黑黑的屋子,還有兩位老人臉上黑黑的細紋,這個家,自大慶走后,一天比一天暗淡。
兩個老人沒說話,大慶母親一直在抹眼淚,人老了,眼部肌肉變得很笨拙。
娃娃叫什么名字???
大慶父親開口了,他的聲音,沙啞低沉。
見有人理會,彩蝶滿眼放光地看過去,她眨巴著眼睛,睫毛上沾著一兩顆淚珠。
叔,娃娃名字還沒起呢,要不您給起一個吧,是個男孩子。
香楠一聽,心里咯噔一聲,又是急,又是喜。
急的是大慶家一直沒男娃娃,現(xiàn)在這女人帶個娃來,而且是男娃娃,這兩個老人估計會留下這個女人和孩子,要是秀晶知道,那不得出大事了,喜的是,女人給這兩個可憐的老人帶來一個男娃娃,這個家難說還會再喜氣起來。
大慶父親輕輕哦了一聲,他低著頭,想著事情。
在城里呆過的彩蝶很機靈,她整理好背單帶子,鼓起勇氣把孩子抱到兩老人面前,她把背單敞開,孩子稚嫩的臉完全露了出來。
叔,嬸,看,這是個男孩子,就等您兩給孩子起個名字了,爺爺奶奶起的名字,孫子準喜歡。
香楠湊過去,只見孩子捏著兩個粉嫩的小拳頭正睡得熟,嘴巴吧唧一下竟略開嘴角笑了。
香楠眉一皺。
這個娃娃不簡單,真不愧遺傳了他爸爸大慶的。
香楠心想,她看到兩位老人的手慢慢靠近孩子,或許老天是有安排的吧,這個孩子準是來給這個家?guī)砩鷼獾摹?
孩子開始咿咿呀呀,看樣子快醒過來了,家里的小黃狗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搖尾巴,大家都緊張地看著孩子,此刻在場的人心情緩和了許多。
香楠舒了口氣,準備找借口離開。
門外卻傳來一陣陣雞的慘叫,聲音一聲比一聲大,門口的小黃狗被嚇跑了,彩蝶抱過孩子,香楠好奇地來到門口伸出頭看去。
秀晶!!
千不該萬不該出現(xiàn)的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偏偏出現(xiàn)了。
香楠沒忍住,喊了出來。
只見秀晶兩手衣袖挽起,一只手提著白羽雞雞腳,白羽雞倒立著,翅膀張開,微微抬起頭,叫聲沙啞而凄慘。
啊?香楠啊,你在啊,那正好,這老雙家給的雞還能不能要啊,他們家的雞不是都死了么?不會有什么病吧,你家的那只……
秀晶提著雞抬著手把雞離自己老遠,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進屋來,抬頭見到個陌生人,她停了下來。
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屋里的人都瞪著大眼睛看著自己,他們眼里,都是一樣的恐懼,驚訝。
秀晶站在大家中間,除了雞的慘叫聲,剩下的只有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
這是誰?。?
