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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隨風飄散(6)

  • 空山
  • 阿來
  • 5619字
  • 2014-07-31 10:53:21

桑丹還在贊嘆:“哦,天神哪,那個男人真是漂亮。”然后,桑丹向著雨中闖過來的那個男人張開了雙臂,她的眼里閃動著令人目眩的神采,她自己也像是從上天降臨下來的一樣。但,就是這個動人的姿態,把那個男人嚇住了。那個男人猛然一下止住了腳步,他停得那么猛,以至于站住后,身子還猛然搖晃了一下。他站住了,隔在一片雨簾的后面。雨水猛烈地落在他們之間,落在整個村子上面,洗去了塵土和塵土燥烈嗆人的氣味。

格拉說:“阿媽,那是兔子的爸爸。”

桑丹只是喃喃地說:“多么漂亮的男人,多么漂亮,你看他是多么漂亮。”

但她的神情恰恰使那個男人因為害怕而止步不前了。格拉奔跑過去,拉住了恩波的胳膊:“叔叔,進屋里去躲躲雨吧。”

恩波說:“不,我,我就不過去了。”

“那你來干什么”恩波的眼里慢慢浮起了敵意,“那么多男人都來找她,你也是的吧,看,她已經在召喚你了,快去吧,你快去吧!”

“不,格拉,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你看看她的樣子吧,你們不是都把她看成一條母狗嗎母狗的尾巴豎起來了,快去吧。”

恩波揪住了格拉的胸口,一下就把他提起來,舉到跟自己一樣高的地方,說:“你給我記住了,小子,你恩波叔叔跟那些男人不一樣,你也不能這樣說自己的母親,就算她真是一條狗,也是你的母親!”格拉細瘦的長腿蹬踢了兩下,但一點用也沒有,他還是給牢牢地舉在空中、在鞭子一樣抽打著的雨腳里。密密的雨、明亮的雨從高高的天上降落下來。

格拉看到恩波眼光由兇狠變得柔和,最后,他幾乎是悄聲說:“記住,不要學著別人的口吻說你的母親。”

要不是雨水正迅速地小下來,格拉就不會聽到這句話了。

格拉的心也軟下來,說:“叔叔,你把我放下來吧。”

“我的話你記住了”

“我記住了。”

恩波這才把他放下來。隔著越來越稀的雨腳,他又深深地望了桑丹一眼。桑丹呻吟一聲,身子順著門框,柔軟地滑下去,跌坐在了門檻上。恩波伸出寬大的手掌,抹一把頭上的雨水,回身走了。

雨水說停就停,陽光落在滿地水洼上,閃閃發光。恩波繞過一個個水洼,回到廣場那邊等候的人群里。

“你看見了”

“真的有珍寶嗎”

“都是些上等貨吧”

只有他妻子說得與眾不同:“你真動了她的東西讓我看看你的手。”

恩波任勒爾金措拉起手來左右端詳,笑而不答。他的目光抬起來,越過所有人的頭頂,看著廣場的那一邊,其實他也沒有真看廣場那邊的桑丹,他的眼光還要更高一點,那是還未化盡雪的阿吾塔毗峰,現在,一碧如洗的山腰正升起一道鮮艷的彩虹。

人們并不看彩虹,也沒有看見恩波正在看彩虹,只是一個勁地問:“你看見了嗎”

“真的有珍寶嗎很多珍寶”

“都是些上等貨嗎”

恩波喃喃地說:“是的,很多很多,那個女人,她滿懷珍寶。”

“漂亮嗎”

“很漂亮嗎”

恩波把注視著彩虹的目光收回來,說:“漂亮,比那道彩虹還要漂亮。”

人們又變得憂心忡忡了,大家都把臉轉向江村貢布:“尊敬的喇嘛啊,這個女人真有珍寶,這可真是麻煩了。”

喇嘛含笑說:“一個地方有珍寶聚集,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這個地方。”

“可是,可是……”

“可是,你還是想個辦法,不要讓我們再生眼病吧。”

“醫生已經把眼病給我們治好了。”

“可是還會再生的。”

江村貢布只好拿來一塊過去包裹經卷的黃布,縫成一個布袋,說是只要包裹在桑丹那個包外面,就不用擔心什么了。“當然,”他說,“誰要真去動人家的東西,打開這個布袋,我就什么都不敢保證了。”

都說,眼睛都看不得的東西,誰還有膽子用手去動啊。江村貢布又說:“不過,眼睛不看了,誰又敢保證不心里惦記”

眾人又問,那又會怎么樣呢江村貢布肅然說:“也許惦記多了,會得心口痛的毛病吧。”

人們都肅然地嘆道:天哪!

