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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1

吃過午飯,紀繁帶著我在園區里閑逛。經過人工湖,我被時而飛過的水鳥所吸引,不禁駐足觀看。

湖的對面,三人結伴,不時分享著一個微型觀鳥鏡。

“呦?我們公司有名的'騷浪賤'三人行。”

“哦?這名字倒是很別致。”

“哈哈,是他們自己的群名,在一次聚會的時候暴露了,從此之后,大家都這么稱呼他們。這三人中,兩個是RD,一個是QA。你猜哪個是QA?”

“RD是什么,QA又是什么?”

紀繁一時竟忘記我對互聯網一無所知,我搖著頭無奈地看著他,本以為他會就此作罷,沒想到他竟不肯放棄任何一個無知兒童,對我展開了互聯網常識科普。

“哈,忘了這茬兒,今天開始,我可要做好回復你'十萬個為什么'的準備了。RD是研發工程師,QA是測試工程師,簡單來講,RD負責生產,QA負責質檢。”

“這樣說來,那個高高瘦瘦的應該是QA吧,看上去斯文又嚴謹。”

我指著三人中唯一一個穿著襯衫的高個子男生,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

“哈?不過你說的也沒錯,Ruby確實要嚴謹很多,但他也是RD。”

“哈?另外兩個?一個看起來毛毛躁躁的,另一個又木訥得很,難以想象。”

我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看著另外兩個身材如球的男生。

“感覺你這面相的能力,有增無減啊!也許人力資源部更適合你也說不定。”

“哈哈哈哈,少來!”

遠處的“騷浪賤”三人,快樂地看著鳥,聊著天,偶爾推搡著。無憂無慮的少年人,真好!

“紀繁,你真的喜歡現在在做的事情么?”

“當然!”

我收回目光,倚著欄桿,回身看他,他也正眼神堅定地看著我。正如他所說,我確實擅長洞穿人心。我知道,他沒有騙我,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當局者迷罷了。

“我失明那半年,我其實想過,還好是我,若是換了艾淺或者別的什么人,要怎么活下去。”

“別的什么人?你是說我么?”

“呵呵,一個半年中從未去看過我、隨后又消失了十年的人?少臭美了,別的什么人有很多的,泛指我周圍的任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而已。”

“哈哈哈哈。”

真難想象,這一陣未曾有過的爽朗笑聲,竟然是紀繁發出的?在我驚訝的注視中,他緩緩地走到我身側,雙臂倚上欄桿。我側著頭,雖然只能看到他的半張臉,但那里有著無盡的溫柔。

“笑笑,你能活下去,別的什么人也可以。很多東西,旁人看得很重,其實對在當事人來說,不過爾爾。所以,也請你不要總是用這種悲傷的眼神注視著我,就像你說的,當你失明了之后,你才發現失明沒那么糟,你還可以活下去。我也一樣,當視力下降之后,我也突然發現很多我曾經以為失去了就無法生存下去的東西,其實一點都不重要。我很慶幸,我只是視力下降,又不是徹底瞎了,這樣其實很好,我再也不用為了一些虛名浮利去委曲求全。人啊,只有僅剩下爛命一條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那么的貪生怕死。”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他講這么長的話,但我突然就知道第一次在白守山遇見他時,他那份輕率是何緣故。他再也不是那個時刻緊繃著的少年了,他眼中早就沒有了化不開的濃霧,他變得輕松了。原來,我們都太容易被自我感動了,我們終于在殘酷的生活中,逐漸明白自己遠沒想像得那樣偉大。

“小時候,那個在藏書閣偷偷看《after life》的人是你吧?怎么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呢?”

“只怪我左手寫字也太漂亮了,哈哈哈,若是我可以用腳寫字,一定會指出你種種前言不搭后語的邏輯錯誤!”

“哈?馬后炮!”

“其實,說真的,艾大作家,你寫的小說故事性真的太一般,不過,至少能給后輩一些鼓勵,若人人都是天才,就沒人敢落筆了。”

“切!”

我發了白眼,但沒反駁,他說得很中肯。

“不管怎么說,謝謝你。”

“口說無用,好好努力吧,寫出具有商業價值的作品,我們才能活下去,積蓄不多,你看著辦!”

“切!紀總,毛毛雨啦!”

