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臺

看過蘇東坡的八境臺，走了一段贛州的古城墻。這中間，隔著雉堞的缺處，把贛水的江身望了幾回，并且默誦了數句稼軒詞，盈上胸中的一種氣，似也配得上“豪放”二字了。

前邊斜出一道巒岡，綠色的茂林中聳出樓閣的半角。瞅瞅身前身后江山的形勢，我想那就是郁孤臺當是無疑的了。還是問了一位提籃采摘古墻上細嫩草葉的本城女人，她朝一條彎下馬道的階徑指了指。我便一拐，又上坡，穿進門戶相夾的窄巷。瞥一眼門牌，這個地方叫田螺嶺。

踏著一路高上去的層階，目光就迎著移近的古臺了，卻不是它的正身。我原來是從側門進來的呀！雖是側門，氣象并不弱，只看那額題的“賀蘭山”三字，就要想起西北漠野上向天而橫的大山。為什么會把這個名字搬到贛州呢？不必細究，有風概奇恣的辛詞在，能夠互得氣韻。

自唐迄今，筑臺、造亭、建樓，這處勝跡數度興廢，形制推想也是多變，終不改“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丈”的樣子。登上這樣的樓閣，放眼千里江山，人是會發出一點感慨的。唐代有個叫李勉的刺史，到了這里，目覽山川而心居魏闕，改“郁孤”為“望闕”，今天，正面一道門上題的就是這兩個字。辛稼軒應該也是到過此處的，他的《菩薩蠻》我熟記在心。此次入贛，非要來看這座郁孤臺，一半的理由便在這闋詞的上面。

剛才游過的八境臺，高供一幅蘇東坡畫像；這里又有一個辛稼軒，還立起一尊仗劍而立的造像。只消略把宋代文學的成績想一想，蘇辛之詞，不是并稱于世的嗎？錢基博稱辛詞“撫時感事，慨當以慷，其源出于蘇軾，而異軍突起。蘇軾抗首高歌，以詩之歌行為詞；棄疾則橫放杰出，直以文之議論為詞。蘇軾之詞，雄矯而臻渾成，其筆圓；棄疾之詞，恣肆而為槎枒，其勢橫。詞之棄疾學蘇，猶詩之昌黎學杜也”。在這贛州的古城頭上，八境、郁孤臨江相守，蓋筑臺者用心深矣。

樓依舊臺址而建。入我眼的這一座，應是清同治十年之筑，那天花、斗拱、雀替、梁枋上的彩飾卻又極新，這當是今人的功勞。樓三層，踏木梯上去，倚欄看得盡四近的風物，更可把辛稼軒那闋《菩薩蠻》的意境來一番領略。讀詞題可知，時任江西提點刑獄的辛稼軒，是將詞句寫在江西造口墻壁上的。羅大經《鶴林玉露》：“南渡之初，虜人追隆佑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由此起興?！备┮暆L滾江流而想到遭受金兵追殺的南宋難民的淚水，更有那無盡的遠山，遮斷北望故都的目光。詞境何等沉痛，何等蒼涼！“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驀然宕出一筆，逸懷浩氣，直向江天；終又陷入“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的凄傷中。其用意也幽曲，其遣懷也深婉。“綢繆宛轉之情，沉郁頓挫之筆”，當世登樓者之所無也。

現在的郁孤臺，對于我，總覺得不是辛稼軒登臨時的那種味道了。匆匆一瞥，不見贛江上的行帆，也不見汀洲中的蘭芷，更不聞鷓鴣“行不得也哥哥”那一聲啼，街巷人家和漫坡煙樹，卻可以看得見。尤其是那嶺脊上的煙樹，密得好，也綠得好，把那奇巖怪石的頭角全給掩去了。你會感到，距這里不遠的地方雖有那熙攘的塵市，因為樹的關系，手撫畫閣，步踏閑階，也覺風中有一縷暗香輕輕浮起，自得一種芳菲。若能心倚斜陽，想那山麓深處送出的清幽簫聲，更是不古而自古了。

還有一層，在這南方的六月天，楊梅剛下枝，枇杷也正上市。時節這樣好，登樓的你，怕是會從風里嗅得一絲甜味呢！

臨去，心間已有了一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