來者雖是客,但秀晶挺好奇的,因為這個家里,很久很久沒來過陌生人了。
彩蝶沒說話,她輕輕抱緊了孩子,兩位老人有點慌張,最著急的得數(shù)香楠,她今天真是出門不看黃歷,活生生把自己拉進這個家的漩渦里。
沒人回答,秀晶好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香楠嘆了口氣,搖搖頭把秀晶拉到身邊坐下。
她咬咬牙,連哄帶騙,盡量把事情說得容易入耳,總算支支吾吾地把整個事情說給了秀晶聽。
一根根青筋慢慢凸起,血液迅速往頭頂涌去,秀晶的手還死死抓著雞腳,白羽雞躺在地上,叫聲變得緩慢而短促。
秀晶愣著眼睛死死盯著彩蝶,她的手勁越來越重,白羽雞忍不住拍打了幾次翅膀,弄得地上黃灰飛起。
彩蝶抱緊手里的孩子,她個頭本來就不高,縮起身來顯得更小了。
香楠再不敢說話。
半晌,大慶父親探著身子開口了。
秀晶啊,大慶走了,留下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就不要計較那么多了,這個家,多個人,不冷清,大慶在下面,也定是希望我們在著的人和和氣氣,熱熱鬧鬧。
秀晶像沒聽見一樣,還是死死盯著彩蝶。
彩蝶哄著懷里的孩子,她時不時抬起頭看看秀晶,見老人幫自己說話,彩蝶忍不住緩和道。
姐姐,死者為大,大慶走了,以后家里您放心,還是您說的算,我只求……
死者為大!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白羽雞被扔了過去,秀晶像發(fā)瘋般咆哮起來,彩蝶一哆嗦,嚇得懷里的孩子哭了。
秀晶站起身,捏著拳頭喊道。
她顫抖著身子,眼睛愣太久,讓她腦袋缺氧得難受。
看似要打架般,大慶父親連忙起身來站到秀晶和彩蝶中間。
香楠見狀,自己的腦子也嗡嗡作響,她踉踉蹌蹌站在秀晶身后,摸索著木門,慢慢往屋外挪著腳步。
跨過門框,香楠像脫韁般往路上跑去。
今天太陽不大,她卻渾身發(fā)熱,發(fā)根都冒出了細碎的汗珠。
這個家太害怕了,男的遇難了,現(xiàn)在又多出來個孩子,盡管大慶的事工地上賠了大慶家不少錢,但現(xiàn)在這家里也太亂了,這人吶,有多少財都不及家里平平安安和和氣氣。
香楠總算明白了,她想起華旦來,想起女兒成玉,華旦老老實實,一看他就不像會在外面亂事的人,成玉和華旦成家,以后雖不會大富大貴,但準不會鬧出要人命的事。
香楠突然很想女兒成玉,她很想趕緊叫她回家來,在女兒回家前,她還打算去趟華旦家,最好讓華旦上門來,她不圖男方有沒有家產,她只圖男方為人。
彩蝶來到柳莊小寨子的事慢慢傳開了,大家背地里說著彩蝶,只是這個小風波很快并過去了,彩蝶人瘦小,嘴甜話不多,在寨子里見誰都主動打招呼,打完招呼并不再多說話。
人們漸漸接受了這對母子,總感覺大慶家是該有點煙氣了。
秀晶女兒又從大寨子來看秀晶,姑爺和女兒拎著大袋小袋的東西,他們勸秀晶跟著他們去大寨子去,秀晶又把他們趕走。
臨走前,女兒告訴秀晶,帶來的東西有一半是給爺爺奶奶的,她不想送去,她說爺爺奶奶老了,送去的東西,他們不吃的話,都給那狐貍精吃去了,劃不著。
說完,女兒氣沖沖走了。
秀晶看著女兒走了,連連嘆氣,她懂女兒的良苦用心,但她的腳跨不出這個門檻,她的手離不得這把鎖,她苦,她和這里的一切都苦,這苦,是離不了她的。
金曉云和老公雙有立從田地里干活回來,恰好碰見華旦從自家里出來,雙月在門口送他,金曉云遠遠看到,她加快了步伐。
來到家門口,金曉云摘下斗笠,解下蓑衣,看著華旦遠去的背影,問雙月。
老華家的兒子來干嘛,來多久了?
雙月接過斗笠和蓑衣,用手摘著上面的雜草,若無其事回答。
沒來幾分鐘,也沒什么重要的事。
金曉云拍拍衣服上粘著的草屑,收回眼神說道。
我以為來和你報他和老成家女兒成玉的喜呢,你不是和那姑娘走的親么?
雙月沒說話,金曉云自顧自說著。
成玉那姑娘回來了?
沒人回答,金曉云抬頭好奇地看著雙月,雙月雙眼木訥,雙手抱著蓑衣,眼睛看著華旦消失的路角。
見母親看著自己,雙月慌忙收回眼神,搖了搖頭。
雙有立拉著牛車慢慢走近她們,金曉云幫忙收整牛車上的東西,她一邊收拾著一邊念叨著。
這大慶家最近也太不順了,大慶走了,他姐姐愛芬兒直接臥床不起,真是太可憐了,好在華旦這個娃啊,不忘本,人勤勤懇懇,成玉去他家了,往后日子會苦起來的,唉!
