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四十八章)
明青蘿
十二、明姑
明村,低矮群山環繞的一個古老村莊,像是天上墜落凡塵的一顆寶石,鑲嵌在青山綠水間。
從遠處的高山上俯瞰看去,明村河從深山里流淌而出,緩慢向前挪動,經過了幾十公里的漫長跋涉,便懶散肆意地在這片低矮山丘間伸展開了手腳。明村河不再是千里流淌一線牽了,在這里變寬了,放緩了腳步,曲折迂回地繞了幾個彎,在清唱了幾曲蜿蜒歌謠之后,才輕手輕腳地告別了這個村莊,向著明村西邊盧鎮河的方向依依惜別而去。留在身后的明村,就像是被丟棄在河岸邊的一條破船,任由河水沖刷,任由風雨吹打,就那樣一聲不吭地趴在天底下。
是的,小時候奶奶就常常跟我們說,明村就是明村河畔的一艘小船,跟不上明村河水的腳步,去不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就只能??吭谶@淺淺的明村河水里,駝著我們明村這些山野村夫面朝黃土背朝天。用我們年輕人的話來說,就是外面的世界雖然精彩,我們寧愿宅家不出,躺在明村河畔的小小紅磚房里,抬頭望明月星辰,低頭平平淡淡地咀嚼這歲月風霜。
河水漣漪,時序紛亂,該變的,不該變的,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就是明村的地形山川。明村人沿著明村河北岸一字排開建房,大多數房子都是朝著明村河的。房子的后面是高低不同的旱田,層層疊疊的,一直鋪展到遠處的山林。房子前面是厚薄不同的萬畝水田,再往前就是蜿蜒柔媚的明村河。明村河的南岸是高低不同的連綿山丘,山丘之后是地勢低洼的平原,還有山塘溝壑,遼遠無邊,一眼望不到盡頭。在明村河水的沖刷下,南岸河堤便顯出懸崖峭壁的崢嶸了,像是守護南岸的怪獸,堅決不允許河水跨過一步。當你再站高一點,躺在天底下的這艘明村小船就盡收眼底了,南邊的明村河像是小船的一邊船沿,北邊一字排開的群山就是小船的另一邊船沿,東西兩側都被群山合圍,只留下明村河來去自由的一個出入口,明村就是一艘小船,被群山死死拽住,又隨著明村河水上下漂浮。
明村人就這樣,千萬年來就在這小船上浮沉跳躍,土里刨食,水中撈月,山中長眠,幾乎遺忘了小船外面還有大江大河,還有無邊無際海洋。據明村老人口口相傳,唐末五代十國戰亂時期,明氏先祖搬遷到這里,就躲藏在這雖有風雨飄搖卻稱得上是安寧祥和的小船之上。
明村河西邊南岸和東面北岸的山峰之上,各有一座巍峨聳立的寺廟,準確的說是西邊山崗上的是寺,東面山峰上的是廟,從久遠的風霜雨雪涌起時,就站在了明村河兩岸的高坡之上,張望著明村人千百年來的悲歡離合和生死輪回。
我很小的時候,時常能看見奶奶向著那兩座寺廟的方向,或是點香遙拜,或是合什祈禱,偶爾也會在我們耳邊嘀咕幾句,那兩座寺廟守護了明村人的平安,在寺廟里住著的有最善良的菩薩,也有曾經的惡魔。
寺廟里住著的自然是善良的菩薩,難道惡魔也能入駐寺廟?更讓我感到奇怪的是,無論是村東頭的山峰,還是村西南的山崗,哪里有什么寺廟啊,無非是山林草木。我與朱亮等一班小伙伴扮作官匪兩支隊伍,沒少在這兩座山崗上沖鋒陷陣過,除了一些斷磚瓦塊外,只有追不上的老鼠、野兔,嗖嗖地在草叢里躍過。奶奶的話常常讓我這個自以為天下事都知道的老懂也云遮霧繞的,不知道這寺廟何時矗立過,又因何倒塌了,這里究竟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過往。
明村人沒有什么特別的信仰,對寺廟的熱情也多是祖上傳承下來的對神明的敬畏,對健康平安的期盼,就像是對先祖的敬重一樣,惦念祭拜,都是出于感恩、善良、平安奢求的內心。毫無疑問,自從我一出生,就在長輩的懷抱或是背脊上,跋山涉水去過周邊鄉村不少的寺廟。但所有這些,都跟隨明村河水一起,流向了滔滔的盧鎮河,消失在了滾滾浪濤之上。深刻地留在記憶中的,是我十歲那年在兩座寺廟的進出跪拜。
這一年是一九八六年,丙寅年,奶奶說,前一年佛光寺迦葉和尚就跟她說,龍虎相斗,酷暑連天,虎嘯龍損。這一年夏天特別炎熱,小伙伴們天天都泡在明村河里。奶奶則因為虎嘯龍損的預言,嚴禁我下水,八歲那年我差點在明村河里翻了肚子,奶奶心驚肉跳了一輩子,這一年守得特別嚴。莫名其妙地,一天時間,我身上就長滿了痱子,大的有小拇指那么大,小的則密密麻麻,像是明村河里小魚兒的鱗片,幾乎布滿了全身。父母親用各種洋法子、土辦法,在我身上涂來抹去,就是沒有什么效果??吹轿乙兂梢粭l小魚兒的模樣,奶奶堅定的認為,一定是我偷偷往明村河里跑,觸碰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或者是被哪條成精成怪的魚給盯上了,靠涂抹藥膏草汁肯定沒用,必須把不干凈的東西和妖魔趕走,才能藥到病除。
