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老遠的，大慶女兒被攙著哭著進屋來，秀晶給她戴上孝布。

大慶姑爺請來了一群吹嗩吶的人，他還連夜宰了自己家一頭豬，還拉來兩牛車的蔬菜作為老丈人送行的席料，大慶姑爺還在在門口高大的香樟樹上掛起祭奠彩燈。

小寨子的公房又熱鬧了起來，成玉和雙月，還有幾位年輕的姑娘在秀晶家廚房做飯。

大慶家行人來來去去，華旦來了，他挨著母親愛芬兒跪在靈柩邊上，愛芬兒再次哭得搖來擺去，秀晶給他倆戴上孝布，華旦撫著愛芬兒。

成玉看著人群里的華旦，從他的背影來看，華旦瘦了，她好久沒見華旦了，她有很多話想和他說，華旦母親哭聲漸漸小了，成玉忍不住揉了下濕潤的眼睛。

雙月來催成玉干活，她手里捏著個飯團子，這段時間，她很想吃東西，肚子一會就餓。

忙碌好的成玉來到堂屋，發現華旦已經不見了。

人死不吃飯，家產落一半。

兩天后，大慶被送到了山上下葬，大慶家空空蕩蕩，只剩下秀晶一個人，大慶在世時也是秀晶一個人，但現在，這房子里面墻壁冰冷，黯淡無光，老房子里面的兩個老人，不管黑夜白天，都是緊閉著大門。

門口香樟樹下，每天都可以看見一只凳子和一盒針線盒，就是不見秀晶。

弟弟的事情，讓愛芬兒痛苦不已，這兩天，大家都在猜忌是華旦和成玉在家里發生床事才沖撞了這個家的風水，愛芬兒身體敗壞臥床不起，她叮囑華旦，無論如何，都要把成玉娶進家門。