雙月默默聽著,沒說話。
雙有立愣了金曉云一眼,鼻子輕哼一聲,說道。
大慶走了,你以為白走的啊,人家補錢給他家的,夠他們家這輩子吃喝了,你看人家可憐,要不了多久人家快活起來了,你還是先可憐自己吧。
說完,他瞟了一眼雙月的肚子,雙月下意識用手里的蓑衣?lián)趿藫酢?
母女兩都沒接雙有立的話,車上的東西都收整好了,金曉云牽著牛,雙有立拎著個麻袋進門,路過雙月的時候,雙有立問道。
見到你哥了沒。
沒有。
雙月回答,拎著蓑衣準備跟著父親進門。
雙有立鼻子又是輕哼一聲,邊走邊罵罵咧咧。
哼,這個沒用的東西,但凡能學一點點華旦,也不至于讓老子這么操心,東躲西藏,以后別跨這個家門了。
雙月聽完,停下了腳步,她心里很厭煩,拎著蓑衣轉身找母親去了。
金曉云牽著牛走著,雙月跟在牛身后,牛尾巴有規(guī)律地左右甩動,微風吹過,耳邊呼呼響著。
雙月看著腳下的土路出神,她腦海里呈現(xiàn)出華旦的臉來,華旦的臉棱角分明,除了陽剛之氣外,還有就是滿臉的焦灼。
她從華旦的口中聽到成玉的名字,他擔憂成玉,擔憂他和成玉的感情,他實在沒辦法才找到成玉的好姐妹。
雙月看著華旦臉上的緊張,自己莫名露出了羨慕的眼神,酸溜溜的感覺從喉嚨一直到心里。
她沒對華旦多言,她沒有安慰他,也沒有調侃他,那個時候她只想到她自己,一直到華旦離開,她都沒有對華旦提起成玉交代她讓她轉告華旦的話。
金曉云把牛繩子拴在木樁上,轉身看到雙月,說道。
喲,你這孩子,跟在我后面還一句話不說,嚇到我了。
說完勾著腰用手抓著玉米桿,把玉米桿兩三根兩三根抓到牛旁邊。
雙月看著母親,玉米葉子發(fā)出唰唰的響聲,雙月深深吸了口氣,她吞了下喉嚨,試探性地說道。
媽,那個,我嫁到我們小寨子里陪你好不好?
金曉云聽到了女兒說的話,她抬起頭看了一眼雙月,手里一樣撥弄著玉米桿,她低下頭微微笑道。
你這孩子,這寨子里你看看可以嫁誰啊,你別瞎想了,等我和你哥商量吧,實在不行,到時候去城里想想辦法。
雙月咬咬唇,有點愧疚。
當初母親知道她肚子里有孩子時,母親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來到她床前,告訴她,肚里的孩子不能弄掉,多少是一條生命,而且會帶來報應的。
雙月微微彎下腰,伸著脖子說道。
媽,我不去城里了,這寨子里還真有我能嫁的人。
金曉云停下了手,她手里還捏著一根玉米桿,她慢慢直起身來,看著雙月。
陽光從雙月背后照過來,她看不清女兒臉上的表情,她只看得到雙月細碎的發(fā)絲輕輕的在空中飄來飄去,雙月一動不動。
金曉云鼻子一酸,她像個孩子一樣想哭,她緊緊抓著手里的玉米桿,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她慌忙扔了手里的玉米桿,跨過腳下的玉米桿,來到雙月身邊。
金曉云拿過雙月手里的蓑衣,挽著女兒的肩膀走了。
天微微黑下來的時候,家家戶戶女的忙著做飯,男的忙著照看牲口,大家都在自家家門里忙碌著。
煙囪飄出一縷縷的白煙,鐵鍋鏟劃過鐵鍋的聲音,大人責罵孩子的聲音,狗吠聲,牛叫聲,斷斷續(xù)續(xù)。
秀晶包起頭巾,手里挽著一個灰色布袋。
她輕輕拉起木門,小心地把門鎖上,轉身匆匆走了。
秀晶來到養(yǎng)雞場,現(xiàn)在的養(yǎng)雞場籬笆東倒西歪,竹門早歪倒在一邊,土地里死去的白羽雞還沒處理,散發(fā)著一點點腐爛的氣息,夜幕十分,只能見到一點點白。
秀晶沒有打手電筒,她用頭巾捂著口鼻,小心翼翼向小木屋走去。
小木屋發(fā)出微弱的光,秀晶推開木門,七星從床上跳起來。
老天爺啊,嚇到我了。
屋里散發(fā)出刺鼻的霉氣,秀晶皺著眉努力適應著,她關上門,來到桌子邊,把布袋放到桌上。