“少來,別以為跟我有點交情,我就對你網開一面!”

“哼!”

“哼哼!”

我們彼此對望,展露了發自肺腑的笑顏。我知道,我們終究是找到了,愿意用余生去奮斗的事業。

2

“干杯!”

聚餐的地點選擇是相當豪氣,不用說,這一定是李銘藝的主意。我很想知道,這樣的聚餐之后,明天還有幾個人可以按時上班?

別墅正廳是一個可容納四十人同時落座的長桌。別墅外,正對著海灘。餐飲全部由別墅區的酒店提供,其實就是自助餐。

幾句簡單的開場白之后,大家就各自找伙伴自由玩耍去了。

“紀總,有點事情和您商量。”

紀繁被一個穿著黑色半袖的魁梧男人叫走。

“我們公司的CTO,以前在大廠做過總監,來養老的。”

見我好奇,李銘藝一邊呷著香檳一邊給我解釋,表情語氣盡顯對“魁梧男人”的不滿。紀繁站在別墅門口跟他交流著,那魁梧男人時而面露難色。

“怎么?”

李銘藝雖早就察覺到情況不妙,還是略抱希望地與剛回來的紀繁確認。

“需要聘請新的CTO了。”

“焯,最終還是瞧不上我們廟小。”

紀繁呷了口香檳,事情應該是很棘手,他略微蹙眉。

“其實是我們的項目還是沒有那么吸引人。”

“那現在怎么辦?他大概什么時候離開。”

“三個月,應該足夠我們物色一個新的CTO。”

“可要留心哦,很多leader離職的時候,會帶走自己的團隊。”

聽起來很嚴重,但我無心參與,輕輕拍了拍紀繁的肩膀,示意我去逛一逛,就提著一杯香檳,出了別墅。

海明的自然環境好得沒話說,綠化覆蓋面積廣,空氣清新,有氧吧之稱。只不過經濟發展得太快,青年人早已在內卷當中,失去了自我。要么沒時間、要么沒錢、要么就是沒心情。總之,能安靜地吹吹海風,享受當下美景的人,估計只剩下我們這些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了吧。

我索性拖了鞋,赤腳走在沙灘上,一月初,這夜晚的沙攤,竟還是溫熱的?細膩的觸覺非常奇妙,海邊仰面癱著一些微醺的情侶,偶爾抬手指著天空,偶爾對著耳朵竊竊私語。

有時想想,海明四季溫暖,我卻是個喜歡分明四季的人。這種變化微弱的氣候,讓我覺得溫吞,任何時候都提不起精神。遠不如清津那樣好,熱得熾烈,冷得徹骨。可人到中年,不就是這樣一種體驗么?時間總是緩慢流淌,無波無瀾,十年,二十年。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陳峰在我對鋪無休無止地睡著的樣子。現在,我終于懂了那種沉睡的力量,就好像一覺睡下去,就能把自己封存起來一樣。這樣就可以抵抗漫長而無奈的歲月,壽命也似乎因為睡眠的增多而得到了延長。還記得陳峰在旁人嘲笑他浪費青春的時候,總喜歡一本正經地反駁“我至少收獲了健康和美貌”。沒錯,年少的我們,總是孜孜以求、力爭朝夕,無節制地消耗著,身體好像永遠都感受不到疲憊。總好像在追趕著什么,總好像很多事情此時不做就再也來不及。其實,把生命放在一個一百年的長度去看,其實并沒有什么比“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來得重要。當下做不了的事情,不代表十年后做不到,十年做不到的事情,不等于五十年之后也做不到,我們需要做的只是多一點耐心、多一些時間去等待而已。

我找了個沒人涉足的角落,也仰面躺了下來。

租賃的別墅區位于海明的最南端。海明是一個東西狹長的城市,這里沒有燈光污染,天空清明,漫天繁星。一時間,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外婆家的小花園里。那時,我還是一個被寵壞了的熊孩子。夏日的傍晚,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仰躺草坪,對照著繪本,辨認著天上的星座。中間四顆,圍成正方形,外圍三顆成三角形分布的,是巨蟹座。

“小艾老師?”

單珊珊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遮住了我頭頂的星空。本打算坐起身打招呼,沒成想她卻先行躺在了我的身邊,我也就順勢放棄了直起身。

“看來你也不喜歡聚餐咯?”