香楠和紅梅隔三差五大吵一架，紅梅只不過說了她見過成玉去華旦家，只是后來，不知是誰，傳來傳去變成了難以啟齒的勾當。

香楠急了，她和成天順商量，讓成虎去大寨子親家家里學手藝，順便也把成玉叫去，避避小寨子里的閑話。

香楠交代姐弟兩，去好好學段時間，到時候，回小寨子里，該成家的成家，該當家的當家，以后家里她們說了算。

七星回到了小寨子，他來到養雞場，推開變形的竹編門，雙家老小四口人都在，七星湊了過去。

蹲著的雙有立手里捧著只白羽雞，他左右手來回拍著，然后把白羽雞放到地上，白羽雞眼睛一睜一閉，腳軟趴趴的倒了下去。

七星才發現，全部的白羽雞都如喝醉一般東倒西歪，全身軟綿綿病懨懨的，定是出事了。

怎么這樣子了，我回家的那天不是好好的么。

七星開口了，這可不是小事，真出事的話，那可是不小的損失。

大伙回頭看他，雙有立拍拍手站起身來，他嘆了口氣，雙手搐進褲兜里。

可能是雨淋的吧，那天的雨確實是挺大的。

雙有立說著，用腳踢了踢白羽雞，白羽雞一動不動，只是睜開眼睛看著他們。

雙陽很著急，他皺著眉頭，來來回回的走著，他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七星。

你平時關好門的吧，沒有放外面的那些狗啊什么的進來過吧。

怎么可能，這一圈都在我眼皮子地下呢，別說狗，一直蒼蠅都進不來。

七星慌忙解釋，他站直身體，一臉嚴肅。

提到狗，雙月記得那天秀晶嬸嬸來過，但是當時她是看著門被好好關起來的，她忍不住開口。

那，那會不會是你喝了酒，喝多了，然后記不得給雞喂了什么。

七星急了，他看著雙月，從年紀來看，他都快大雙月一輪了，七星一只手提提褲子。

害，你這小姑娘，酒是你哥哥給我的，我壓根就沒喝幾口，而且這雞喂什么，不都是聽你們的么。

氣氛變得嚴肅，金曉云插話。

要不趕緊拉去城里給買主吧，這雞個頭都這么大了，可以賣了。

來不及了，路上保準全死的，哪個買主敢買。

雙有立搖搖頭，他微微低著頭，擠著眉毛看著雙陽，眼里，是失望，嘲諷，嫌棄。

我說怎么好好的，會出這事呢，不應該的呀。

雙陽蹲下身，拍拍白羽雞。

就是嘛，我走那天，只只都好好的，這我不在三兩天，就成這樣了。

七星手背拍著手心，他攤開手，他雖然平時游手好閑，但他清楚，這事他一個外人，不能亂說話，不能招惹在身。

只能看老天了，我抽空得回城里跟買主說說，人家交過定金的。

雙陽起身來，他滿臉的失落，無奈。

唉，我去碾幾顆土霉素兌水里給它們吃吃看吧。

金曉云說完轉身走了。

不行的話，等你下一批小雞仔吧，這幾天我在這里也沒事，你把我工錢結一下吧，下次小雞仔來了我再來。

七星看著這些雞已經無力回天，他只想拿回他的錢，雖然不多，但也是他的辛苦錢。

他說得輕巧，可在雙陽眼里，結工錢可沒那么容易。

雙陽心情極差，他心里暗暗嘆氣，說道。

嗯。工錢我會給你結的，等我回趟城，和買主說一聲，到時候給你結清。

七星可不樂意了，他不想空手而歸，更多的是，他害怕他的工錢不了了之。

雙有立見沒他什么事，背起手來準備回家。

這可把七星急了，白羽雞生病，錢沒到手，他怎么能不著急呢，他跑到雙有立面前說道。

你看我來都來了，就先把我工錢結給我，我也好回去，你們先墊著，到時候省的我來來回回跑。

雙有立見七星拉著自己，他頭都沒回，沖著七星甩頭。

誰請你來干活的你找誰去，我還要忙我土地里的事去呢。

雙月知道父親生氣了，她一句話沒說，見七星跑回來和哥哥說著話，她也不好說什么，跟在父親身后回了家。

雙有立的確生氣了，他一進家門，對著金曉云罵罵咧咧，金曉云低著頭，一聲不吭。

雙月來到金曉云身邊，偷偷告訴母親，說秀晶來過養雞場，而且她想起來，那天的秀晶神色慌張。

金曉云停下手里的活，看著雙月，完了搖搖頭說道。

她來過也不可能下毒什么的，人心也不會這么黑吧，我們家是租他們家的地沒錯，但她憑什么眼紅呢，她不也可以得租金啊。

說完金曉云又忙著手里的事。

養雞場的兩人不知道談得如何，雙陽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看，七星隨便整理了一下小棚子，住在了里面。

成玉和弟弟要去大寨子一段時間，臨走前，成玉來看望雙月，算短暫的道別，成玉不知道雙家發生的事情，她跨進門檻，她只感覺到雙家氣氛無比的沉重。

雙月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她手里抓著一把曬干的葵花子嗑著，她從衣兜里抓了一大把放到成玉手里，其他人見到成玉，只是象征性的打了聲招呼。

雙月氣色很好，成玉和她閑聊著。

一會，成虎來到雙月家門口催促姐姐。

雙月送成玉到門口，成玉讓雙月回屋里休息。

你快回去休息吧，等我回來，我請你吃我喜酒哦。

雙月笑笑，她對成玉說。

放心去吧，成玉，過幾天，華旦那里我去幫你報個信，現在他家還在守孝，他要是知道你要離開小寨子，你男人不得被你氣死，我過幾天去和他說。

雙月稱華旦為成玉的男人，這可把成玉樂壞了。

看著姐弟兩離開，雙月笑臉漸漸僵了下來。

當初，這個小寨子里，知道自己懷孕的只有成玉，可是后來，全寨子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都在她背后說齷齪的話，她的脊梁骨被寨子里的人都戳痛了。

白羽雞成群的死去了，七星睡在小棚子里，外面是一只只冰涼僵硬的肉塊，他可不害怕，他鐵了心的想要要回他的辛苦錢。

白天他賴著臉皮去雙陽家吃飯，晚上他就睡在養雞場。

今天，金曉云才收起飯碗，七星屁顛屁顛的來了，他推開門，徑直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喊著。