你不是膽子肥的啊,怎么,這都能嚇到你。
秀晶摘下頭上的頭巾,坐到床上。
七星嬉皮笑臉挪到秀晶身邊。
我以為老雙家大發(fā)慈悲給我送錢來了,哪知,是你啊秀晶。
秀晶瞄了七星一眼。
你啊,也真是無聊,人家不給工錢都被你追到家里去了。
秀晶坐直身子,拉開布袋,一件件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擺到桌上。
有餅干,香煙,還有酒。
餅干和香煙都是散裝在小塑料袋里面的,酒是用塑料瓶裝的。
七星看得疑惑,但也露出了笑容。
還是秀晶好啊,我知道,秀晶最好了,人好看,心底也好。
說完張開手來抱住秀晶,秀晶推開七星,微微撅起嘴巴。
瞧你急得,我好吃好喝都送來給你了,這些可都是大慶的。
見秀晶嘟著嘴,七星不懂秀晶的意思,他抓抓頭,眼睛一直盯著桌上的東西。
這,這,不是,秀晶,你有事你就直接和我說,你清楚我的,這么久,我兩的事,我一個字都沒說過。
見七星有點知趣,秀晶舒了口氣。
她拿起一個塑料瓶,擰開蓋子,把瓶子湊到七星面前,七星湊近聞了聞。
那是真的酒味。
秀晶又解開塑料袋,拿出一支香煙,塞到七星嘴里,還幫七星點上。
七星嗅到了味道,他吸了一口,慢慢悠悠從鼻孔里呼了出來,空氣中漸漸充滿了煙草味,七星感覺,現(xiàn)在屋子里變得很好聞。
他一只手夾著煙,一只手支撐在床上。
他似乎瞬間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那個嗜酒如命的他,每天醉如爛泥,可他心里舒坦,快活,酒精牽引著他的時候,他可以霧里看花,騰云駕霧,蓬蓽生輝。
秀晶一直沒說話,七星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秀晶在輕輕啜泣。
梨花帶雨的秀晶坐在七星面前,七星可慌了手腳,他拼命吸完手里的香煙,他把煙頭扔到地上,靠近秀晶。
姑奶奶你這是怎么了,是想起大慶了吧。
秀晶用頭巾擦了擦臉,她靠在七星身上,哭著聲音向七星訴出了大慶的事,彩蝶的事,也說了她和七星的事,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聲音都說啞了。
七星一聽,秀晶把自己放在心上,他似乎感動了,雙手不自覺地抱住了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
這個時候,秀晶又坐起身子,輕輕推開七星,嘟著嘴巴說道。
那說好了你可要幫我這個忙哦。
七星硬拉過秀晶抱在懷里,他看著桌上的煙酒,少則可以讓他抽上十天半個月,困了許久的他,怎么不心動呢。
放心放心,我答應你。
說完,七星一只手靠近秀晶的胸,他慢慢解著秀晶的上衣扣子,待解開一顆,秀晶抓著自己的衣領,扭著身子掙脫七星。
哼,不要急嘛,待事成之后,我跟你回大寨子,要不你直接住我家去都行。
秀晶說完站起身來,她抓起空布袋和頭巾,來到門邊。
她扣起上衣扣子,叮囑七星煙酒省著點,并匆匆離開了。
七星雖然一臉懵,但他看著桌上豐盛的東西,他覺得值了,他打開塑料瓶蓋子,咪了一口寡酒,滿足地蓋了回去,披起外套,他準備去老雙家吃晚飯了。
之后的七星并過上了水深火熱的日子,白天,他不再窩在屋里,他去哪里衣兜里都揣著個塑料瓶,他走到哪醉到哪。
立夏后的天氣很好,他有時候直接醉倒在路邊睡著。
小寨子里的人都不愛搭理他,特別是婦女,因為醉酒后的七星,總是對著她們做著猥瑣的動作。
唯一不變的是,他每天依然去雙家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