于是,奶奶一大早就拉著我往東面高山的寺廟跑去,等我們氣喘吁吁地爬到幾百米的山頂時,迎接我們的是鐵將軍把門。奶奶口中的明姑不在寺廟里,要不是一大早就下山了,就是昨晚沒有回來。明姑是方圓幾十公里有名的活菩薩,請她下山做法事、看病、指點迷津的人絡繹不絕。
從東面的山上下來之后,奶奶也顧不得歇息,拉著我又沖向了明村河西邊南岸的寺廟。這邊的地勢低了許多,我們從明村河上的一座木橋走過,沿著河邊懸崖上的臺階一步步往上攀爬,大概爬了一百來級石臺階,就到了山丘頂峰,再往下走了幾十級臺階,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沿著山路一直向盧鎮方向走,大概走了兩三里路的樣子,山勢陡然向上攀升,一座高約百米的山丘猛然出現在眼前,像是從哪里搬過的一塊巨石,堵住了明村河往南方向沖過去的腳步,明村河不得不老老實實的調轉頭,向著西北盧鎮河的方向邁開腳步,再也不回頭看明村一眼。
好不容易才登上山頂,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整個山頂像是一個巨大的籃球場,十分的平整,只留下西南面有許多千奇百怪的巨石,大約有二三十米高,這些巨石像是忠實的守衛,圍欄似的緊緊連在一起,在西南面形成了一條風雨不透的屏障。一座半新半舊的寺廟就在屏障前的廣場上拔地而起,廣場中間是一個巨大的香爐,我高高地揚起頸脖子,才能看見香爐的頂部。廣場下面是數十米深的懸崖,懸崖下面就是乖乖掉頭往西北溜走的明村河。清晨的風從東南方向吹來,還帶著懸崖下明村河水的甜膩,一輪紅日從東邊升起,億萬道光芒鋪展開來,金光閃閃的,那里,正是我跟奶奶剛剛下來的明村東山,那邊山頂上那座廟宇,在陽光照射下,金碧輝煌的,我竟然分不清楚那是佛光普照,還是仙光繚繞,或是霞光萬丈。
廣場上,有個老和尚正在清掃落葉,這是明村佛光寺的主持迦葉和尚。實際上,佛光寺就只有一個和尚,主持方丈沙彌什么的,都是這個迦葉大和尚一人包場。聽老人們說,在迦葉和尚還是個小伙子的時候,連寺里的齋飯也是他自己動手,只有到了每年正月初一朝拜、七月法會等重大活動,明村人才會自發組織人員在寺里張羅十幾桌齋飯。后來,迦葉老了,當我五六歲能夠自己一人蹦蹦跳跳溜進佛光寺時,迦葉老和尚已經差不多要九十歲了,這個時候,明村人才從村里開支,請了個婦女每天在寺里為迦葉和尚做好一日三餐。其實,迦葉老和尚吃得很少,大多數是村里人去寺里朝拜,爬山累了,身體累了,心也累了,就在寺里隨意吃點齋飯,算是讓佛主看見自己的誠心善念,多多賜福下來,至少也保佑個平安健康。
明村人心地單純直接,拜佛主也沒多少真正的信仰皈依,無非是人生不如意,希望佛主來點不大不小的平安保佑。佛光寺的香火就這樣不緊不慢,不熄不旺。
奶奶沒有多少的客套,跑到老和尚的面前,道了聲阿彌陀佛,指著我說了幾句,然后就在廣場的香爐前燃香祭拜。她自己祭拜完了,自然拉著我學著她的模樣,認認真真地祭拜了一番。
迦葉和尚早就扔了手上的掃把,手捻佛珠,顫巍巍地走在前面,帶著我們向大雄寶殿走去。佛光寺其實并不大,建筑也不多,給人的全部影響就是,廣場特別大,大雄寶殿突兀孤寂。整個佛光寺,與佛主有關的除了大廣場上的高大香爐之外,就只有一座大雄寶殿,老和尚的禪房和廚房之類的生活用房離的較遠,都被郁郁蔥蔥的樹木給遮擋住了。
大雄寶殿不知道是用什么石頭堆砌而成的,雖歲月久遠,歷經明村河邊的風雨侵襲,依舊堅硬如鐵,在盛夏酷暑里,也顯得冰冷剔透。門框是粗大的條石,門楣的條石上刻著佛光寺三個大字,右邊的門框條石上刻著苦海無邊回頭即是岸,左邊的門框條石上刻著放下屠刀立地便成佛。明村佛光寺的與眾不同,從這里可見一二,其他寺里的大雄寶殿大概很少刻寫這么直接了當的當頭棒喝,讓人還沒走到佛主面前,在大門口這頭腦就被棒喝得冷氣透頂,心肝打顫,腿腳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