快點快點，給我舀一碗飯，我不耽誤你們，吃完我就走，你們也好下地去。

雙有立見狀，抹抹嘴，架起牛車干活去了。

金曉云刷著碗筷，嘴里嘀咕著，她手里的陶瓷碗都快被她摔破了。

七星倒是無所謂，金曉云越摔的重他話越多。

快點啊，嫂子，我吃完你剛好就著洗碗水，一把水的事情嘛。

金曉云停下來看著他。

我說七星，你天天這樣來我家吃吃喝喝，我也不是服侍你的，你快回大寨子去吧。

這不，你們把工錢給我，我肯定回去啊。

七星坐在凳子上，并攏著腳，雙手交叉抱著膝蓋。

那你去找雙陽要啊，再說，孩子不是說了，他跟城里老板交代一下就給你結清，你這樣子，弄得就像不給你一樣。

金曉云說完，扭回頭來繼續洗碗。

七星一動不動。

你們先給我也是一樣的啊，我來來回回跑，多費勁啊，你說是不是。

金曉云再沒管他，她洗好碗，出門去豬圈喂豬，雙月坐在廚房門外，磕著葵花籽，她聽著他們說話，她一句話沒說。

金曉云不在，七星又催著雙月。

姑娘，你舀一碗飯給我吧，吃完我就走，我不煩你。

雙月，你肚子里的孩子幾個月了，看樣子應該是個男孩。

你男人在城里是干嘛的，城里人雜會騙人的，你不會是被騙了吧。

七星伸著脖子找雙月說話，雙月磕著葵花籽，當沒聽見。

忙完的金曉云回來一看，見七星還坐在那里，她火氣一上頭。

雙月啊，你還會不會動，會動的話拿個碗舀一碗飯給那個祖宗吃吧，吃完趕緊走。

金曉云說完，拎著鋤頭出門了。

雙月把手里剩下的瓜子塞進衣兜，起身給七星舀飯，接過碗筷的七星，笑瞇瞇的看著雙月，他不覺得自己討要一碗飯丟臉。

吃完，七星把空碗擺在灶頭，他從未要求過加飯，一碗飯吃完，就乖乖的回養雞場小棚子去了，白羽雞還一只只躺在地里，它們的眼睛翻白，毛色暗淡，幾只蒼蠅在周圍飛來飛去。

雙月靠著墻壁，門外伸進一個頭來。

走了么。

是雙陽，他顫顫巍巍，小聲地問著雙月。

雙月點點頭，雙陽才舒了一口氣，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走進廚房，拿了一個碗，到木陣子里去舀玉米飯，然后拉開菜櫥，往自己碗里扒拉著菜。

雙月跟在哥哥后面，似帶玩笑。

自己家啊，人家七星倒是大搖大擺進來，你倒是偷偷摸摸的。

雙陽坐到凳子上大口大口吃著。

你不是不知道，我這耳根子不被爸媽扭下來，他們是不定心的，我哪敢像個閑人一樣走進走出。

雙月坐到哥哥對面，又開始嗑起瓜子。

你把錢給人家七星不就得了，七星不來家里，爸媽心情也應該不會那么差。

雙陽被嗆得咳嗽起來，他緩了半天，紅著眼睛看著雙月。

你想錯了，他們氣的不是七星，而是我，我沒混出個名堂來，再說，我要是身上有錢，我早跑城里去了。

雙陽咽下最后一嘴飯。

拿著飯碗到外面水缸里舀起一碗水來洗著碗筷，然后他把碗筷放回原地。

雙月，你有沒有錢，多的不要，你給我點車費，你幫幫哥哥。

雙陽坐回到妹妹面前，懇求道。

雙月看著哥哥，這幾天，她家像捉迷藏一般，雙陽躲著七星，躲著家里人，父母又躲著七星，其實他們不知道，最想躲起來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雙月想幫助哥哥，可是她滿眼無奈。

哥，你看我，我都這樣了，我什么都沒有。

雙陽看著眼前越來越走樣的妹妹，也沒指望雙月幫上忙。

他低下頭，嘀咕著。

爸媽他們會把錢藏在哪里呢。

這話被雙月聽清楚了，她喊起來。

不會吧哥，你可千萬別打這主意，會出事的。

雙陽抬起頭來，哄著雙月。

去去去，我隨口說說的，要是我真敢，我現在早在城里逍遙著了。

雙月捏了把汗，她挺在乎她哥哥的，盡管小時候，小寨子人對他整天罵天罵地，她還是一樣喜歡她哥哥，雙陽從未罵過她。

閑聊了一會，雙陽又得躲出門去，他起身離開，正要關上門的時候，雙陽回頭朝雙月說道。

雙月，在柳莊找個婆家吧，實在不行的話，你相信你哥，我回城里幫你找一個。

雙陽說完關上門走了，雙月呆呆的看著門口。

半晌，她眼里濕潤起來，她坐在剛剛雙陽坐過的凳子上哭了起來，她雙手抱著膝蓋，把頭埋在手臂上，哭聲時高時低，雙月哭得很傷心，她不停地抽搐著，她感覺自己就要這樣哭斷過氣，她的腰部傳來一陣陣的酸脹。

早上，秀晶又把針線盒搬到香樟樹下，她回到屋里，收拾著房間。

她把大慶的衣物一件件整整齊齊疊好，她拿出大箱子，把它們全裝到里面，她又疊著自己的衣服，像座小山一樣堆在她面前的衣裳，全都是大慶給她買的。

秀晶像累了一般，靠在床頭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眼里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