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樓
我從蘇南的幾座老鎮(zhèn)游了出來,品過碧螺春的清芬,洞庭紅的鮮香也已甜在齒頰間了。臨去,仍不饜足,游情所向,是以賞看留在雕花樓磚木上的紋飾來作終曲前的雅奏。
雕花樓在蘇州的東洞庭山,瀕著太湖。臨窗,煙波映眼,飄著幾片風帆。樓主很會擇址。雕花樓是俗稱,它還有一個名字,春在樓,頗為雅馴。“花落春仍在”是俞樾應試的名句。吳門之內還留有他的那座春在堂嗎?我就不知道了。雕花樓主金錫之借用其意倒是可能的。鏤花繪彩,配著樓外的四時花木,美得真是無從說起。
中國的冠冕簪纓之族看重姑蘇,慣以“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對句吟贊它的山水,退身也愛選在這里。富戶樓宅多以高垣周之,將自家華麗掩在門墻之內,外觀常常是簡素的。身入這樣的大第宅,貪享門樓廳廊、漏窗梁桁間雕飾的精妙,自閉其內的宅主似不需受盡戶外的風浪。到了今天,東道已邈,云鬢花顏、芙蓉帳暖俱往矣,樓的上下有一種難言的冷清。朱門衰落,誰也沒有辦法。雕花樓不是很古的建筑,舊主的情感對于今人是較易體會的。雕花無語,可以想見一點他在土木藝術上的趣味。
蘇南之宅,多會造一個石庫門,門前還要設一堵面闊的照壁,雕花樓也是這樣。有一個從小說家那里借過的通例,在《紅樓夢》里。賈政來逛大觀園,看到門后一帶翠嶂迎目,道出一番見解:“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雕花樓的大照壁干脆橫在樓院外,兩端缺處閃出數角斜檐,愈顯深藏若虛了。繞至壁后,單坡板瓦頂的門樓上細雕瑞草祥花與賢德人物,精巧亦無可足述。親德堂的門欄窗扇和天井四圍,全被雕滿,葡萄、卷葉、綬帶、瓔珞……似無一角閑處。為什么不“留白”呢?到了這樣的地方,我有點眼花繚亂,竟至茫然無所對了。我的家鄉(xiāng)是不大把鏨鑿的功夫用在這里的,頂多鉸一些剪紙貼在窗戶上,富麗或許不及雕花樓里的蘇式彩繪,表達的意思卻是一樣的。北方鄉(xiāng)居,也有講究的。我今夏去過山西的幾座大院,王家、喬家、渠家,多在晉中的靈石、祁縣一帶。院主世代以行販為業(yè),發(fā)了。這些巨室富賈回鄉(xiāng)造屋,一蓋就是一大片,猶似宮苑。唐詩“故人處東第,清夜多新歡”,能狀其仿佛。廊角欄邊砌階旁,無不細雕新鮮花樣。工匠會是從南方請來的嗎?我沒有深問。三晉的大院建筑,近些年出名了,在北方,這樣的豪宅為數并不多。陳從周曾說“他處羨慕蘇州的繁華而移居其地的亦很多,尤以浙北與皖南人為最多”,“而皖南山水影響所及,自有其跡。蓋明中葉以后述皖南山水之詩文繪皖南山水之畫圖,流風所被,盛于江南。至若徽屬之人移居杭州、蘇州、揚州三地者為數特多,皆宦游經商于其間,建造園林,模山范水,輒動鄉(xiāng)情,致移皖南之山水,置異鄉(xiāng)之庭園”。我觀此樓“雕刻之輕靈,線條之宛轉,人物表情之自若”,雖大有吳門派筆意,又為蘇式花廳里的一般面貌,卻承襲著古歙民居的風格。吳幫徽派在筑屋的技藝上,理當兼善焉。香山木瀆的匠師很有名氣,蒯祥即香山人。說雕花樓堪為香山幫煞費經營而誠足可范者,自不能有所微詞也。
小花園倚在樓堂的北側,很襯。選了一些太湖石置放于適當處,危然山巔也。擇勢栽植的花木四季都是綠的。樓雕繁而博,園景簡而約,疏朗明暢。磨延于竹蔭葉影、水石山池間,市肆的囂鬧漸遠,甚以為慰,可感靜覽云煙、坐觀峰巒的妙處;亦仿佛溯上去數十年,看到細長之身的宅主透出的遺逸作風。如果雕花樓是以刻繪的精絕而豪視吳中,這園中一片真花柳則略失顏色矣。我有些悵惋地垂下眼去。咦,身在畫中,也會低聲一嘆嗎?樓頭的雕窗微啟,幾把貼了大理石面的木凳靠窗擺放,坐在那里,入目都是園景。在我看,金家若以詩禮為尊,月上東山之時,少爺小姐從書房臥室里出來,陪著老人在這里喝茶,煙火氣全消。歡情所寄,無妨也學大觀園的寶二爺和眾才女,爭聯(lián)即景詩,雅制春燈謎,一歌一詠,興味必不會淡。小杜詩:“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江樓。”我是北方人,對繾綣于彈詞昆腔中的吳娃越艷,猶抱隔霧看花之恨,幾欲凜然歸燕趙了。浮思未斷,孤樓深院內的宅眷,清曉夢醒,推窗,眺見春晨中洞庭山上明艷的繁蕊和緩移在蒼茫云水間的太湖的漁帆,枝頭的翠鳥連聲送來眠中也未曾泛響的自然的歡籟,甚以為慰,且發(fā)現了心底的凄冷處。誰肯在深鎖的院內垂垂待老呢?悄默中,心之花就迎著流瀉的粉霞和湖上的金波欣然半開了,久寂的樓頭宛似透出一縷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