格拉母子重返機村這一年,是機村歷史上最有名的年頭之一。

在機村人的口傳歷史中,這一年叫做公路年。也有講述者把這一年稱為汽車年。但一般認為,還是叫做公路年更準確一些。因為這一年,從初春開始,一直都響著隆隆的開山炮聲。一條簡易公路就從地圖上稱為成阿公路的主線上分出一個小岔,一點點向機村延伸過來。直到冬天,才有卡車開了進來。如果要叫汽車年,從這條公路修通到后來基本廢棄的那些年頭,才合適叫做汽車年。

開山炮聲越逼近,機村人們就越激動,就像每一個人從此都會開上一部汽車代步,就像汽車一到,這個被宣稱已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人人都已經過上了幸福生活的時代就要真正到來了一樣。生產隊組織村里人去筑路工地上勞動。很多年輕人都穿上節日裝束,好像不是去勞動,而是去鄰近的城鎮街上閑逛一樣。

看來還得在這里先講講機村的地理了。

和機村相鄰的城鎮有兩個。三十里外刷經寺鎮,屬于另外一個縣。統轄機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機村人常去的城鎮是刷經寺,不僅是因為近,還因為這個鎮子大,過去機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這個鎮的范圍內。一條順著大河的公路把這兩個地方連接起來,但機村去這兩個地方,都要順著流經機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匯處,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東南,去這兩個鎮子中的一個。

現在,那條順著大河的公路,分出一個岔,向機村一天天伸展過來。

開山炮聲隆隆作響,晴朗的天空下升起來一道道粗大的塵柱,村子里的人、山上的動物,都會跑出來看那些塵柱升起又消散。特別是環抱著村莊的山上,每到這個時候,猴子、鹿、獐、野豬、巖羊,有時甚至還有熊和狼,聽到炮聲,都會從隱身的密林中出來,跑到樹林稀疏的山梁上,朝山下那頻頻作怪的地方張望。猴攀在樹頂抓耳撓腮,鹿在深草中伸長頸項,熊總是懶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聳的巖石之上。

既然山林中機敏警覺的動物們都這樣好奇而興奮,人們的興奮也就更加順理成章了。因為,人們不斷地被告知,每一項新事物的到來,都是幸福生活到來的保證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時,人們被這樣告知過。第一輛膠輪大馬車停到村中廣場時,人們被這樣告知過。年輕的漢人老師坐著馬車來到村里,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學校時,人們也被這樣告知過。第一根電話線拉到村里,人們也被這樣告知過。電線很長,電話機卻只有惟一一部,安在了大隊支部書記家里,就像過去寺院里的菩薩一樣被供了起來,黑色的機器身上蓋上了一塊深紅色的絲絨,支部書記把電話搖把卸下來掛在身上,要用的時候,才插上去。電話裝上已經兩年多了。沒有哪個村民使用過這部電話。村民也沒有什么消息要傳遞到那些有電話人的耳朵里。他們的消息都在沒有電話的人群里傳遞。電話偶然會響起一次。都是叫村干部去公社開會。

這部電話只傳來過兩次不是開會的消息。一次,村小學老師家里出了事,老師接了電話,就離開了差不多一個月,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圈。后來聽說,是他在比刷經寺更大的城市里當老師的母親自殺了。還有一次,電話里傳來消息,說是有臺灣特務空降,機村能走動的人都上山去搜索,結果什么都沒有找到。總之,那臺電話里并沒有傳來天國的福音,或者類似天堂的福音。

