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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風雅樓庭
  • 馬力
  • 3260字
  • 2021-11-06 15:20:58

鸛雀樓

鸛雀樓在蒲州古城西門外,黃河的東岸。它是一座孤起的很大的樓。

樓名古今未變。鸛雀是一種河邊的水鳥,長腿、尖喙,形如白鶴,喜食魚蝦。一聽這個,我樂了,敢情就是我們興凱湖的(縮脖)老等呀!以“鸛雀”名樓,挺好。

這座樓是新建的。早先的鸛雀樓,由北周大冢宰宇文護倡建。大冢宰就是宰相。書上說,北齊和北周爭天下,蒲州成了要塞,鎮守河外之地的宇文護,遂筑層樓以御敵。它其實是一座戍樓。七百年過去,到了金元光元年,金、元二朝攻奪蒲州,火照城中,樓焚,只剩故基。一座樓,能歷隋、唐、五代、宋、金,為時不短。

清乾隆二十一年的《蒲州府志》上說,此樓“舊在城西河洲渚上”,到了光緒年間的《永濟縣志》里,又講“舊在郡城西南黃河中高阜處”。地方志所言存異,不管踞洲渚,還是臨高阜,皆傍黃河而造,料無可疑。

鸛雀樓的出名,在詩。照沈括《夢溪筆談》里的說法,是“唐人留詩者甚多”。臨樓,唐代詩人李翰《河中鸛雀樓集序》謂“悠然遠心,如思龍門,若望昆侖”。龍門、昆侖當然是眺覽不到的,這樣說,實乃形容一種曠闊的心境。或曰李翰為文精密,用思苦澀,就不好說他語多夸張。不這么落筆,頗難寫出此樓氣韻,也難暢抒凌云心懷。下文的“八月天高,獲登茲樓,乃復俯視舜城,傍窺秦塞。紫氣度關而西入,黃河觸華而東匯”,倒有依憑。這里地處秦晉豫三省連壤處,不知所度的“關”,是風陵渡對岸的潼關,還是河那邊的函谷關?而所觸的“華”,當是“華岳”吧。

唐宋諸公樓頭題詠,也是一時風氣。鸛雀樓從瞭望御敵的戍樓變成雅集游宴的所在了。況且永濟文風久盛,大歷十才子中的盧綸、耿,即為本地人。吟誦鸛雀樓的詩,“唯李益、王之渙、暢當三首能壯其觀”,這是沈括說過的話。王之渙“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首五絕,最入人心。詩的前十字,狀樓臺外風光,以景顯情;后十字,寄登樓人胸臆,以理化景。筆墨雖未直接落在樓上,可是若無此樓,一切便會失了根。這是“不寫之寫”。辜鴻銘提起唐人陳陶的《隴西行》時講過:“這種中國文學可以將深沉的思想和真摯的感情融匯在極其簡單的語言中。”王之渙的《登鸛雀樓》誠然也當得起這一句話的褒揚,這種“接近于白話的簡潔”,深含一種放達、豪縱和高遠。

王詩,我自小熟讀,腦子里卻無形象。幾十年后上了鸛雀樓,放眼兼默誦,始知“黃河入海流”的樣子。這會兒,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他的《登鸛雀樓》,也頭一次讓我感動。

詩人憑欄,黃河從眼前流過,流進他的心。王之渙素性蕭散,不以俗事為要,見容于濁世就成為至難。他的命途斷非簡單,心中憤怨些是有的。他的大河放游,也圖一時的散淡吧。若無閑逸心情,絕難作出這般有情理的詩。此樓回廊上,真就塑著一尊王之渙的立像,以意為之,饒得風神。我站在一旁,眼光凝住了——他戴著官帽,兩個帽翅下垂,下頜蓄著一綹短須,登樓這年,他已是五十歲的人了,而意氣未消,邊塞詩人的風骨也透出幾分;他叉腿站著,身子后仰,兩道眸光朝遠方伸去,投向斜陽下的峰巒;左手展紙,右臂輕揚,手中一支筆正要落下;寬大的袍袖,折線飄曳,仿佛有風來。我依著塑像,留了影。在這樣高敞的地方,四外的風景讓你放覽,心愈發狂縱了。真用得上王右軍《蘭亭集序》中那八字:游目騁懷,信可樂也。我俯著身子往樓下看時,是有無邊風光鋪臥在長河畔的。灘涂、岸野、林地、耕田、蒲津渡、黃土原,被傍晚飄浮的涼霧遮虛了影子,黃河閃出一片白亮的水光,悠緩地盤曲。太華、首陽諸山隱在風煙里,又叫我把軒轅會群仙,伯夷、叔齊采薇隱居的傳說略想一遍。長天、大河、蒼山、落日奔來眼底,一個有心懷的詩人,總會對遠處的景物充滿想象,并且“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或許這就叫“從風景出發,回到情感”。獨佇樓頭,就是站在詩的世界。

舊的鸛雀樓,高三層,已不算矮。李益贊曰:“鸛雀樓西百尺檣,汀州云樹共茫茫。”唯有居高望遠,才有此等眼界,此等襟抱。千幾百年后重修,比起原初的形跡,自是有變。樓已經升到九層——三層臺基托著六層的樓身,挑出的四層翹檐朝高處收窄。在營造形制上,一看就知道,謹遵唐式。這有根由,鸛雀樓是因王之渙的近體詩出名的,它的最盛期理應在唐。

新的鸛雀樓,樓前有大片的花,紅的、黃的、白的,開得極好。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花蕾的使命就是綻放”,這是我近日讀來的一句話,現在想起了。這些彩花和綠色灌木,是以傳統紋飾為底本拼植的,蝴蝶紋、石榴紋、蓮花紋和云頭如意紋,美如錦緞。栽了不少雪松、泡桐、檜柏和白皮松,互為映帶。把平常的花木蒔弄得這般俏,真是巧手!叫人大聲贊妙。我的眼睛不夠用了,我是看花呢,還是看樓?