“難道你喜歡?”

“嗯,喜歡。”

“這倒是出乎我意料。”

“哦?怎么說?”

她突然側身,將臉朝向我。她應該是慣用某種香水的,每次都能很容易地從人群中將她分辨出來。我其實并不喜歡香水,這可能與我是過敏性體質有關。我一直偏激地認為,涂抹香水是不禮貌的行為,因為你并不知道下一個擦身而過的人是否對某種香氣過敏。當然,這又是我個人的奇怪理論。但單珊珊常用的這款香水,我并不討厭。像雨后新鮮的甜柚子,是一種溫柔的味道。

“在我父親心里,李銘藝一直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并不是因為他現在的成就,而是他的才華。”

“哦?”

“但他太聰明了,聰明到在其他方面也很有本事,然后他的才華就變得微不足道、可有可無了。”

“這跟我喜歡聚餐有關?”

她再一次平躺下去,不再看我。我抓起一捧細沙,掌心越收越緊,細沙從我的指縫間緩緩流下。

“抱歉,可能是我想錯了。”

“你說得對,我不喜歡聚餐,不喜歡人群,不知道和他們在一起能說些什么,他們交流的事情我也聽不懂,所以,這不是投奔你來了么?”

“最近在寫什么?”

“嗯,也沒寫什么,沒有靈感,不知所措,而且還要忙論文。”

“難道公司簽你,是因為李銘藝的私心?”

“當然不是!”

單珊珊瞬間支棱起上半身坐起來,臉頰漲紅。每次打趣她都特別有趣,這姑娘天真得冒著傻氣。我將雙臂環抱在腦后,較有興趣地盯著她看。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她清澈的眸子,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我有時候,真的好羨慕她,未諳世事的純真,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但顯然,在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會忽視掉自己正擁有的東西,而每天為了些無所謂的事情,煩惱度日。

“你們在這里?”

李銘藝一來,單珊珊就像見了鬼一樣,立馬起身閃開了。

“嘿?!珊珊?別走啊!珊珊!”

李銘藝不肯死心地對著單珊珊的背影不無遺憾地扯著嗓子喊了半天。

“行了,都走遠了,找我什么事?”

“不愧是我們的小艾老師,見微知著!”

“呵呵,有話快說!”

“雖然,你簽的合同呢,是有絕對的創作自由的,但是呢,現在公司在上升期,作為朋友,你沒這么小氣吧?”

“呵,就知道你沒憋好屁!”

“那就算你答應了?”

“等等?”

“明天早上九點,二樓會議室,不見不散!”

我看著李銘藝一溜煙消失的身影,再一次躺倒在沙灘上,仰望星空,非常文藝地憋出了一句“shift!”

3

“艾老師早上好!”

在“電玩酷”和學校一樣,大家都喊我艾老師。

“早上好!你到得真早!”

“呵呵,我貼完這疊發票就下班了。”

我有點尷尬,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我認得這個有點“聰明絕頂”的男人,是那天人工湖對面的“騷浪賤”三人之一,我唯一確定應該是RD的那一個。“豹頭環眼、聲若巨雷、勢如奔馬”用來形容眼前這位再恰當不過。

“走了!艾老師再見!”

“再見!”

他倒是速度敏捷,三下五除二就處理完了發票,拿上手機,就下了樓。

“一杯冰美式,一份三明治。”

我走進紀繁的辦公室,將買好的早餐放到他桌子上。

“謝謝。”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公司的運營情況真的很糟么?”

“聽誰瞎說的?”

“猜的。”

“公司起步的時候都是這樣,何況我們也算半吊子的互聯網公司。”

“那就好。”

“聽你這口氣?還打算埋怨我不成?”

“那當然!您吃肉,我才有湯喝!”

“少來!”

紀繁的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我輕車熟路地給自己沖了一杯熱可可,坐在他對面,隨意翻看著自己連夜修改好的章節大綱。

“李銘藝給你講了?”

“嗯。”

“委屈你了。”

“……”

我略無語地看著他,鼻哼了兩聲。

“別,我是確實覺得自己的作品不行,不是為了你委曲求全。”

“哈哈,笑笑真的你變了。”

“彼此彼此。”

看了眼表,快八點半了,早餐也送到了,我放心地下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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