而公路修過來時,上面的宣傳和人們的感覺就像是從天上將要懸下來一道天梯一樣。

并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車到來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在想像坐在汽車上迎風飛馳的美妙感覺。

格拉和恩波兩個人就對沉溺于美妙想像的人們嗤之以鼻。他們持這樣的態度,當然是出于他們個人都有過離開村莊遠行的經驗。現在,這兩個人因為這相同的立場而親近了很多。或者說,過去的芥蒂,因為相同的不樂觀的態度而徹底消除了。

恩波說:“汽車,汽車,就是現在老天開眼,給你生出一對翅膀來,沒有一紙證明,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格拉走過更多地方,學著外面那些決定一個人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的人的口吻說:“呃,我就不明白,這些傻乎乎的蠻子,有什么必要四處走動,東張西望,既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不知道這些蠻子還傻乎乎地東張西望看些什么”

兩個人這些玩世不恭的說法,惹得情緒高漲的眾人不高興了。但是,又沒有人能出來反駁他們。大隊長格桑旺堆出來制止,但是,這個人從來都不是機村的重要人物,即便現在當了大隊長,他也不是機村的重要人物。機村的重要人物過去是工作組,現在是民兵排長索波。索波人年輕,純潔堅定,滿腦子新思想,不像大隊長和支部書記兩個上年紀的領導與村里人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

索波對格桑旺堆說:“大隊長,這兩個人滿口落后言辭,破壞大家修公路的決心,應該制止他們。”

格桑說:“他們就是嘴上說說,手上并沒偷懶。”

索波哼了一聲,自己走到恩波身邊。恩波正搬動一大塊石頭,索波說:“你站住。”

恩波沒有站住,抱著石頭慢慢挪動步子,一直走到新炸出的路基邊,一松手,那塊巖石滾下了高高的路基,在陡峭的山坡上,滾得越來越快,一路撞折了許多樹木,還像犁一樣翻開了草皮,把底下的黑土翻了出來。

索波說:“我跟你說話呢,你沒有聽到嗎”

“你的話總是很有勁道的,”恩波拍拍手上的泥土,“你看,一路砸下去,碰上去什么,都死掉了。”

“汽車要來了,共產黨給我們藏族人民造的福,你不高興嗎”

“我高興,以前我只看過一次汽車,是去找格拉的時候,本來,我還會看到很多汽車,但我沒有證明,他們把我逮住了。”

“你對新社會心懷不滿。”

“如果汽車開來了,載著我們到過去去不了的地方,人人都會很高興。”

格拉走過來,拍打著雙手,喊著:“車票!車票!錢,錢,買車票!”那滑稽的樣子,逗得人們大笑起來。格拉模仿著人們并沒有見過的某種人物的做派,一臉傲慢,“笑吧,露著你們的白牙巴,傻笑吧。想坐車嗎,錢,傻蠻子,把錢拿出來,怎么才五毛錢,傻瓜,一邊涼快去吧,證件!證明!想上車的人把證件拿出來,怎么,沒有證明,來人!把這個壞蛋抓起來!”

人們哈哈大笑,格拉笑了,恩波也笑了。

只有索波不笑,格拉說:“報告排長,你看大家都很高興,你也高興一點吧。”

人們再次大笑。

笑過之后,人們都沉默下來,回味著什么。汽車要來是確實的,但是,他們沒有錢,沒有證明這個事實也是確實的。太陽開始落山了,開山炮炸下來的石頭很快搬完了。機村人回村時候,筑路隊的工人背著炸藥,手上挽著導火索來了,往巖石縫里裝填炸藥。人們離開工地不遠,迎著夕陽在山坡上坐下來,看著點燃導火索的工人,嘴里含著鐵哨,吹出尖厲的聲音,跑開了。然后,屁股下的草地輕輕顫動一下,幾道煙柱沖天而起,爆炸聲猛然響起。巖石嘩啦啦垮了下來,經過一天勞動,騰出的那段路面,又被石頭掩埋了。

人們感嘆炸藥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

索波總結性地說:“這就是新社會的力量。”

其實,新社會的力量是人人都曉得的,因為早在開修公路以前,新社會就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降臨了。

恩波拍拍索波的肩膀,索波身體還不像真正的成年人那么結實,這一拍帶著很大的力量,使他的身體搖晃起來,這使他不免有些尷尬,恩波笑了:“伙計,沒關系,你也會越來越有力量的。”

索波咬著牙從牙縫里發出了聲音:“你這個落后分子。”

“我落后有什么關系,反正有了汽車我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你可要先進,將來不要說坐汽車……”

“還會有人派飛機接你上北京城!”

