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風臺
我昔年過秦川五陵原,眼掃長陵,深驚其高大。漢世樓臺,亦多求此樣氣魄。
中國古代的宮室,秦漢的幾無一存。《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縱是夸張,仍可知漢人筑樓,是不怕與山比高的。我在西安,沒有見到漢家宮闕,故對上林苑、未央宮那樣的勝跡無從想象。沛縣,享帝鄉(xiāng)之名久矣,今人興造漢城,以意為之,略求同舊時相似。我入內(nèi)一看,深沉雄大,漢世之風近身可感。
漢城建在湯沐湖上,實際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宮苑。廣造殿堂,高筑帝闕,舉目一望,檐牙似無盡端。我有些眼花繚亂。司馬相如《上林賦》:“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土木之工仿佛照此而來。漢承秦制,我想,或只是感到,躲開修齊治平不談,至少在建筑的氣派上,秦漢無別。唐杜牧寫秦宮的雄麗,和司馬相如真是同等筆墨。阿房宮即上林苑前殿。漢唐賦家,身入黃門之內(nèi),只好盡心鋪張辭藻。
高祖好楚聲,他的《大風歌》我在念小學時即能夠背誦。《大風歌》和項羽的《垓下歌》,一抒定鼎還鄉(xiāng)之喜,一遣失鹿絕命之悲,同為楚騷的名作。劉、項二人,都不是搖筆桿子的文士,談不上什么學問藝術(shù),武功之外的這幾行詩,后人講秦漢文學卻躲不開。語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劉勰即持此論,云:“高祖尚武,戲儒簡學。雖禮律草創(chuàng),《詩》《書》未遑,然《大風》《鴻鵠》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這像是一段諛辭,完全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司馬遷謂高祖歌詩后,“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他記項王垓下悲歌,也用了“泣數(shù)行下”四字。劉項爭鋒,得失殊異,吟詩寄志,是本紀中最動人心魄處,太史公在這里不易一字,什么意思呢?我還沒能想透。
劉邦置酒沛宮,擊筑觴詠,是應(yīng)該有一座高臺的。沛縣果然就有歌風臺。壁高,殿闊,同《大風歌》的豪氣配得上,說它是一座晝錦堂也無不可。唐伯虎的《沛臺實景圖》不知道是照著什么畫出來的。瘦石古柳掩著一角瓦脊,靠右題了數(shù)行字,看上去有些清曠,就意境論,和今日歌風臺很不一樣。
我所見的《大風歌》碑是一件殘物,只存上一半,余下的像是補接的。通篇用大篆。年代頗難斷定。或曰為蔡邕書,實在也不好確說。假定是真,放入西安碑林也足以有它的高位。伯喈每臨池,“如對至尊”。此塊詩碑,大概也是這樣寫出來的。
太史公謂:“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后人繪高祖像,大約本此。袁子才《隨園詩話》:“古無小照,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照此看,漢代即有劉邦繪像也是可能的。
歌風臺塑高祖像,只看臉,真是“隆準而龍顏,美須髯”,有狂霸之氣。還可以在一旁配上李白的十字詩,是“按劍清八極,歸酣歌《大風》 ”。這比把他坐佛似的供在神龕般的御座上要好。
沛縣是靠微山湖的,云水蒼茫,恰是出《大風歌》的地方。項羽家在宿遷,去沛縣未遠。那里也有湖,駱馬湖。湖邊會有一座西楚霸王的造像嗎?可惜我沒有去過,無以言,只是覺得,項羽總該是魂返江東的吧!他嘗言:“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壯志未酬,項王及死,才三十出頭,千載之下還惹人為其功罪扼腕。在正統(tǒng)的漢史官那里卻并不怎么尊重這位拔山扛鼎的英雄,司馬遷說他“自矜功伐,奮起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真是嚴于斧鉞。
我好像望見沛公站在歌風臺上冷笑。在知堂老人看:“項氏世世為楚將,劉氏則是吏胥流氓,成敗不同,這大概亦是世家破落后的自然趨勢吧。”話雖未可上比史家之言,卻實在是外無臧否而內(nèi)有所褒貶也。年紀大起來了,思及劉、項,尤感前引的幾句,比起我少時單純從說書唱戲上得來的皮毛,深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