樓閣這般巋巍,能襯出它的氣勢的,只有天。云霧拂過十字歇山式樓頂,五脊六獸各安其位,于高處殷勤守望。檐脊之間正是狻猊、獬豸、貔貅、鴟吻諸宮殿神獸和跨鳳仙人的天下,本是一團泥坯,升到飄云里,立添神氣,比那翚飛的翼角更傲。站臺、勾欄、柱礎、回廊、門樓,俱作仿唐彩繪,建筑之美不必從筆下一一敘出。

寬展的臺基砌了多層石階,通向一層大廳。廳堂極是宏敞,空閑不得。環堂擺列,滿滿的文史精華在內。供著幾尊坐像,通身黧黑,神色沉靜,那等鮮活的生命氣象已歸寂滅。我踱至像前,停了腳,是唐堯、虞舜、夏禹,其部落之所或為河東一帶,亦有此說。堯舜禹,圣跡遍神州,炎黃子孫感戴圣恩不盡。堯王訪賢、舜耕歷山的傳說,我們不覺陌生。更有理洪水、量大地、鑄九鼎、游海外的大禹,雖是天神,卻多人間情味。《太平廣記》引《三秦記》:“龍門山,在河東界。禹鑿山斷門一里余,黃河自中流下,兩岸不通車馬。”這則鯉魚跳龍門的神話,婦孺皆知,而出典的地方在此段山水間,大概就非皆知了。在黃河邊的樓上,設像敬祀,有厚重的意味。鄉俗氣息亦不淡。民間社火是精神的狂歡,晉南皮影帶些漢代畫像石的技法,以線造型,裝飾性特強。皮影戲的取材,和蒲州梆子應該是有一點接近的。當地人慣呼蒲州梆子為“亂彈戲”。坐在臺前瞧演出,能從戲里了解不少歷史上的故事,甚或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賞雅觀俗的當口,也一定要喝蒲阪桑落酒。這種酒可算“古釀”了,酒味烈不烈呢?我不沾酒,無以言。

壁上畫像,瞧那容顏,瞅那裝束,已有了春秋,叫人記起久經世代的當地名賢。文臣武將這樣的人物,暫不去說了,我一心只揀合我興趣的看。作詩文的王維、王勃、柳宗元、聶夷中、薛道衡、關漢卿,繪山水的馬遠、閻次平,畫道釋人物的喬仲常,跟我離得稍近。靜棲于中條山王官谷的司空圖,我也注意到了。我早年買過一冊《司空圖詩品解說》,這本薄薄的書,影響過我的創作,倘若細究起來,又會長篇大套地沒個完。他分出的二十四詩風中,沖淡、自然、疏野、清奇、飄逸、曠達這幾種,我尤傾心,雖則頗費琢磨。司空圖的身上,有一股僧味兒,真是個隱逸。

和運城相關的圣賢,這里都把他們布設在四面,我好像進了歷史博物館。這些介紹材料,在真實性上沒的說,而詩意則不要去想了,似乎委屈了這座憑一首律絕出名的“詩樓”。

調絲弄弦,盡是前朝腔曲;鼓瑟吹笙,又是詠懷情致。在南昌的滕王閣、武漢的楚天臺、隨州的擂鼓墩,這樣的仿古歌吹我也領略過幾回,一筆不能寫盡其妙。鸛雀樓亦有此般光景。猩紅的氍毹鋪上舞臺,臺面不高,當中一張古琴。近前擺設的幾把紅木椅是留給觀者的,我們招呼著坐好了。幾個男女演員閃出身來,口拖長腔,把王之渙的五言絕句曼聲唱出來,仿佛入夢。我遂低了頭,細聆臺上平仄,又將這詩來一番咀嚼,殊覺愜懷暢意。女子穿的絲綢衣裳,很艷,袖口肥闊,繡著花,彩帛貼肩,是唐人的襦裙嗎?男子則穿圓領袍衫,右衽,袖子收得略窄些。我一邊側耳聽著腔曲,一邊仰臉瞥著天棚,看見一些綠底黑白團花、青底紅色團花、白底纏枝花飾畫在平棋上面,外添常用的如意紋和連珠紋,使那宮閣氣濃得化不開。細密的方格里,容納了這么妍美的想象,中國古代紋飾的抽象意韻,跟建筑語匯融合得真好。

樓身已遠的時候,片片彩錦似戀在我的頭上,裊裊地飄。不好怪我癡,還不是王之渙那五言四句二十字撩著心?耳邊遂又響起吟誦的聲調。他的遺音在詩史上的意義,更是不消說了吧;而今人還能傾倒于鸛雀樓,抱有賡續中國文化傳統的深心,必是確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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