格拉接嘴說道。

“你這個野種。”索波切齒說道。

“人人都曉得的事情,還用你說嗎”格拉咧開嘴,嘻嘻地笑著。

知道跟這個野種糾纏下去,只能讓自己大傷顏面,索波轉臉威脅恩波:“跟這種小流氓勾結在一起,沒有什么好下場。”

恩波翻了翻眼皮,好像要抬眼看他,卻只翻到一半,又把眼皮垂下去,懶得去看這個家伙了。

人們起身回村,格拉一個人高高興興地奔跑在眾人面前,伸開雙臂,斜著身子,做出巨鳥展翅盤旋的那種姿態,順著青青的草坡往下跑,嘴里發出機器的聲音:“嗚——嗚嗚——飛機來了,飛機來接人上北京了。”

有人笑罵道:“這個小兔崽子。”

“這哪里什么飛機叫,明明是餓狼的叫聲嘛。”

“傻瓜,飛機叫是不換氣的,你換氣了!”

機村處在某一條飛機航線上,天氣晴朗的中午時分,可以看到比五六只鷹還要大些的飛機,翅膀平伸著一動不動,銀光閃閃,嗡嗡叫著慢慢橫過頭上的天空。

公路修通的時間一拖再拖,從當年十月國慶節,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凍的十二月,終于,在這一年的春節前,修通了。這個消息給正在準備過年的機村增加了一點節日前的喜慶氣氛。

廣場上,人們三三五五地扎在一起,東家向西家打聽想不想自己悄悄釀一點酒,機村缺糧,私下釀酒原則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關近了,要不要請喇嘛到家里念一念平安經消災經什么的,“雖然說新社會,破除封建迷信,但年還是舊的,小小地意思一下。”

這些事情,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不要說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這么議論一下,因為違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種很興奮的感覺了。冬天的太陽懶懶地照著,那么一種氣氛正好傳達一種隱秘的興奮,一種類似偷情一樣的感覺。人們繼續三三五五扎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議論,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讓這個年過得不那么平淡,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過得稍稍豐富一點的意思。而往往是這個時候,格拉家里平常都向著廣場開著的門卻關閉了。平常總是顯得沒心沒肺的桑丹怕冷一樣蜷在墻角里,很瑟縮的樣子,一雙眼睛不時骨碌碌轉動著,驚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

兒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說:“你不要看我,兒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

格拉就把頭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撥弄著火塘里的灰。格拉剛抬起頭來,她又說:“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門給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過年了,各家各戶都有好東西了。”

格拉從身后拉過一塊什么東西,作為枕頭,蜷起腿,側著身子躺下了。睜眼瞪著火塘里抽動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餓暈了的感覺。其實,格拉并不餓,年底,生產隊剛分了糧食,村里人不是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總要送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來。是廣場上一天濃過一天的過年的氣氛把這兩個孤苦的人,封在屋里出不去了。

格拉看著抽動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時候,聽到母親桑丹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動了動身子,嘴里夢囈一般發出了聲音:“阿媽。”

桑丹答應了。

格拉突然問:“我外公像什么樣”

桑丹一下緊張地繃直了身子。但格拉仍然靜靜地蜷縮在火塘邊上。其實,格拉心里已經吃了一驚,因為他一直不許自己去問母親這些問題。他好像一生下來就知道不能問母親這些問題,而且也知道,即便問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今天,這些話就這樣從他嘴里溜了出來。格拉又聽到自己問:“人家都說你背著一大口袋珍寶,是真的嗎”

桑丹依然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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